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说的那事,你想好了没?”他最后问。
罗逾想着早晨杨盼的话,不由说:“儿子需要父汗的指点,当然舍不得父汗离去。”
下面理应还有“但是”,但是罗逾实在不忍心说。
叱罗杜文摇摇头:“你要是真孝顺,就不必让我困在这具皮囊里。其实,我能指点你多少呢?我自己又不是被当太子培养大的,多少事还不是靠自己摸索!有走对了路的,也有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哪,哪那么容易完美地过一辈子,了无遗憾?”
他的目光又飘到外头的树梢上,凝望着在晴日下慢慢融化、滴落的积雪,缓缓说:“我今日看这雪,看了整整一个时辰,看它一点点化掉,雪水是一滴一滴往下掉的——过往的我,哪有这个时间好浪费?今日却觉得:难道我的余生都要这么过?”
他无意识地拍了拍自己的腿,两团死肉而已,用力再大也没有知觉。
他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粲然一笑:“我也算一世英雄,将来要得人家一句评价:‘可恨、可叹、可惜’,而不是史书上载:‘帝半生赫赫,半生缠绵病榻,虽生犹死’。”
罗逾看着他,这位北燕皇帝,从小骄横,胆大妄为,但又是个骄傲而性情的人。他什么都要控制,以前要控制妻儿,要控制国家,要控制臣民,现在,横竖也要控制自己的命运,乃至后世的声望。
杨盼说得对,这是叱罗杜文自己的人生。
然而这又毕竟是生身的父亲,哪怕待他不好,罗逾也始终珍惜父亲曾经给予过他的微末的温情,那些皇帝穿过的衣物铠甲,那些御用的刀剑弓箭,还有对他满意时偶尔会流露出来的笑意和隐而不发的爱宠……
罗逾漫漶地想着,突然皇帝的手指伸到他脸上,他吓了一跳。
叱罗杜文说:“没出息,又哭!”
话语是斥责,但是软软的带着些温柔意味。
“父汗……”
父亲从不求人,只是说:“我的卧榻上,枕头边,有你阿娘第一次见我时穿的衣裳。我要带着火祭。”
还是在命令他。
罗逾吸溜吸溜鼻子,拿来那身衣服:软滑的面料,折旧的色泽,精致的刺绣……他没有母亲的印象了,但是几乎可以想见,是多么美的女子才配穿这样一身衣衫,而且让极为挑剔的叱罗杜文念念不忘。
“若阿娘在另一世重生,”罗逾说,“希望她与阿爷,好好相爱……”
叱罗杜文动容,很久后才迟缓地点点头:“宥连,谢谢你的祝福。”
罗逾转身离去,命令阿翰罗和六部院的大臣来听太上皇的遗诏,也命宫内侍宦做好准备——屋子外的雪已经清扫干净了,麦秸把雪水都吸干了,地面不再潮湿,随时可以燃起篝火——父亲早就做好准备了。
罗逾茫茫然想:梦中的那个杨盼,被他杀死后如果重生,还敢爱他吗?
然后苦笑:如果不敢爱,也很正常,能够理解吧?
好在,这只是个梦。
庄周梦蝶,也是梦嘛。
太上皇宾天。
举国大丧。
罗逾当时虽在现场,但是只是俯伏于地,没有敢看。眼角余光瞥见一点,却是母亲那件海棠色的披帛带着火光飘飞在半空,上面的一朵朵桃花都燃作极其鲜艳的颜色。
和贺兰皇后不同,叱罗杜文很是安详,所有人都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最后他的灰烬也细细碎碎的,被寒风卷起时,半天都是蒙蒙的灰色。
皇帝服丧以日代月,已经算是用了很重的汉俗。在鲜卑人心目中,人之死,便是重回白山黑水的怀抱,是值得大庆幸的喜事,该载以歌舞呢。
三月的春季到来时,太上皇大丧已过,与太后翟氏合葬。棺椁封实,陵寝石断,一对此生的怨偶在再也不会发出动静的地下静静地相守——亦谈不上愿意不愿意,只是后人的追思罢了。
国政要有新的安排,家事也是。
“现在是还冷些,不过车马到建邺后整休一下,再慢慢带都兰回来,估计平城也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了。”罗逾对杨盼说着自己的计划。
杨盼雀跃着:“那太好了呀!我亲自去建邺接女儿!”
罗逾摇摇头:“瞎闹!你现在是一国的皇后,哪有跨越国界,亲自接孩子的道理?我派妥帖的人去就是了,你安心在家等着。”
“皇后怎么了?”杨盼不服气地骨朵着嘴,“再说,南秦建邺是我的老家,又不是异国他乡,我归宁去看看父母和弟弟,又怎么了嘛!”
这就把皇后放回家,罗逾哪里能放心!只是摇着头不肯答应。
杨盼先和他撒娇,摇着胳膊摇得她自己的手都酸了,罗逾居然不吃她这一套,没有答应。
她只好又跟他生气,不理不睬不说话一整天,但是呢,做皇帝的比她忙,最后是杨盼自己无聊得不行,想找他说说话腻歪腻歪……
最后,她只能趁帐帏里别人看不见,一把一把掐他的肉,滚在他身上撒泼:“我要去,我要去嘛!你不让我回去见阿父阿母,我跟你没完!”
罗逾被她掐着胳膊腿的肉,知道她舍不得用大力气,只感到肌肉被她捏起来拧一拧,又拧一拧,滑滑弹弹,微痛舒服,跟被按摩似的。他适意地打了个哈欠,抱着她拍拍屁股:“好好好,你跟我没完就没完。你实在想要回去,生个儿子就让你回去。”
“为什么?!”杨盼瞪圆了她的大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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