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火救不成了,局势还有点不对。
两方各持扁担等物,相互对峙。火光的衬托下,林雨桐看清楚了,被簇拥在人群中间,手里拿着锤子的,是韩秋菊。这个去了三线,几乎是已经被人遗忘了的人。
而这边对峙的,是徐强铁蛋这些。看得出来,这几个是急匆匆而来的,他们身后跟着的,多是本厂的子弟。他们是要去救火的。
可韩秋菊这些人,却是阻拦的。
再近两步,可以听见韩秋菊高昂的声音:“……高考都取消了,凭什么他们技校还要考试。凭什么能进去技校就读的都是工厂的子弟,而我们的更多的阶级兄弟,却被拒之门外……”说着,她就挥舞着手臂,“打倒当权派……打倒牛鬼蛇神……”
然后她的身后,是手里拿着锄头拿着铁锹拿着锤子的人。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但这些人来势汹汹,技校的这一把火,只怕就是他们烧起来了。
不管点了火,还暴力阻止大家救火。
别忘了,技校边上就是家属区,过了家属区就是工厂。家属区的房子一排又一排的挨着,今晚上又北风呼啸,这火势再不控制,只怕就控制不住了。家属区烧了就烧了,只要人员没有伤亡,可是厂子经不起一点损伤。里面的很多设备,那是见火就爆炸的。真要爆炸了,其威力足以将整个厂子变为废墟。
事态急需控制,连基本的谈判时间都没有。
怎么办?
赵平跟四爷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看向了苗家富。
苗家富微微点头,朝身后不知道谁家的露台上看了一眼。上面已经布置上人手了。如果真不听劝,流血冲突是少不了的。
这边正在做准备,而计寒梅已经冲了过去:“都住手!都住手!韩秋菊,带上你的人马上让开,火势不能蔓延。水火无情的道理你该明白。这烧的不止是学校,还有家属区,更有后面的的厂子,厂子是炼钢的高炉设备,这东西一旦爆炸,谁也活不了……”
话没说完,林雨桐就看见韩秋菊手里的锄头抡了起来,朝着计寒梅的身上砸了过去。
林雨桐几乎是扑了过去,可还是晚了,锄头砍在了计寒梅的脖子上,血瞬间就四溅开来。苗家富再不犹豫,拿着喇叭大喊了一声:“中原重工的,全体都有,卧倒!”
呼啦啦的倒下一片,然后上面骤然响起枪声,枪是对着天空鸣放的,目的就是为了吓退这些人。
韩秋菊先是抱着头蹲下,见枪并不是对着他们的方向放的,马上站了起来:“不要怕,他们不敢朝咱们开枪,他们不敢做扼杀gm的刽子手!”
不知死活,林雨桐一手按住计寒梅身上的伤口给她止血,一边压着她的头低低的爬下,口里喊着,“不想死的,都爬下!”
话才落下,枪声响了。
保卫处的人枪法不错,他们不要人的命,瞄准的地方全都不是要害。但这也不是绝对的,哪怕伤的不是要害,也不能保证就一定能活。
韩秋菊的肩膀被打了一枪,她几乎是不可置信的仰头朝这边看。
第一轮枪响之后,倒下一批。剩下的人扔下手里的东西就逃了。
四爷他们指挥着救火,林雨桐带着人,将伤员,不管是哪一方的,先往医院送再说。
职工医院没有太好的外科大夫,端阳跑去叫了宋璐。
宋璐当然先顾着计寒梅。
计寒梅被这一锄头砍下去,伤在了后面的脖颈。因着林雨桐暗地里做了前期大部分工作,这伤养上一年半载,倒也没有什么大事。可要是林雨桐的手脚慢上三五分钟,她今儿非把命搭进去不可。
这边重伤的就计寒梅一个,还有几个年轻人收了轻伤,过来处理了伤口之后,就急着救火去了。而另外还有十八个受了枪伤的,是对方的人。
人到了这个时候,知道害怕了。
他们都是跟着韩秋菊闹起来的临时工,是三线工地上跟来的。
如今坐车又不要钱,他们就拿着他们的武器,来革命来了。他们是临时工,他们想成为正式工。那时候觉得韩秋菊说的真对,凭啥工人的子弟就还是工人呢?这就是当权派的的做派。
可他们没想到,gm真的事要流血的。
如今躺在这里想想,自己不是脑子有问题吗?跑过来烧人家的学校,差点将活蔓延到住着几万人口的家属区,后面更有军工大厂。
怎么那时候就一根筋的做了这事了呢?
后悔吗?
悔死了都!
这是人家的职工医院,那个女领导一直在安排,叫医生赶紧给他们处理伤口。可职工医院,谁能想到会有如此大面积的枪伤患者,药品不足,能做手术的医生不足。耽搁来耽搁去,等那边的火被扑灭了,这边的手术还没做呢。
好容易做手术了,人家医生又说没麻药。
没麻药就没麻药吧,医生的心情也不好。人家媳妇怀孕五个月了,被大火惊的跑出去,又见那阵仗,受了惊吓,昨晚上小产了,大出血差点一尸两命。
听说人家厂里还踩伤了好几个三五岁大小的孩子。
作孽啊!别说只是不给麻药,就是拿刀剁了自己,都是应该的。
给所有人都处理完了,才想起韩秋菊。韩秋菊的手术是宋璐给做的。而宋璐又是除了林雨桐之外最清楚计寒梅伤情的人。计寒梅,说起来,她叫一声计奶奶也是使得的。这么一个女人,不管她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称职的母亲,但她却是一个了不起的战士。她没死在战场上,却差点死在这么一个人手里。
她手里握着手术刀,然后笑了。一脸的和善的将韩秋菊肩膀上的伤口拉开,看她疼的晕过去醒过来,然后,只将化脓的腐肉剔除了,子弹却没拿出来,她说:“……糟了,这子弹卡在骨头里了,暂时取不出来了……”
韩秋菊睁大了眼睛:“不可能的……取出来……求你……”
宋璐带着口罩,眼睛清冷冷的对她摇头:“要想取出来,就得锯开骨头……这个手术太大,这么着,我先给你处理完……如今职工医院的条件做不了这样的手术……我建议你市里的军医院,那里的军医大夫一定有办法。”
韩秋菊的疼的豆大的汗滴从头上往下落,“去军医院?”
对!去军医院!
军医院要是知道你差点要了计寒梅的命,你猜那些大夫会怎么给你治疗呢?
军医嘛!有时候跟屠夫这差不多。战争年代,为了最大限度的救命,胳膊腿说锯了也就锯了。她伤在肩头的膀子上,不想要这条膀子就尽管去。
她这么想着,慢条斯理的将伤口又给缝合上,然后包扎,就算是完事。
出了门,她靠着墙往下滑,一直到坐到冰冷的地面上,这口气才算是缓过来。
端阳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问了一声:“怎么了?”
宋璐扭脸看他,然后伸出自己的手:“我做了一件……违背了誓言的事……”
端阳侧脸看了看一边的手术室,就猜到了几分:“违背了誓言没关系,只有没有违背良心……”
宋璐看他:“不觉得我心狠手辣?”她耸耸肩膀,“……要是运气不好,可能会丧命……要是运气好,她……得落下个一辈子的残疾……”
端阳叹了一声:“……火场清理干净了……从火场里清理出八具尸体……他们还都年轻,还是孩子……他们是看见火起的时候进去的……里面有一套进口的实验设备……他们是想把设备抢救出来,可是……谁也没看见他们进去……救火的时候又给耽误了……八条鲜活年轻的生命……葬身火海……”
宋璐愣住了:“真的?”
端阳点头:“真的!”他的鼻子一酸,眼泪险些下来。
宋璐咬牙切齿,“我刚才还是太仁慈了!”
这段时间,宋璐特别忙。总是强调,要文d,不要武d。可该武d的照样没停歇。晚上的时候,时不时的还能听到远处的枪炮声。
这个冬天,林雨桐和四爷将孩子们拘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
就是丹阳也不一样,反正冬天试验站那边也没啥事,干脆就不用去了。最好连家门都别出了。外面太乱了!
这次中原重工的一场火,由外面的人点起来,可却把一厂的人给烧明白了。大部分人,慢慢的回到了车间。虽然也不一定是工作吧,但至少人在。
家里的大人开始狠狠的约束自家的孩子了,不许出去胡闹。敢出去,行!划清界限就划清界限,走了就永远都不要回家。
孩子到底是孩子,没处去了,还是回想着回家。
等看到有亲近的人,熟悉的人,认识的人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们开始慢慢的学会思考了,会想着,真要这么做吗?他们就真是坏人吗?
所以,当这场gm开始在农村推广而且越演越烈的时候,中原重工却空前和谐起来了。
因为计寒梅的遭遇,齐思贤也不再激进了,该盖组织学习的时候还是会组织学习。不光是职工学习,厂领导也学习。学习就学习吧,只要不是闹事,怎么都行。
然后人家开展一系列的活动,比如:忆苦思甜大会。
大广场上召开大会嘛,人山人海的。到处张贴悬挂着标语: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这忆苦思甜大会,分为两个部分。
先忆苦,主要的活动就是吃忆苦饭。
食堂也是详尽办法了,弄的什么劳什子麦麸、豆腐渣、红薯藤、叶菜根,乱七八糟的往一块一熬,一人一碗,吃吧。
碗是自己从家里拿的。有那爱占便宜的,拿着大号的碗。林雨桐给几个孩子拿的都是小号的,她自己和四爷,都用的是中号的。不大不小,反正叫人看着不觉得很小就是了。
苗大嫂给领导这边打饭,比较个面子,每个人都是半碗多点的样子。
饭端到嘴边,那个味儿啊!林雨桐真是佩服食堂,怎么就能做出这么这个味儿的。只闻着就叫人想吐。
可再想吐,也得面无表情的吃下去。
有那止不住想吐的,是铁定要被拉上来批评的。但是那种吃了一碗不够,再吃第二碗第三碗的,这属于积极分子,要被表扬的。
今儿就有一位跟铁塔似的汉子,足足吃了八碗。把齐思贤给高兴的,这就典型啊!
他站在前面,拉着铁塔不叫走:“……这叫什么?这叫不忘本!这叫阶级感情深!”然后将话筒递给铁塔,叫他发言:“说说,说说你的所思所想。”
铁塔汉子是个憨厚的人,被这么多人看着,从脸到脖子都红透了。他吭吭哧哧的,“……这个忆苦饭……就是好!”
说了这一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呢。
齐思贤带头鼓掌,人家说忆苦饭好呢。这还不足以做典型吗?他带头叫了一声‘好’!然后手拍的啪啪响。
铁塔汉子收到了鼓舞,就嘿嘿的笑,“忆苦饭是真的好!我们家的饭,平常都没有这个饭好。你们看看……是不是真的很好!我们家的饭,能照见人影,你们看看这饭,多粘稠啊!今儿能吃上忆苦饭,还吃了这么多……”说着,就抹起眼泪,“要是一辈子都吃忆苦饭,该多好!”
众人的手都搭在一起了,心说领导拍手就拍手吧。可这怎么拍手?听着怎么这么不是味儿呢。
齐思贤上去,将铁塔汉子轰下去。有几分气恼,有几分尴尬,“我们……我们抓紧时间,进行下一项……”
生硬的给终止了。
林雨桐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只偷偷的给四爷塞了一个薄荷糖。
下来这一项,是请来周围村里的老乡,回忆过去的苦,说说现在的甜。
老人家拿着旱烟袋,就说了:“……旧社会把人饿的,都没有那三年饿的狠啊……”
这话一出,完了!
下面哄的一下给笑开了。本来挺严肃的会议,彻底开不下去了。
老人家看下面的反应,以为自己说的好呢。还在那絮叨:“当年给地主家干活,人家东家好啊!一天能吃两白面馒头不说,逢年过节的,还给发点两斤肉几斤面几尺的大青布……”
话没说完呢,齐思贤铁青着脸把人给哄下去了。下面笑的更欢了!
闹闹哄哄的,一天一天的就这么往过划拉。
眼看要过年了,孩子们啥样的衣服都不稀罕,就稀罕军装。朝阳还专门给他二舅打电话,要旧军装穿。
他二舅怎么可能给他旧的?崭新的军装寄来一大包。
端阳的年纪个头穿军装正合适,丹阳也能撑得起来了。就是朝阳,稍微有点弱。个头倒是不小了,一米七三了,十几岁的人,这个子已经不算是小了。可到底是瘦了一些,穿上军装感觉在身上打晃。就这也美的不行,穿着军装在镜子前嘚瑟。
军装穿上,然后胸前别上刚发行的像章,兜里揣上红包书,很有些样子。
第169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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