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狗了。”念姑姑淡淡地道。
“那狗呢?”苏轻鸢并不肯就此罢休。
念姑姑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一时竟无言以对。
苏轻鸢抬起头来看着她,忽然“嗤”地笑了一声,眼泪同时落了下来。
念姑姑抬手擦擦眼角,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还真是……我好容易从你爹的爪牙手里救了你出来,这会儿咱们在逃命,我到哪儿给你埋孩子去?顺手丢到阴沟里去了,你待怎样?莫非你还打算找我算账?让我给你那小孽种作伴去?”
“我都没有看它一眼……”苏轻鸢缩回被子里,低声道。
念姑姑摩挲着她的手,轻叹:“没看过最好!陆离待你究竟有几分真心,如今你只怕也已经看清了。我问你,你真的愿意被他的孩子捆住一辈子?寻常人家像你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大多还在母亲的怀里撒娇呢,你自己想想你这一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的苦难都是陆离带给你的,你还捧着一片痴心要替他生儿育女,你傻呀?”
“现在还说那些做什么呢?”苏轻鸢扯过被角盖住脸,涩声叹道。
念姑姑轻拍着被角,柔声道:“我是希望你能彻底放下。打今儿起,你什么都不要想,乖乖地养好身子,就当过去的事都是一场噩梦——你没有跟过陆离,更没有给他生过孩子,你还是原先那个娇蛮的千金小姐,还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姑娘……”
“还‘小姑娘’呢?”苏轻鸢习惯性地把手放在肚子上,随后才想起孩子已经不在那里了。
念姑姑攥着她的手笑道:“你呀,被陆离骗了这么多年,硬生生给骗傻了!雪肤花貌的女孩子谁不喜欢?别说是现在,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想娶你的男人照样不会少,你何必把自己吊死在陆离那一棵树上?”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换几棵树试试,多死几次吗?”苏轻鸢瞪大眼睛问。
念姑姑重重地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一把:“我好心劝你,你倒没个正形!我看我是白操心了,你还有心思胡说八道,可见是没什么想不开的了!”
“确实,没什么想不开的……”苏轻鸢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苦笑起来。
“看样子,这一次陆离是彻底伤了你的心了。”念姑姑叹息道。
苏轻鸢翻了个身,沉默不语。
念姑姑干脆在她身边躺了下来,伸手揽住她的肩:“我劝过你那么多次,你总是执迷不悟,现在可算是清醒了吧?最后这两个月,那个小畜生可曾去看过你?我可听说他跟那个什么贵妃如胶似漆,好得很呢!你替他生孩子,在鬼门关上转了那么久,他可曾管过你的死活?最后关头他虽然派了那个姓段的小子回去找你,可你知道他到底是来救你的还是来杀你的?”
“别说了。”苏轻鸢烦躁地蜷缩了身子,用被角蒙住了头。
念姑姑轻笑:“怎么,说到你的心坎里去了?”
苏轻鸢闷声不语。
念姑姑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唉,这也怨不得你……他对你有所求,当着你的面自然不吝惜花言巧语。怪只怪你年轻不懂事,被他骗得团团转,还傻兮兮地以为自己找到良人了呢!你如今细想想,为他做那么多事,值不值?”
苏轻鸢依然不肯答话。念姑姑又叹道:“你还记得小李子吗?”
苏轻鸢不出声,也不动,装死。
念姑姑伸手到被子里攥住她的手,叹道:“小李子死了,你知不知道?”
苏轻鸢想说“死得好”,又忍住了。
念姑姑感慨地道:“那孩子,是我对不住他。最初是我急于把你拉出苦海,所以强迫他帮我调教你,谁知画虎类犬,非但没能救出你,反而让你对我生出了嫌隙,也害了他。”
苏轻鸢探出头来,皱了皱眉,却没有开口。
念姑姑伸手揉揉她的眉心:“你想问他是怎么死的,是不是?那小子……唉,你还记得你们逃出地道口的时候,看到的那个浑身着火的人吗?”
苏轻鸢点了点头。
念姑姑叹道:“那就是他了。他身上的火是他自己点的——他把自己搞成个火球,只为了冲乱铁甲军的阵势,给你们争取一点逃出去的机会……”
苏轻鸢怔了半晌,咬牙道:“我不信!你又不在地道里,你怎么会知道?”
念姑姑摩挲着她的手,叹道:“我不止知道这个,我还知道在你昏睡过去以后,是小李子拿出他们神雀国的秘药‘五芝续魂丹’给你服下,这才保住了你的性命。若非如此,你以为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凭你忧思成疾奄奄一息的这副小身板吗?”
苏轻鸢慢慢地转了过来。
念姑姑替她擦擦眼角,一脸哀戚:“他自己烧伤得不成样子,撑着最后一口气出来把药给了你,然后就死了——其实他本来可以自己把药吃掉的的,但是他选择了救你。”
苏轻鸢怔怔地想了许久,仍觉得不可置信:“我待他一点也不好,一直折磨他……他应该恨我的,怎么可能用自己的命来救我?”
念姑姑摇摇头,似是有些替小李子不平:“傻孩子,因为他爱你呀!他心里有你,所以才肯拿他的命来换你的命,为了你受多少苦都心甘情愿!你自己想想,若是换了陆离,他能为你做到这样吗?”
苏轻鸢咬住唇角,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她的心里暗暗地想:就算陆离肯为她来做这样的事,她也万万不会答应的。
可是,陆离会这样做吗?
苏轻鸢的心里没有答案。
念姑姑用力抓住她的肩,恨铁不成钢似的:“你还在替陆离找借口吗?别再骗你自己了,他的心里只有他自己,他从来没有真的爱过你!你以为他宠你几天、纵容你一些,就是爱你了?他待你,跟对待檐下的鹦鹉、炉边的狸猫有什么区别?你不过是他的一个玩物罢了!最后两个月他为什么不来看你,还不是因为你月份大了,不能再服侍他、不能再满足他可耻的淫欲!你细想想,陆离哪一次是真心在讨你欢喜的?你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样子,就拿小李子对比一下,你想想小李子是怎么服侍你、怎么取悦你的?陆离做得到吗?”
“那不一样的……”苏轻鸢重新兜起被子,把自己遮了起来。
念姑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然不一样!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你现在可明白了吧?”
“我累了。”苏轻鸢不想再听下去,只得选择了逃避。
念姑姑重新揽住她的肩:“人死不能复生,小李子的事已经过去了。他只是选择了他自己想走的路,你也不必难过。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天下男人,并不都是像陆离那样的。你以后还有很长的人生要过,你应该选择向前看,而不是为了一个根本不爱你的男人,把自己搞成一副戚戚哀哀的怨妇样!”
“父亲攻破了城门没有?”苏轻鸢见她仍不肯走,干脆换了话题。
念姑姑皱了皱眉,脸色难看起来:“自然没有。北燕的援军没有来,他贸然攻城,简直就是自讨苦吃!”
苏轻鸢细品她的语气,心里暗暗疑惑。
知道地道秘密的人屈指可数,而且都是陆离最信得过的人,几乎完全没有背叛的可能。
相比之下,最有可能泄露这个秘密的正是念姑姑本人。
据此推论,他老夫妻二人应该已经勾搭成奸……和好如初了才对,可是听念姑姑的语气,又似乎不像那么回事!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苏轻鸢想了许久,终于还是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父亲的军营吗?”
念姑姑“呸”了一声,冷笑道:“他的军营?你想得美!你要是进了他的军营,他不捆着你才怪呢,还能让你高床软枕地躺着休息?”
苏轻鸢在装满麦糠的潮乎乎的枕头上拍了一把,撇了撇嘴。
好吧,高床软枕。
念姑姑白了她一眼:“陆离和你爹两拨人都在抓咱们呢,能逃出命来就不错了,你还想享福?忍着吧!”
“他们不会杀我的。”苏轻鸢嘟着嘴道。
念姑姑冷笑:“不会杀你?你以为你现在还有用?你的孩子没了,陆离那小畜生能饶你?你爹的眼睛也不瞎,小畜生不要你了,他还养着你干什么?嫌军粮太多吃不完吗?”
苏轻鸢无言以对,只好问道:“你先前说,是你从铁甲军手里救下我的?你为什么要坏我爹的事?你们……”
念姑姑摆摆手止住苏轻鸢的话,黯然许久才叹道:“你一向只喜欢给我添乱,我却不能不管你的死活……谁叫你是我的亲生女儿呢?上次北燕驿馆的事,我不知道你知情不知情,但……看在母女一场的份上,我只能当你不知道。鸢儿,你要相信,为娘的心里,没有真跟自己的儿女过不去的。”
“我不懂这些……毕竟我也不知道当娘是什么滋味。”苏轻鸢缩在被窝里想了许久,用力咬住了唇角。
念姑姑长叹一声,缓缓地坐了起来。
苏轻鸢却又抬头看着她:“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你的仇还没有报完,以后还要回宫里吗?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鸢儿,咱不回宫了。”念姑姑叹道。
苏轻鸢疑惑了。
念姑姑俯下身来,看着她:“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报仇,可是结果呢?陆离仍然好端端地活着、南越的天下依然是他陆家的,我自己倒白白搭上了十六年的光阴……太不划算了!鸢儿,等你养好了身子,娘就带你离开京城!我们可以沿河南下,去看看这世间的大好山水、看看咱们巫族世代居住的那片大山……若是累了,咱们就找个地方住下来;你若是有了心动的男子,也尽可以放大了胆,勇敢地去追求你的幸福……”
念姑姑温柔地拍了拍苏轻鸢的被子,擦着眼角转身走了出去。
苏轻鸢听见她关了门,立刻翻身坐了起来。
眼前一阵眩晕,心中更是一片迷茫。
没了陆离,没了孩子,没了素日熟悉的一切……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她连自己身处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先前在宫里,就算心中再怎么慌,至少知道安身之所,就不至于太过惶惑不安。
而现在,风中柳絮、水中浮萍,不过如是。
对于陆离,她本已不想再见了,可是孩子……
她仍然不愿相信,好好的孩子,怎么就没了呢?
即使是在昏迷之前十分虚弱的时候,她依然能感受到它的躁动、它迫切地想要来到世间的努力——那样坚强的一个孩子、受了那么多磨难仍然奇迹般地存活下来的孩子,怎么可能偏偏在最后关头选择了放弃?
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没福,还是有旁人在从中作梗?
无论是哪一种,苏轻鸢都不愿意相信的。
那孩子出世,她连看都没看一眼,如何能相信它已经死了!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苏轻鸢扶着床沿慢慢地滑了下去,趿着鞋子一点点挪到窗前——说是窗子,其实就是一个没了底的瓦罐,漏进来一团天光。
苏轻鸢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眼睛凑到“窗”前。
外面却是一个草棚子,里面有几只白羊在悠闲地啃着干草。
苏轻鸢换了几个角度,终于透过草棚的一个缝隙看到了远处的场景——却也不过是寻常的民家小院罢了。
这样的院子没有任何特异之处,念姑姑又装扮成了鸡皮鹤发的寻常老妇模样,即使有人找到这里来,恐怕也不会看出任何破绽的。
这个念头在心里闪过,苏轻鸢又自嘲地苦笑起来。
她在盼着谁来救她呢?
还有谁会来救她?
苏轻鸢缓缓地转过身,回到了床边。
可是,她却不甘心这样躺下去。
她可以不再回陆离的身边去,也可以打消逃跑的念头,可是——
孩子!
苏轻鸢快步走到门口,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拉开了那扇将近两寸厚的沉重的木门。
房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苏轻鸢也不管不顾。
她咬牙迈出门槛,却看见念姑姑正在院门那里站着,跟一个士兵模样的人说话。
苏轻鸢认得那人的服色,是宫里的金甲卫。
她本能地转过身,想逃回房里去。
那士兵大声喝问:“那女人是谁?”
苏轻鸢的心里有些发慌,却听见念姑姑从容不迫地道:“那是老妇人的闺女,染了风寒还没好利索,在屋里养病呢!”
第18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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