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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连同虎口低陷的小窝里那颗小而盈亮的痣,都看起来性感得如同一件精雕细琢后的艺术品。
    温承书写完了名字,把笔连同笔录簿一起推到旁边人的面前,却发现对方的目光似乎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发愣。
    他轻轻叩了叩面前的笔录簿。
    邢野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接过笔在笔录簿下方瘦劲清峻的字迹旁潦草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起笔时他恍然间想到,也许刚刚应该用手机拍下来。
    文阳的九月,连空气都是潮湿的。
    阴雨绵绵,细雨无声地攀附在满院茂盛的香樟树叶上,微微泛黄的叶子上布满了细小而密集的雨珠。迟来的秋意总是伴随着温柔的薄雨,一抹老旧的枯黄从枝头被雨点打得轻颤的叶尖儿开始蔓延,渐渐扩散到整片叶,又染黄整颗树。
    文阳美院的教学设施从不愧对于它国内顶尖艺术学院的名头。四百多平的画室宽敞得如同一个小型的美术展览馆,南侧是由玻璃建造的一整面弧形落地窗,全透明的设计与流畅的曲线碰撞出完美的设计感。
    窗外空中洋洋洒洒的细丝被秋风包裹着漫无目的地飘荡。打在画室玻璃上的雨点顺着落地窗流畅的线条安静地划出一道清透的水痕,很快又被不时吹来的风吹花,好像给透明的玻璃覆上了一层模糊的磨砂。
    画室正中央临时搭出的布台上侧躺着一位浑身赤裸的中年女人,画室里很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耳边只有画笔游走在画板上时细微的沙沙声。
    邢野侧着肩膀斜靠在椅子,抬手将自己柔顺的黑发拢起,接着伸手从画板架上拿下一支细杆的画笔,灵巧而娴熟地翻动着手腕将长发挽在脑后。他无意将一小缕黑发散落在雪白纤细的后颈上,看得坐在后面的郝飞强迫症发作,忍不住伸手过去帮他撩起来,随手缠在他用笔杆挽出的发髻上。
    郝飞无意中暼到他画板上似乎刚开始起型的几道线条,探头过来小声问他:“你画什么呢?”
    邢野一边拿着画笔在那几道线条上添添改改,一边轻轻地说:“我的爱情。”
    “哈?”郝飞愣了愣,“啥玩意儿?”
    邢野拧着眉头颇不满意地盯着面前的画板,索性取下这张画纸和手边堆着的一打废稿丢在一起,转过头看向郝飞,语气认真:“飞飞,我恋爱了。”
    郝飞有些迷茫,怔怔地问:“和谁啊?”
    “不知道。”
    “……?”
    “我爱上了一双手。”邢野深沉地说。
    “你……爱了个啥?”郝飞眼里的迷茫更深了。
    邢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露出一点对‘凡夫俗子’的怜悯,转过头,继续面对着画板经营他突如其来的‘爱情’。
    第3章 这儿,纹个痣
    一大清早,邢野诈尸似的直挺挺从床上坐起来,他的眼下挂着明显的青痕,甚至连眼尾的那颗小巧的泪痣都衬得深了些,声音幽怨:“我要去纹身。”
    “……”回应他的只有郝飞床上几声细细的呼噜声。
    邢野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站在宿舍中间又喊了一声:“我要去纹身——”
    外面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空气里带着一股沁凉入骨的潮湿。
    邢野身上套了一件版型宽松的黑色夹克,把自己裹得严实,头顶扣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漆黑柔顺的长发散在背上,脚上踩着一双帅气的高帮马丁靴,将一双腿衬得笔直修长。
    走在前面的郝飞刚一推开宿舍楼下的大门,就被迎面扑来的凉风吹得一个激灵,不由地拢了拢敞开的外套,打了个喷嚏:“去哪儿纹啊?”
    “哪儿都行。”邢野把吹到脸前的头发撩到耳后,耸着肩膀把自己缩成一个鹌鹑,“就学校对面那个吧。”
    “纹身这么大事儿,不得找个好点儿的店啊?”郝飞扭头看他,“咱学校门口那个能把飞龙在天纹成胖蛇甩尾,到时候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邢野蹭了蹭被风吹红的鼻尖,不当回事儿:“没事儿,就那儿吧,近,一会儿完了还能去老云腔吃碗米线。”
    郝飞看了看他,说:“……行吧。”
    两个人倒是都不讲究,谁也没想到上楼拿把伞来,扣上帽子就埋头钻进了蒙蒙雨雾里。
    小纹身店在学校对面一家理发店的二楼,楼上的窗口挂了一个不显眼的招牌,店名倒是简单明了——[一家刺青工作室]。
    他们踩着盘在外墙那个看上去摇摇欲坠的铁架楼梯,胆战心惊地走上去,推门进去的时候那个长得更像楼下托尼老师的刺青师傅正趴在一张图纸堆放的乱七八糟的小桌上,捧着碗喝豆腐脑,听到门口的声音抬起头问:“纹什么,带图了吗?”
    不到二十平的小刺青工作室里又闷又热,邢野一进屋就抬手把外套脱了,接着撸起袖子,说:“我要纹个痣。”
    托尼师傅一口豆腐脑险些喷了出来,呛得他连忙抽了张餐巾纸按在嘴上咳嗽起来,好半天才抬起头,以为自己理解错了,问:“……什么东西?”
    邢野举起右手,给他指了指自己虎口的位置,一本正经地说:“这儿,纹个痣。”
    郝飞也震惊地凑过来盯着他的手,难以置信道:“你拿水笔点一个不完了吗?”
    “水笔点的一搓就掉了。”邢野不耐烦地把他推到一边儿去,问托尼师傅,“能纹吗哥?”
    “……你这一进来又脱衣服又撸袖子的,搞那么大仗势,我当多大的活呢。”托尼对着他翻了个白眼,放下豆腐脑,起身走到画着虎头的黑色半帘后面,“过来吧。”
    托尼洗了把手,拿着一瓶碘伏走过来,示意邢野把手搭在桌上。邢野还是头一回纹身,他看着托尼拿着棉签沾着碘伏往自己虎口上抹,接着又打开旁边嗡嗡作响的机器,有点紧张地问:“疼吗?”
    刚拿起纹身笔的托尼明显哽了一下,抬起眼皮真诚地看着他:“……想疼都难。”
    确实是想疼都难。
    笔尖在虎口上轻轻点了一下,还没等邢野感觉出什么来,托尼已经伸手关了纹身机。
    “完了?”邢野眨眨眼。
    “要不您趴这儿我再给您来个花背?”
    邢野抬起手欣赏了一会儿自己虎口那颗小巧的痣,乐呵呵地掏出手机扫了一下墙上贴着的二维码:“谢了哥!多少钱?”
    “美院的吧?”托尼把桌上的东西简单收了起来,走过去捧起甚至还没来得及凉的豆腐脑继续喝,冲他挥挥手,“不要钱,回头你们有啥不要的废稿可以给我拿来。外头还下雨呢吧?桌上有保鲜膜自己裹一下,手这两天别泡水,小心颜色扩散开回头再变成个痦子。”
    从刺青店出来,邢野小心翼翼地把手揣进口袋里,生怕淋了雨。郝飞用手肘捅了捅他,表情有些犹豫,但还是没忍住,问:“野子,你什么情况啊?”
    “什么什么情况。”邢野漫不经心地问。
    “谈恋爱的事儿啊。”郝飞是邢野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他和林菲儿之间什么事儿都没有的哥们之一,两人一天到晚呆在一块儿,他也没见过邢野跟谁表现出一点谈恋爱的迹象,想了想,扭过头,眼神里带着怀疑,“你该不是跟谁一见钟情了吧?”
    邢野没有丝毫犹豫,大喇喇地认了:“啊。”
    见他没有打算瞒着自己的意思,郝飞放下心来,抬手搭在他肩膀上,乐了:“那人谁啊?”
    “哪人?”邢野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你梦中情人呗。”郝飞露出一副“小样你还给我装”的表情,八卦道,“说说呗,长什么样啊?身材怎么样?”
    邢野心说我只有梦中情手,哪儿来的梦中情人。
    他回忆了一下那天见到的男人,发现自己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印象,就觉得那人肩挺宽的,身材比例也不错,露在衬衫袖口下的手臂线条也还蛮好看的——但这一切比起那双惊为天人的手,都还差的远。一想到那双手,邢野又觉得喉咙里燃了一团火,烧得他口干舌燥。
    “很白,手指很长。”邢野回忆着那双手,“指甲修剪的很好看,骨节也很漂亮。”
    “我问你人呢,你总跟我说手干嘛?”郝飞不满地觑了他一眼,勾着他的脖子凑过来嘿嘿笑道,“长得好不好看?”
    “没注意。”邢野说。
    郝飞愣了愣,问:“那身材呢?”
    “不知道。”邢野又说。
    “……那你一见钟了个鬼情啊。”郝飞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停了一会儿,突然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卧槽,不是吧——你这人体崇拜什么时候开始往局部发展了?”
    “嘶——”邢野一把扯开他搭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膊,拧着眉头,“你压我头发了。”
    一辆黑色的宝马x7从旁边的马路上飞驰而过。
    后座的男人着一身剪裁贴身、熨帖平展的墨蓝色西服,一尘不染的西裤柔垂着,腿上摆着一台轻薄的笔记本电脑。他一双薄唇轻抿着,抬手推了一下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细边眼镜,透明的镜片后露出一双深邃的、稍显疲惫的眼睛,看着屏幕的目光却仍是专注而认真。
    司机老陈看着人行道上雨中打闹的小情侣,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不能理解现在的小孩儿,估计还觉着雨中漫步挺浪漫。”
    “年轻么。”温承书的唇角勾起一个温和的弧度,轻轻笑了一声,顺势抬起眸子往窗外扫了一眼,莫名觉得那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儿背影看上去有几分眼熟。
    “温总,到文阳美院了,要去看看小少爷吗?”
    “不了。”温承书收回目光,表情也收敛住了,继续认真地看着电脑上的收购方案,“直接回沂市,下午公司还有一个会议要开。”
    第4章 又见梦中情手
    文阳美院一年一度的百团大战终于在九月底彻底落下帷幕。
    在文美数不清的招新社团中始终独树一帜的[行为艺术社]从成立开始便一直在国内各大艺术类高校中‘颇负盛名’——曾被某家知名纸媒打着黑色加粗的大标题公开批判他们的行为艺术是:打着‘艺术’的噱头,做哗众取宠的行为。
    今年也并无意外,新加入的社员仍是寥寥无几。
    经过昨天晚上社内成员长达一分半的微信语音会议后,决定为今年唯一一位新成员办一场迎新活动——尽管这软性子小孩儿是被李苗苗从招新会上强行拉来的,但是作为校内知名社团,该给的排面还是要给足了。
    李苗苗一进来,就看到她费尽千辛万苦从招新会拉来的小学弟正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她走过来欠嗖嗖地在他头顶蓬松柔软的卷毛上揉了一把:“嘛呢小可爱?”
    温宜年坐起来,也不生气,随手扒拉了一下被她弄乱的头发,脸上看着有点紧张:“我们明天油画课上要画人体了。”
    “啊。画呗。”李苗苗不以为意,在他对面坐下,“你这么紧张干嘛,以前美术集训的时候没画过啊?”
    温宜年耳朵根红了一片儿,低着头挺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没画过不穿衣服的……”
    李苗苗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拍着他的肩膀:“你一个学美术的还怕看裸体啊?可惜了你没赶上咱们学校上半年的裸行毕业展,能在展会上待两天,保你以后看a片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
    靠在墙边玩手游的郝飞头也不抬地接了一句:“那也未必,主要还是得看身材和姿势。”
    “……宁倒也不必讲得这么清楚。”李苗苗白了他一眼,又手欠地在被俩人的对话臊得满脸通红的温宜年脑袋上揉了一把,抬头在社团活动室张望了一圈,问郝飞,“社长呢?好几天没见人了,迎新活动再不过来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谈恋爱呢。”郝飞说。
    “跟谁谈恋爱啊他?”李苗苗愣愣,“他不分手了吗?”
    “啊。”郝飞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突然捧着手机一个激灵,吼道,“唉我操有人!在房子那儿房子那儿,谁绕过来拉我一把……别过来了废物们,爸爸死了。”
    他没好气儿地撂下手机,抬起头说:“哦,邢野啊?正跟他的宝贝小手手热恋呢。”
    “……”李苗苗沉默了一下,“咱能别开口就是黄腔吗?还有小朋友在呢。”
    郝飞:“……实属冤枉。”
    邢野前些日子确实在‘热恋’,一连好几天泡在画室里与他的梦中情手单方面地交流感情。
    但是眼睛不比相机。
    他努力回忆着,也找了不少参照物,然而画着画着,脑袋里那双手的轮廓却越来越模糊了。最后,记忆里只剩下那颗如同点缀在黑夜的星一样,在白皙的虎口处晶亮闪耀的小痣。
    于是,邢野失恋了。
    他的坐在宠物医院大厅的排椅上,后背倚着冰凉的椅背,低垂着眸子,出神地盯着自己虎口那颗见证他短暂爱情的纹身,咂了咂舌。
    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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