譬如此时,阖府团圆熬到半夜本就颇劳累,加之喝了点酒,脑袋里稍觉昏沉,愈发犯困起来。她粗粗沐浴后换了寝衣出来,半阖着眼皮,便想爬上床榻睡觉。
盛煜却是精神奕奕。
他沐浴得早,这会儿头发都快干了,那身寝衣也不好好穿,胸膛半敞着,若不是盘扣兜着,便连腰腹都能一览无余。修长的腿一曲一伸,几乎占了半边床榻,在魏鸾打算从床尾爬到里侧时,原本半躺的男人忽而起身,拦腰将她勾进怀里。
魏鸾猝不及防,摔坐在他腿上。
随意挽着的半湿头发散落,如墨缎铺在他胸前,魏鸾渐渐习惯了他这样突如其来的捉弄,抬手在他胸口轻拍了下,道:“大半夜的,想吓死人呐。”
盛煜笑而不语,呼吸间酒气滚烫。
铁箍似的手臂搂着怀中娇躯,眼底亦如潭水渐沸。
魏鸾昨晚便被他欺负得浑身酸痛,可不敢再折腾劳累,连滚带爬地逃到里侧,拿锦被裹在身上,打个哈欠道:“今儿忙了整日,又帮着那边伯母操心家宴的事,这会儿乏得很。夫君也早些睡吧,你不嫌累,我可撑不住。”
说着话,又打个哈欠。
盛煜再狠的心肠,瞧着她睡意困顿的小脸,哪还舍得下手?遂将枕头摆好,等魏鸾躺下去,又帮着掖好被角。而后起身灭了灯烛,落下帘帐,钻进被窝。明亮的月光透窗而入,被纱帐割得柔和,落在身侧安静阖眼的脸颊,愈觉柔婉清丽。
他睡不着,侧身想心事。
片刻后,终是忍不住低声道:“今晚明修不在。”
这话说得突兀,但语气之中却是甚少流露的低落,在醉酒之后,愈觉心绪复杂。
魏鸾才刚笼向脑袋的睡意被这话驱散,她怔了怔,睁开眼睛,看到盛煜侧身睡在床榻外侧,酒后眸色极深,冷峻如削的脸上笼着陌生的神情。四目相对,她看着那双眼睛,片刻后,低声道:“夫君想他了?”
想念吗?倒也不完全是。
盛煜自幼在外奔波,在升任玄镜司统领调回京城之前,更是四海为家,时常幕天席地。早就习惯了分别,盛明修离开的这阵子,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常事——事实上,除了思念魏鸾之外,他这些年已很少去想念谁。
他只是有些担心,甚至不知为何,隐隐觉得愧疚。
在他踏入盛家之前,其实盛闻天夫妻感情和睦,婆媳母子皆处得融洽。然而因他这从天而降的外室子,游氏被京城的人指点议论,夫妻亦没少起争执。这些年里,盛闻天费了许多心思才安抚住妻子,盛煜纵与游氏感情淡薄,待盛明修却视如亲弟。
他是真的盼望盛明修安稳快活地过一生,避过所有的风波,不像他这样负重前行。
今晚这种场合,顽劣骄纵的盛明修若在,定会热闹许多。
——毕竟,他们亲兄弟俩也难得见面。
但盛明修却远在数百里之外。
起初得知盛明修留书离京的时候,盛煜只觉他是少年任性,全然不顾后果,为之生气愤怒。今晚父子兄弟满座,唯有最得宠爱的幼子缺席时,盛煜却忽然想到,弟弟的离开会不会也有他的原因?
就像他年少气盛时,曾短暂的叛逆过那样,弟弟会不会是在跟他赌气?
毕竟,盛明修与周骊音之间,横亘着的是他。
若非他的缘故,两人并无私怨。
盛煜能走到今日,靠的是行事果决,深谋远虑,甚少有行差踏错的时候。日子久了,难免有点自负强势,甚少回头反思己过。除了对藏在心尖已久的明艳美人之外,也就只有这个顽劣任性的弟弟,能令他偶生反省之心。
此刻酒意翻涌,盛煜眸光晦暗。
“月明千里,照在两地,这边阖家团聚,他孤身在外远离亲友,这是头一回。”
“是啊,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家。”
也不知道,被帝后呵宠了十数年的周骊音,会不会想念皇宫。那里虽有险恶杀伐、凶狠争斗,却有住着她的父母兄长,周骊音原就是天真活泼的性子,因至亲相争而离京静心,这种团圆佳节,怕是更难熬吧?
魏鸾眸色稍黯,往盛煜怀里挪了挪。
她其实很想去看看周骊音。
但她不敢跟盛煜说。毕竟数百里的路途,需有人费心护送,盛煜原就因生母之死而对周骊音抱有偏见,若她为此而兴师动众,甚或惹出事端,只会令盛煜对周骊音烦厌更深。掌心是赤诚相待的闺中密友,手背是日渐亲近的夫君,她不想让两人闹得更僵。
更何况,盛煜将来会登临帝位。
永穆帝能善待新安长公主,是因长公主母女无愧于他,是章太后行事跋扈。
盛煜却是被章皇后恶毒残害的那个。
周骊音虽在皇家,却无太深的城府,更不曾培植羽翼,往后即便封了长公主,能否荣宠安稳,全在帝王心意。魏鸾立足未稳,没能耐帮她,哪还能再添乱?
她的嘴唇翕动了下,终是没开口。
盛煜也沉默着,酒后身体微烫,衣领半敞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颈间喉结偶尔轻滚,显然是并未睡着。魏鸾藏了心事,手指不知何时搭到了他腰间,蹙眉思索时,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划过腰腹间结实紧绷的沟壑。
指腹温软,那种触感令盛煜身体微绷。
察觉异样的那一瞬,魏鸾赶紧收回手指。
“睡吧。”她翻了个身,心头微乱。
盛煜却从背后抱住了她,俯首时,酒后醇哑的声音响在耳畔,“你担心长宁公主吗?”
很低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的生疏冷硬。
魏鸾默了片刻,轻轻点头。
“那,随我去趟归州。”
魏鸾愣住,确信她方才没听错,忙满心意外地翻身望向他,“夫君是说带我去归州?”见盛煜颔首,惊喜之外又浮起担忧,迟疑道:“夫君是打算看一眼,换个安心就好,还是……强行把三弟带回来?”若是后者,这趟出行可就去意不善了。
漂亮的杏眼儿里朦胧困顿,暗藏忐忑。
那一瞬间,盛煜无比清晰的意识到,在魏鸾心目中他就是个恶人。
行事蛮横棒打鸳鸯的那种。
他鼻孔里哼了声,话音一拐,淡淡道:“届时再说。”
……
从京城到归州,快马驰骋只需三个日夜。
盛煜近来有意收敛玄镜司的声势,便留赵峻虞渊在京城镇守,只选个主事带人前往随州暗查与章念桐往来的那两人。他则带了卢珣兄弟俩,选几名曲园的护卫跟着,同魏鸾驰往归州,轻骑简装。
一路往南,两侧山川河流,秋林骄阳,倒是极好的景致。
魏鸾先前往返朗州时,都是谨慎小心,这回有盛煜亲自护送,胆气顿壮,沿途偶尔驻马赏玩,倒是令心绪开阔畅快了不少。赶到周骊音的住处附近,已是入夜,遂找了家干净的客栈,暂且住下。
翌日清晨,特地换了身鲜妍衣裳,去寻好友。
周骊音的住处颇为隐蔽,藏在峰峦围住的一片山坳里,据先前寄来的书信所言,周遭有温泉湖泊,景致极好。且那是永穆帝的地盘,不远处有两个屯兵千余的折冲府,左右都尉皆是永穆帝亲自安排,从京城里派出去的,足可护卫周全。
因没想过魏鸾会来,信中也不曾提及山坳名字。
好在归州附近能屯兵的地方,盛煜心里有数,再按照山势地形打探,很快就有了眉目。
——据当地百姓所言,那地方叫枫阳谷,是周遭数百里最出名的灵秀山川。后来被朝廷征用,近处百姓被迁走不少。山谷周遭峰峦险峻秀丽,想要进谷,唯有最南边的一条路,那条路却是被官兵把持着的,寻常人无缘踏足。
夫妻俩寻到谷口时,果真被卫兵拦住。
盛煜早有预料,并未报出身份,只取了玄镜司的令牌,让卫兵请都尉来见。
晒着暖阳候了两炷香的功夫,都尉果真来了。
他既得永穆帝亲自托付,肩负守卫安危之责,对周骊音身边的事也知之不少,亦知道陪同公主前来的有位少年,是盛家的公子。而今盛煜亲自驾临,魏鸾跟周骊音的关系满京城无人不知,且持有周骊音的手书,哪还敢阻拦?
栅栏洞开放行,夫妻俩飞驰而入。
按着都尉说的方向走去,还没到周骊音住的庄院屋舍,迎面便是一方湖泊。
这湖水如泉似镜,清澈得不见半点杂色。
湖畔奇峰叠嶂,到了山脚却坡势稍缓,长满杂树。这时节枫叶红如丹霞,银杏稍转为干净的淡黄,亦有苍松翠柏,翠绿槐柳。种种颜色交织,倒影在湖面上,如同颜料泼散,天然的鬼斧神工,便是最灿烂绚丽的锦缎亦难比拟。
碧草青青的岸边,有两道熟悉的身影。
少女弯腰戏水,裙衫半湿,少年则锦衫磊落,左摇右晃地躲避泼来的水花。
看不清他们的神情,亦听不到半点言语。
但远远望去,那场景如画卷天然。
盛煜微微一愣,不由收缰勒马。
作者有话要说: 我闻到了恋爱的芳香hhhhh
第99章 情意
湖面风过, 荡起涟漪细纹。
盛煜策马矗立, 目光落在湖畔戏水的少年男女,明净秋阳下,只觉恣肆而畅意。仿佛世间纷扰皆被四周耸立入云的峭壁奇峰挡住,此间只剩明媚适意,自在欢快。盛明修这臭小子,便是对堂妹都常摆出不耐烦的臭脸, 此刻却颇有纵容之态。
那场面如一记铜锤, 轻轻敲在盛煜心上。
让他生出种很古怪的感觉。
这是他第三次看到两人在一起。
头回见着时, 是在曲园的霜云山房,他才从玄镜司的衙署归来, 因章家斩杀拔出了玄镜司的诸多暗桩, 而愤怒含恨。瞧见两人举止亲密, 甚至鬼鬼祟祟地当着他的面私相传递,怒气涌起时,径直叫走盛明修,将客人撇在厅中。过后,还跟魏鸾吵了一架。
再次碰见是在街市上,两人跟着时虚白去采买笔墨, 他再度揪走盛明修。
然而此刻,盛煜竟生迟疑。
心里不知为何,隐隐他不该闯入打搅。
否则便像是拿刀划破机上锦绣,拿笔涂污斑斓画卷,甚至焚琴煮鹤, 大煞风景。
这心思并未流露于神情,是以在旁边的魏鸾看来,盛煜这会儿脸庞微绷,面无表情,修长干净的手指紧紧握着缰绳,沉默寡言的姿态,着实令人忐忑。她有点怕盛煜待会行事过于强硬,闹得不愉快,便往他那边靠了靠,低声道:“夫君,夫君?”
“嗯?”盛煜终于回神。
魏鸾竭力摆出和善的神情,与他商议道:“我与长宁许久没见,这次贸然赶来,也未跟她打招呼。京城里帝后闹僵,父子反目,她夹在中间,因觉得难过才来此处散心,好容易能高兴些,待会见了面,别闹得太僵,好不好?”
艳艳秋光笼在她的脸庞,风拂动鬓边碎发。
黛眉之下,那双眼里喜悦与担忧交杂,说话时甚至轻轻咬了咬唇。
盛煜眉头微动,淡声道:“行。”
——似乎答应得勉为其难。
魏鸾得了他承诺,心里却松快许多,遂不再管他,夹动马腹径直往前奔去。马蹄溅起碧草下湿软的泥,宝珠璎珞般彩绣的裙角被风扬起,逆风疾驰时,脸上笑意愈来愈盛。
……
远处,周骊音原将目光锁在玉面少年身上,将冰凉清澈的湖水泼散,溅起层层水花。某个瞬间,她觉得周遭似乎不太对劲,心有所感似的,下意识往远处望过去,便见湖畔白沙碧草,有女子驰马靠近,衣衫飘摇如御风而来。
第9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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