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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节

    “捷报!”
    ……
    枢机处,几位枢臣又被皇帝召来开会。
    文书一边念捷报,孔杏春就循着位置拿旗子在沙盘上插。
    西北到京城的战报是有时间差的,衣飞石命令分兵攻打三江城与西京之时,前几日的捷报才飞马传回了未央宫。捷报念完了,孔杏春把小旗子也密密麻麻插了一遍。
    “诸位大人怎么看?”
    谢茂对打仗这事表现得很谦逊,他自认为不是专业人士,几辈子都很尊重专业人士的意见。
    当然,前辈子的专业标准是衣飞石,这辈子的专业标准就是衣尚予。
    ——不是他不信任孔杏春、谢范、张姿,战绩教做人嘛,孔杏春是位战绩卓著的老将,然而,他当年要不是被衣尚予压着打了两年,丈雪城也不会落到李仰璀的手里。
    比较喜欢在新君面前发表专业意见的孔杏春摸了摸胡子,看了衣尚予一眼,第一次没抢着吭声。
    西北军内部不平静,朝里知兵懂兵的将领都心里门儿清。这沙盘撒兵旗子一插,孔杏春心里就只有一个感觉,我要是衣飞石,我得难受死。
    若是不考虑西北军的内部问题,这仗完全没得说了,朝廷准备官员去接收城池就行了。
    可是,现在的情况是,衣飞石闹不好就是个腹背受敌的困境。
    这话怎么说?当着衣尚予的面,说了不是打衣尚予的脸吗?孔杏春看着衣尚予明明完好无损天天装残废的双腿,心中也是叹息。若衣尚予在西北,哪有这么多破事?
    衣尚予盯着代表着展怒飞部的旗子,说:“襄州至京城战报延迟五日,若再往西,再添一两日。”
    “朕自然知道这个道理。”谢茂也是看了捷报之后,觉得衣飞石处境不妙,忍不住就找衣尚予来分析分析,“还请镇国公教朕。”
    “臣预测不了。”衣尚予干脆地摇头。
    如何耿龙这样有明确战略意图的行军布局,他可以推测预料,战场上一念佛魔的老将野望,要他如何预料?他能推测出儿子的用兵线路,他能肯定殷克家不会出问题,然而,展怒飞……只怕不到最后一刻,连展怒飞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否会伺机自立。
    一旦展怒飞展露反心,杜鹰飞必反无疑。
    这种情况下,殷克家必然明哲保身保存实力,不会认真帮助衣飞石平叛。
    所以说,衣飞石的处境并不能算轻松。
    “襄州行辕有轻骑两万,重骑五千,步卒一万八千人。”衣尚予预测不了任何事,但是他看过衣飞石领兵以来所有签发的命令,看过衣飞石指挥的每一场战术布置,“臣在西北初战时,只有两百个残兵,十二匹老马。”
    我带着两百个残兵,十二匹老马,就打下了大半个太平天下。西北十万兵马,我儿子就占了十之四、五,这一仗他要是还能打输了,他也配姓衣?
    孔杏春翻了个白眼,你儿子才几岁?毛都没长齐的小鬼头,他能和你比?
    谢范与张姿也都觉得衣尚予太乐观了。
    哪晓得皇帝居然点点头,觉得衣尚予说得甚有道理。
    这话还没说完,皇帝就吩咐宫人送来膳食,招待几位加班的枢机大臣好吃好喝庆祝了一下“大捷”,高高兴兴地宣布散场回家了。听说皇帝从枢机处出来,直奔对角文华殿,去找内阁值班的黎阁老,商量往西北建府派遣官员的事去了……
    这还不知道西北打成什么样儿了呢,您就急着研究派官接收疆域百姓的事儿了?
    谢范抽抽嘴角,跟张姿嘀咕:“你说咱陛下是不是有点太迷信镇国公了?”
    张姿觉得吧,可能陛下迷信的不是镇国公,而是定襄侯。
    自从皇帝重建枢机处之后,总理天下诸事的内阁就被削了武事权柄,西北来的战报也是新送枢机处,再视情况抄送内阁。所以,内阁目前还不知道西北的战况。
    皇帝吃得红光满面地闯进内阁,把正在泡茶准备休息的黎洵吓了一跳,鉴于皇帝总喜欢跑内阁来送吃的玩的,黎洵还以为皇帝吃饱撑的又来关爱大臣了。
    果然谢茂进门先检查了一遍,见值房素净——值房当然得素净,这地方太重要了,伺候的下人都被严格控制着,最重要的几个桌面就只有阁臣才能动,旁人随便进门动手抓住了就是个死字——顿时觉得委屈了自家的阁老,照例先赐了饮食衣裳香料,这才坐下来说话。
    “要准备好派遣西北的官吏,故陈东八郡的乱相不能重演。”谢茂先简单说了一下西北的情况,觉得陈朝已经差不多了,“此事朕半年前就和陈老商议过,丁酉科的进士历练有些年了吧?叫吏部考功清吏司抄个档来,挑一挑。朕看就可以派去西北。”
    丁酉科进士,就是皇帝登基之初加开恩科录取的第一批天子门生,至今已有三年。
    谢朝官员考核本就是三年为期,恰好这一批太平元年入仕的官员们的考功本子也该到吏部了。皇帝这么专门问一句,还要专门抄档到内阁翻阅,说不得皇帝就要亲自过目,只要不是在任上干得实在不像话的,吏部哪里还敢捣鬼坏人前程?
    黎洵唯唯应诺。
    他是仕途不顺熬了多年才混进了内阁,早年的暴脾气就算在也不会跟皇帝使。
    再者说了,就目前看来,西北那边打下来以后出的缺,在朝廷内部也不是很吃香。
    原因只有一个,西北他乱啊。
    前不久就有芈州葛县县令被陈人暗杀在后衙的惨案发生,这芈州还离着襄州挺近,算是比较安稳的地方。除了陈人之外,西北还有衣家的兵灾——正经就是“灾”。
    西北军在谢朝境内都很老实,对老百姓温和有礼,到了新州就全不是那么回事。
    县里好不容易安抚住百姓,发放种子耕牛,预备春耕,驻兵路过也不抢东西,抽刀就把好好儿的青壮砍了,理由是:瞅来瞅去,怕不是奸细。
    ——衣飞金故意在新州八郡消灭陈朝青壮,朝廷官员哪里知道他削弱陈朝的打算?只知道衣家跋扈凶残,这官儿真是没法当了!
    衣飞金在西北当督帅的两年,弹劾他的奏折雪花一般地往京城飞。
    皇帝能怎么办?皇帝假装没看见。内阁大臣则充当和事老,没事儿就写信跟西北的官员谈心安抚,光是这都加大了阁老们好大的工作量。
    现在皇帝要派新提拔的底层官员去西北,黎洵觉得朝廷不会有太大的非议。
    这一拨人是天子门生,皇帝眼看就要重用提拔的,考功之后必然右迁,现在一股脑儿打发去了西北,预定给他们的位置就缺了出来,恰好补给自家门生……谁会吭声?巴不得呢。
    然而黎洵算了算,发现还是不怎么够数。
    谢朝总共不到六百个县,加上中央官员,整个官僚体系中能够实际任事的官吏是有数的。
    衣尚予哄掉了陈朝半壁江山之后,新州乱了快两年,现在才勉强走上正轨。往新州建府时就从朝廷挖了不少干练的青壮中坚,皇帝开恩科取出来的二百多个进士勉强拉出来应了急,现在陈朝又出了一堆猛缺,朝廷也缺人啊!
    谢茂干脆利索地决定了:“今年秋闱再开一科!”
    皇帝登基之初,丁酉年加开恩科之后,太平三年的乙亥科是常科。正常而言,要到太平六年才会再次开科取士。现在皇帝一拍脑袋又要加科,黎洵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
    现在都三月末了,秋天要加科?
    ——他当了这么多年臣子,第一次碰到经常这么乱搞的皇帝!
    ※
    衣飞石率部抵达三江城时,殷克家到了,展怒飞没有到。
    约定会师合围的时间过去了足足两日,展怒飞部也始终没有出现。
    衣飞石没事儿就去殷克家的中军帐里的喝茶聊天,他带了一万轻骑,根本就没带步卒,连攻城的器械都没带,显然根本就没打算攻打三江城。殷克家倒是把攻城的家当都带来了,不过,衣飞石是主帅,他不发令,殷克家就跟着驻兵不动。
    殷克家是个贪财好色的暴脾气,带兵出来还在军帐里搁了四五个假扮成亲兵的美貌妇人,衣飞石头一回去他大帐就发现了,似笑非笑:“老叔又带婶子们亲临战地,给我阿爹知道了,哈哈。”
    殷克家本可以让妇人们藏起来,他不叫藏,故意让衣飞石看见,也是试探衣飞石的态度。
    衣飞石若翻脸呼喝军法云云,如此刻板寡恩呼喝老将,殷克家必然不会跟他混。
    衣飞石若假装没看见,根本不敢问,殷克家也看不起这样的督帅,仍旧不跟他混。
    现在衣飞石开玩笑似的提醒一句,名义上提的是衣尚予,实际上提的是军法。敬你老叔,这一回我饶了你,假装没看见。再被我撞见第二次,咱们走着瞧!
    殷克家要的就是他这个态度。你起码得给我这个老叔最基本的尊重,讲讲咱们的老交情,事情才好接下来办吧?不管衣飞石是太刚硬还是太软弱,殷克家都不愿意服侍他。
    现在看来,衣飞石至少是个明白人,不是个软包愣头青,殷克家才好继续跟他下一步的合作。
    “咱继续等?”殷克家脾气暴,脾气暴的人,多半都不耐烦等待。
    两人带着小马扎坐在三江城外的绿水之畔,遥遥望着那座不久前才被战火焚烧过的古城,衣飞石还拿了个鱼竿在钓鱼:“何耿龙孤军深入,西京根本无力给他支援。三江城固然城池坚深,可是,自从傅淳屠了三江城之后,那就是一座死城。”
    “他没有粮食。”
    衣飞石提起一条尺长的肥鱼,孙淳即刻过来帮他把鱼摘下,放进鱼篓。
    殷克家愕然望着他。
    所有人都知道衣飞石打苏普部时,把三江城当做战略要冲,在三江城屯了不少军资粮食!
    毕竟三江城是三江交汇之处,西连方西塔银河,南进香河,是襄州往陈朝前线运粮最轻便的通路!这会儿衣飞石居然说三江城没有粮食?难道衣飞石事先派人把粮草辎重都运了出来了?
    不,不可能,没有收到三江城往外运送辎重粮草的消息!
    难道被他一把火烧了?
    殷克家猛地一拍大腿,嘿嘿笑道:“好你个小石头!在这儿等着呢!”
    在衣飞石代掌西北督帅之职,出兵攻打苏普部时,他就已经在策划怎么坑死何耿龙了。
    三江城这样虚实相假故布疑阵的城池,在他控制下有七八个,有的一开始就没粮,有的佯作没粮,后来真的运出来吃光,变成真没粮,除了他和他的押粮官,连负责运输的民夫士兵都不知道哪些是粮食,哪些是沙子。
    三江城里所谓的“粮草辎重”,就是一袋袋河沙与朽木。
    做将军的,若能提兵百万,猛士三千,一路平推到敌国王城,那自然是爽得不行。
    可是,衣飞石心里很清楚,朝廷负担很重。西北的战事拖着朝廷十多年不得回血,陛下登基之后,不到年节,吃饭都只有十八个碗。御常服穿来穿去就那几身。不幸宫婢,不纳妾妃。过得何等简朴?1
    衣尚予、衣飞金在西北养着陈朝不肯一口气打灭,不是因为打不过,而是因为没退路。
    事实上,在衣尚予一口气骗掉陈朝半壁江山之时,陈朝就已经没有了。如今陈朝能偏安西京,完全是因为衣家不敢结束西北战事、交出兵权。
    衣飞石相信皇帝。
    他相信皇帝会给自己,给衣家一个退路。
    所以,皇帝派遣他到西北的第一天,他就在策划,如何尽快、尽早、尽量保持实力地,结束西北的战争。不结束西北的战事,国库赋税都被拖在战场上,陛下写在纸面上的盛世繁华如何来实现?那个被他梦想憧憬没有战乱没有饥饿的太平之国如何降临?
    早几年,晚几年,拖着有意思吗?现在交权会被杀,晚几年交权就不被杀了?既然迟早要豪赌一场九重帝心,为天下计,为万民计,宜早不宜迟。
    尽快、尽早结束战事不难办到,只要将士用命,陈朝根本不足为惧。
    然而,在结束战事的同时还要尽量保持实力,这就是个值得费心研究的问题了。
    衣飞石习惯审视己方的弱点,也善于利用己方的弱点。
    你不是觉得我们内部混乱有机可乘么?来。圈套与弱点并存,看你跳进哪个坑。
    衣飞石一年前随手布下的局,如今恰好套中了自以为玩弄了人心局势的何耿龙,殷克家拍大腿的同时脊背就一阵阵地发凉。衣飞石和衣尚予、衣飞金都不一样。衣尚予用计短、平、快,衣飞金行事迅、疾、狠,衣飞石却擅长布置长线,眼界更加开阔,执行力更加细腻完美。
    殷克家可以肯定,衣飞石布置的绝不仅仅是三江城这一个陷阱。何耿龙玩弄人心,衣飞石则早已将何耿龙看透,冷静如常地加以利用。
    他没有问何耿龙发现三江城无粮之后,为何不弃城而逃。
    ——往哪里逃?
    何耿龙孤军深入,替他打掩护的六路人马都已被击溃,他以为自己可以背靠三江城成为杀进西北军的一柄利刃,坐看西北军内乱,进可攻,退可守。
    然而,如今失去了粮食,何耿龙与他的两万精锐,就成了一块肥肉。
    离开三江城的坚城保护,他立马就会被西北军分而食之。弃城则死,他怎么逃?
    哗啦一声水响,衣飞石又提起来一条肥鱼,他笑道:“今天倒是手运好。眨眨眼就起来五条了,条条都肥。中午小侄烹制鱼羹,还请老叔赏脸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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