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部分比丘尼不同, 玄英出家前便是有名的才女,囿于女子的身份,也就只能无事时做点诗词,或是去富贵人家做做西席。可自从做了玉禅寺主持后, 各大书院皆放开了手脚, 正大光明地邀请她四处讲学,智峰书院便是其中之一。
智峰书院山长狄修是名“学痴”, 与玄英交往颇深,除了经常邀请玄英赴书院讲学外,狄修亦时常陪夫人来玉禅寺祈福上香, 顺便与玄英谈经论道, 满足一下自己纵情书海的爱好。今日便是狄修夫人例行的上香时间, 于是狄修又准备来与玄英论战一番了。
玄英主持今日宣讲会的主题,便是她与狄修论辨人之命义,论人命是否由天。玄英端坐高台一侧, 一身素衣,慈眉善目,宝相庄严。狄修则对坐另一侧,一袭青袍, 鹤发松姿,风清骨骏。
玄英以大乘佛法立论,“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人之命乃业定,(佛理简述:作孽多的变猪狗,作孽少或不作孽的变人)前世之业造就今生,今生之业决定后世。前世之业,普罗众生已无法抗拒,唯有立足当下,行善事,结善缘,戒贪欲、禁嗔恨、自私,转迷失为觉悟,转凡夫成觉者,实现操控后世之命的理想目标。
狄修驳论,命运天定之说本就漏洞百出,仅自一点便可勘破——人之死不由命定。秦国大将白起活埋赵国降兵于长平地下,四十万人同时死亡。春秋时期,溃败的军队,死者只能用草遮盖,尸体以万计。灾荒之年,饿殍遍野,瘟疫流行,千家死绝,如若定要说有命,为何西边秦国与东边齐国人的命完全相同呢?
以上死者万数之中,定有长命不该死之人,遇上时世衰败,战争四起,便不能正常活完他的寿命。人命有长短,时世有盛衰,时世衰乱,人便易死,此正是遭受灾祸的明证——真正是国祸高于禄命。故而,国命胜过人命,寿命胜过禄命。
二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堂内诸人无不痴迷。诺大讲经堂内鸦雀无声,唯有狄修与玄英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殿内萦绕回响。
就在诸人皆醉心于二人的交锋之中时,狄修突然闭了嘴,转头看向堂下的齐韵,“命义之说,敢问,这位小师傅作何感想?”
齐韵愕然,没想到此山长来与人论辩还要向观众提问。她愣了一瞬,倒也大方地起身合十,“山长、师傅,徒儿不才,便就献丑了。”
“墨家之论,认为人死不由命;儒家之议,则认为人死由命。徒儿以为,不就“命”此概念之内涵开展准确定义,便囫囵开始论辩实乃隔靴搔痒,皮相之谈。”
齐韵说话向来拿大,此言一出,众人百相顿生,堂中议论声渐起。齐韵不以为忤,继续开口,“人命含天命、性命,埋于长平地下的赵国降兵,天命不同,却性命同。谈论命义时当就天命、性命分而对待,混作一谈则为诡辩。”
虽说也算变相支持了自己的部分观点,师傅玄英面上也依然有些挂不住了,“妙静!休要胡言乱语……”
狄修却明显兴致高涨,他抬手止住了玄英的斥责,笑眯眯地冲齐韵示意,“小师傅请讲。”
齐韵颔首,面不改色,滔滔不绝,“人有命,有禄,有遭,有幸,多种因缘决定人之一生。命,只能决定人贫富贵贱;禄,决定人盛衰兴废。如命该富贵,又遇禄命旺盛,则会长久安适。如命该贫贱,又遇禄命衰微,则灾祸临头。遭,即为意料外之灾祸,山长所言白起屠降兵即为遭啊!有人命好禄旺盛,即便碰上的灾祸,亦能化险为夷。晏子长剑抵胸,刀戟架颈,依然绝地逢生,可见其命善禄盛!长平坑中,其中定有命善禄盛的人,一夜之间同时被活埋而死,此乃灭顶之遭,即便命善禄盛之人也无法避免。幸,即为遇上贵人。即使好命旺禄,不遇上知己的君主,他便得不到体现。故而人之一生,有遭,有遇、有幸,有偶,有的与命禄一致,有的则与命禄相反。多种因素皆独立于“命”这一概念之外,万不可混为一谈,山长诡狡,偷改命题,移星换日,该罚!该罚!”
众人愕然,上首的狄修却猛然起身,仰头哈哈大笑“妙静师傅,妙哉!妙哉!”
……
齐韵频频被智峰书院邀请参加书院的学者讲学与清谈。她很开心,出家后还能继续从事自己喜欢的活动,这完全就是意外之喜!
为充分享受知识的乐趣,齐韵重新捡起了尘封多年的经史子集,每日挑灯夜读,作诗撰文,竟让她生出了重回十六岁的错觉,连朱成翊与梁禛都被放进了那落灰的故纸箱。
齐韵与师傅玄英不同,她过于年轻,为避免遭人闲言,在玄英的建议下,每次赴狄修的约,齐韵都会改作和尚装扮。
这一日,纤秀俊美的小和尚齐韵参加完书院的清谈后,正背着书箱独自走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青石斑斑,幽长静谧。齐韵兀自回味着今日清谈会上的趣事,不想身侧突然伸出一只刚劲有力的手,猛然将她拉至身侧的一扇小门内。
齐韵抬头,对上一双恣意的凤眼。
“没了禛的打扰,韵儿似乎过得更好了。”
凤眼微眯,内里精光闪动,梁禛负着手,轻蔑的看着齐韵身上的袈裟,“以往为何不知我的韵儿竟然如此偏好男人的衣裳,还是奇特的男人……”
齐韵哑然,梁禛竟然在生气?也不知他是生气自己穿袈裟还是生气自己去书院,齐韵紧了紧背上硕大的书箱,冲他微微一笑,“施主,贫尼如今出家呢,出家人弘扬佛法本就是应尽的责任。施主就要成亲了,还是回家好好准备你的亲事吧,勿要再来纠缠于我了……”
梁禛愕然,“施主”?!这女人说什么呢?不就是一段日子没去看她嘛,怎生变了个人似的!此次“幽会”,自己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搏来的,没想到迎接自己的竟是她疏离的一声“施主”!
梁禛恼意顿生,自己好容易从朱铨的长剑下捡回一条命,又被自己老爹暴揍了一顿,还在为了她与人作法斗狠呢,她一个人躲在一旁就想拍屁股走人了?这女人吃干抹尽翻脸不认人的习惯可真是要人命了!
梁禛抬手,一把将那书箱自齐韵肩上扯下,掼掷地上,将她拉至身前便动手解她身前的袈裟,齐韵大惊,死死捏住身上的袈裟,瞪圆双眼望着梁禛,“你……你干什么?”
“你这样穿着,我怕我待会找错了门儿,还是脱了的好。”梁禛面无表情地说,只手又向齐韵身上的袈裟扑来。
齐韵惊愕不已,这禽兽如此急迫,在不知是谁家的院子里就要直接发泄欲望了吗?她猛的转身,挣脱梁禛捏住自己胳膊的手,便往院门外奔去。
不及摸到门板,齐韵的身体悬空而起,身后一只铁钳般的胳膊将自己夹起便往院子深处走去。
齐韵惊慌不已,拼命捶打梁禛的腰,“死蛮子,放我下来!被人瞧见了我怎么出门见人啊!淫贼!快放我下来!”
梁禛一声不吭只顾夹着她往里屋走,砰地一声踹开了门,又砰地一声闭上了门。他长臂一扬将齐韵扔至床榻之上,不等“小和尚”翻身起床,心情不好的梁禛已三两下脱掉了外裳,长腿一迈跨上床榻,将“小和尚”死死压在身下。
“施……施……禛郎……我……我现在是和尚,你这样佛祖会怪罪的……”齐韵决定与他好好商量商量。
身上的庞然大物依旧不动,默了默,一双大手十指翻飞三两下拔掉了身下的袈裟。
“这回好了,佛祖不会怪罪了。”
“……”
“禛郎,咱们如此,若是被人撞破,你我都没脸见人了。”
“这屋子是陆离的,你若担心,我便给他买下来,让陆离甭住这儿了。”
“……”
“奴家得回去了,师傅会担心的……”
又是长久的静默,齐韵觉得今日梁禛的情绪有些异样,决定给他些必要的关心,“禛郎可是有事寻我?”
耳边凑上来毛毛的头,梁禛的声音闷闷地自耳后传来,“韵儿好狠心,也不关心关心我……”
“……禛郎,不是韵儿狠心,而是……你我此生本已无缘,咱们再多纠缠,于你于我都百害无一益……”
“住嘴!”梁禛狠狠地打断她的话,心中愈发窒闷,沉默良久,终于开了口,“韵儿,禛下月便要开拔赴喜峰口了……或许日后你真的再也见不到我了。今日,禛便是想来见你最后一面……”
齐韵愕然,猛的扭头掰过他的脸,“你说什么?什么最后一面?”
梁禛的眼睛破天荒竟有些红红的,“韵儿,禛被皇帝陛下任命为镇远大将军,下月将率五十万大军赴喜峰口防御漠北的宁王爷。”
齐韵大惊,梁禛从未带领如此多兵马出征过,更何况对手是宁王,势力压根不输当初肃王的彪悍人物。如此赶鸭子上架,朱铨莫不是疯了?她一股势起,陡然推开身上的梁禛,坐直身子,横眉怒目。
“禛郎,你为何要应下?你不知此事多凶险麽?”
梁禛望着凶神恶煞的齐韵终于觉得舒坦点了,他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告诉他帝王对自己梁家的处理办法,她难得有过得如此适意的时候,如若自己真回不来了,就让她无有负担,舒心惬意地过一辈子吧……
“韵儿,是禛主动要去的,我不想娶亲,我告诉陛下,如若禛成功,便请陛下收回赐婚诏……”
齐韵惊愕不已,这算哪门子的理由?为了个亲事竟然拿自己的命做筹码,贞洁烈妇都没你狠!
齐韵正色,“禛郎,韵儿不值得你如此。”
“谁说你不值得?我自个儿觉得值就行!”
“你会没命回的,如此筹码又有何意义?”
“有啊!不然你怎肯再来见我。”
“……”
齐韵扶额,待要再劝,却被梁禛一把拽倒,“韵儿莫要啰嗦,禛已答应那朱老四了,多说无益,趁你的禛郎还能喘气,快快再来安慰他一次。”
一边说,僧袍下已空空如也,梁禛抬手将齐韵翻了个面,将她面朝下按于榻上,僧袍一掀,便直捣黄龙……
如此仓促,齐韵慌得心儿乱甩,还没准备好呢!感觉异物逼近,忍不住菊花一紧……
还好还好——望望身上青灰的僧袍,袈裟还好早脱了……
☆、情深乎
天色渐晚, 齐韵百般不情愿地骑在大宛黑马的背上,僧袍有些皱, 散发出悠悠苏合香,出家后,没了熏香的条件, 自己早就不熏香了,这苏合香是自梁禛身上沾的。袈裟上的金丝熠熠,宛如庙中金佛的眼直直射入齐韵的心里,让她无端的心虚想逃。
二人在陆离的院子里休息够了才出的门, 天色已晚, 梁禛要与她同骑一匹马出城,被齐韵坚决地拒绝了, 自己头顶光亮呼应这一身袈裟金光闪闪,若再配上一个趾高气扬的男人搂着走,那画面实在不敢想。
于是这形式就变成了齐韵独自骑马, 梁禛牵着马走。齐韵很想自己独自走, 可天色渐晚, 梁禛禁止她独自出门,扬言如若不允他送便不用回去了。无奈之下,齐韵只能屈服。除此之外, 齐韵也想了解一下梁禛出征的情况,二人共处一室厮磨了半日,临走了才发现还没说上几句话,只能抽走路的时间说话了。
“禛郎, 出征漠北除你之外,何人为副将?”
“朱老四的小舅子陈朝晖与侯荣老将军。”
听得此言,齐韵的心颤得生疼,这朱铨摆明了就是来坑梁禛的。侯荣是一员老将,曾追随太祖打下天下,让这样一名既有资历也有军功的老将做副将,摆明了是要侯荣指挥着梁禛作战,是对梁禛的不信任。
但侯荣在太祖立业的一干老将中只能算不上也不下,他为人温吞,行事保守,多在后方行保卫战、清剿战,或配合其他攻城将领作掩护、截杀之战。让这样一名善守的将领去与精于攻城掠池的宁王爷对峙,打攻防战,很明显是势力不对等的。可梁禛偏是主帅,如若失利,责任全在梁禛头上。
再来个陈朝晖,陈皇后的亲兄弟,那个活脱脱的纨绔,说他是去打仗,不如说是去监工的,朱铨便这么怕自己手下的将领不听话吗?怕梁禛率部投了敌还是怕梁禛带了兵马回过头来夺他的皇位?齐韵心中悲愤,竟心痛得红了眼眶。
“禛郎……”齐韵揪住马头上的笼套一把往后扯,止住了马的步伐。梁禛转头,对上齐韵苍白的脸。
“禛郎,你可是做错了什么?陛下……陛下他为何如此待你?”齐韵的声音颤抖,眼中尽是凄惶。
见她如此担心,梁禛也难受得紧,“我能做错什么,朱老四许是觉得我太过激进,故而派了侯荣来稳稳我的步子……至于……至于那个浪荡公子,我权当他是去玩的。韵儿莫要担心,禛在七八年前曾去肃州打过蒙古鞑子,也算是老手了。”梁禛笑意晏晏,眼中尽是安抚,言罢就要扯着马继续往前走。
齐韵扯着马嚼子不松手,梁禛愕然,回转脚步想要来问,刚至马旁,齐韵却猛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将头紧紧埋在他的颈窝间不肯抬起来。
“……韵儿……”
梁禛轻轻抚着她光溜溜的后脑勺。
颈间一阵湿热,压抑的抽泣自颈窝中传来。
梁禛心中柔情一片,“韵儿莫哭,禛会很小心的,我还要留着命回来陪你呢……”
他不说话还好,此话一说出口,颈窝中的抽泣直接变成了嚎啕大哭。
夜幕下,河水汩汩,倒映着岸边的葳蕤灯火犹如天上银河撒落人间,晓风残月,牡马银蹄。一名光头小和尚端坐马上,伏身搂着一名挺拔俊秀的年轻男子哭得声嘶力竭。偶有经过的路人见此情状无不露出惊愕的神色,再浅叹一声,摇头迅速离开……
……
梁禛最近挺忙,很快就要出征了,兵部组织的“专征”工作已经结束,自各地屯卫所抽调而来的五十万大军已陆续汇聚京师,只待一声令下便可随梁禛开拔。
“专征”是朱铨发明的,太祖有着充分的自信,帝国的兵将哪一个不是他亲眼选拔,亲手栽培出来的,天下所有的军队皆是他的“亲兵”!朱铨却不同,他自己是怎么走来的,他便忌讳别人走与他同样的路,“将不识兵,兵不识将”是朱铨自认永保皇位的绝密手段,将领与兵士不需要有情感上的交流,亦不需要有共同的经历与回忆。他需要的是冰冷的作战机器,与毫无信仰的屠杀傀儡,只有这样的军队才会是真正是忠于朱铨手中那块兵符的。
安远侯梁胜很担心,他从未带过这样的“杂牌军”,虽然他手下早已没了与他曾共度过那些峥嵘岁月的部从们,他不能确定自己的儿子能否指挥得动这样一支“互相素未蒙面过”的军队。
梁禛却不以为然,事实已经这样了,纠结于它与过去的不同,并对毫无任何改变可能的现实百般指责,毫无意义。梁禛安慰自己的父亲:只要你足够强大,哪怕只是一根木棍也能舞出金箍棒的效果!
梁禛没日没夜地泡在京郊的临时军营里,如此短时间内,他不能识完所有的兵士,但他想要尽量多地认识他们的千户与了解他们的来历。
梁禛忙于出征,却还是没能忘记自己的个人问题。这一日,依然是在夜幕的掩护下,他摸入了齐府。
齐祖衍刚写完一个折子,抬头便看见身着夜行衣的梁禛立在自己书桌前。
齐祖衍扶额,勉力按下陡然狂甩的心,虽知梁禛并无心吓自己,但夜半三更地无声无息突然出现一个人在你面前,也是够瘆人的了。待会儿还得与他说说,走路的声儿最好能大点,齐祖衍在心里这样提醒自己。
“齐大人,禛想与大人确认一下,两日后三法司将呈报思罕案之处理意见,届时大人您亦准备好了罢?”梁禛面不改色,拱手一揖,直接开口相问。
“妥!”齐祖衍抬手示意梁禛落座,“左都督大可放心,老朽怂恿了内阁李鸣大人,将骆璋拟采纳刀纳泰之建议,全面改革云南边防政策,华夷同治,将夷人军队的补给、俸禄统统纳入汉军体系,统一管理之事告诉了兵部尚书常大人,常大人自是强烈反对。少泽放心,不用老朽出面,一旦老朽提及此事,自然有人来替咱们出头……”
梁禛颔首,“甚好,那么禛便让颜大人也做好准备咯。”
“妥!三法司呈处理意见后,你让颜大人先说,待矛头对准骆璋后,老朽这便加码……”
“妥!”
事情既已确定,只待两日后按计划执行即可,梁禛正准备要走,又止了步,踯躅片刻方开了口,“齐大人,二小姐独自呆在那玉禅寺,生活凄苦,大人您还是派人多去看看她罢……”
本不想说这句话的,但韵儿拮据得都只能吃猪吃的玉米棒子了,他实在忍不住,也不管齐祖衍会怎么想了。
齐祖衍一愣,谢氏不是隔几日便去瞧过韵儿吗,怎的没听她说过……定是瞧得不仔细!
第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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