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午夜,便是新年。
新年嘛,大家横竖都是不睡的。于是陆离从寅时便被小路子他们请了起来,天地供前拈香、佛堂前拈香、明殿神牌前还拈香。
不知拈了多少处香、也不知听了多少声炮仗,累得陆离头晕眼花,耳朵里“嗡嗡”乱响,听着小太监说话都像炮仗。
一个漫长的早晨,就在拈香和听炮仗之中无聊地过去了,陆离无比怀念芳华宫的暖被窝。
回去睡觉是不可能的。他还有一个漫长漫长的朝贺之仪要参加。
在朝乾殿受了百官的贺表,属国进贡,各王府、各部族献上贺礼,文武百官列班朝贺,啰嗦起来简直没完没了。
好容易把这些规矩都熬完了,时间已经过了正午。
“丹陛大乐”奏完了,陆离的耳朵终于得了个清静。
他一刻也没有停留,马不停蹄地奔回了芳华宫。
今日,他有充分的理由光明正大地赖在芳华宫不走。
回去以后先补个眠,如果无心睡眠就做点别的。哪怕只是两人一起躺在床上发呆,也可以像两只小猪一样幸福得冒泡……
陆离在步辇上这样想着,唇角便不自觉地挂上了笑容。
可是回到芳华宫以后,他的笑容就挂不住了。
一屋子人。
这么热闹做什么?大新年的,哪里找不到热闹,为什么都要凑到芳华宫来?
要不是看在过节的份上,陆离几乎已经要黑脸了。
“皇帝哥哥!”静敏郡主第一个冲了过来,敷衍地屈了屈膝,然后便撒娇地抱住了陆离的胳膊。
程若水带着沈君安和良嫔迎了上来,按部就班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静敏郡主仰起头:“皇帝哥哥,跟她们几个比起来,我是不是太不懂规矩了?”
陆离点了点头:“确实如此。所以今年你的压岁钱就不用发了吧?”
“那不行!我把大礼补上就是了!”静敏郡主果然放开他的手转到前面来,飞快地补完了大礼。
陆离向小路子吩咐了一声,往各宫里发下了新年的赏赐,无非是玉如意、香袋、项圈、金银锞子之类的玩意儿,众人又跪下谢恩。
好容易赏完了,陆离笑着走到了苏轻鸢的面前:“我……就不用磕头了吧?”
苏轻鸢慢吞吞地抬了抬眼皮:“不磕头也成,你的压岁钱也别想要了。”
这句话似乎有那么一点威胁的意味,陆离心下有些迟疑。
他站着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觉得这个头磕不下去。
尤其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尤其是这些外人还大多数都知道内情,各自憋着笑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开什么玩笑?要他给自己的媳妇和孩子磕头拜年,还要三跪九叩……他不要面子的啊?
实在非跪不可的话,等这些碍事的人都走了,他可以勉强接受在床沿上跪一下——这是最大的妥协,不能再让步了!
陆钧诺窝在苏轻鸢的怀里,露出了个小脑袋:“皇兄,你怎么还不磕头啊?我已经磕完了,母后赏了一套湖笔、一把白玉柄的短剑,还有七种颜色烧的一整套瓷娃娃哦!”
陆离强忍住揍他的冲动,板着面孔道:“母后赏赐湖笔和短剑,是希望你文武双全,哪一样都不要落下。不过我看你似乎只喜欢那套瓷娃娃?过了新年就六岁了,还是玩心不改?”
陆钧诺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等我长大了,也许就不喜欢瓷娃娃了!”
“哦?到时候母后又该赏你什么?”陆离趁机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问。
陆钧诺歪着头想了想,认真地道:“那就把彤云姐姐赏给我吧!”
“咳……”苏轻鸢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陆离下意识地站起来,忽然想起场合不对,忙又坐了回去。
落霞忙过来替苏轻鸢拍背,自己却也只能靠咬着唇角才勉强忍住了笑。
苏轻鸢好容易住了咳嗽,随手在陆钧诺的小脑袋上拍了一把:“胎毛还没褪干净的小屁孩!你才断奶几天,就学会惦记我的人了?你念了这半年书,到底都学了些什么东西!”
陆离喝了杯茶,笑道:“不用说,肯定是段然那小子教的,赶明儿我去骂他!”
“你该去打他!”苏轻鸢冷着脸道。
陆离眯起眼睛,微微地笑着。
苏轻鸢把陆钧诺拎出来,推到了陆离的面前:“给你皇兄磕头去,看他赏你什么。”
陆钧诺果然走上前去,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礼。
陆离笑着扶他起来,叫小路子拿了一套影子戏的人偶和一包金锞子过来赏了他。
苏轻鸢皱起了眉头:“你刚刚还说他玩心不改,自己倒又赏他这些玩意儿!”
“别忙,”陆离微笑道,“我还有一件东西要给他,已经叫人送到他房里去了。”
“是什么东西?”苏轻鸢狐疑地问。
陆离微微一笑,小路子便在旁替他解释道:“是皇上自己自幼珍藏的一套《资治通鉴》。”
苏轻鸢大惊失色:“你给他那个干什么?他能认几个字?”
陆离随手揉了揉陆钧诺的小脑瓜,笑道:“你急什么?今年认不了几个字,明年差不多就能慢慢读起来。那套书,我自己瞒着人偷偷地读了十几年,如今也该传给钧儿了。礼轻情意重,希望钧儿能明白我的苦心。”
苏轻鸢眉头紧锁:“你这‘礼’恐怕不会太‘轻’,一套书总得有几百斤吧?”
陆离掌不住,笑了起来。
苏轻鸢紧紧地攥着衣角,心头乱跳,嘴上虽在说笑,唇角却始终有些僵。
陆钧诺仰起头来,一脸惊讶地看着苏轻鸢:“几百斤?什么书那么重?”
苏轻鸢拍了拍胸口,笑道:“那是一整套书,加起来差不多快有三百卷了!”
“那要多少年才能读完!”陆钧诺惊呼。
陆离笑着将他抱了起来,放在腿上:“那是为君之道、帝王之策,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用来慢慢读。”
陆钧诺“哧溜”一下子从他膝盖上溜下来,跪在了地上:“钧儿只学为臣之道,不学为君之道!那套书,钧儿不会看的,请皇兄收回去吧!”
苏轻鸢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心下十分欣慰。
陆离伸手扶了小娃娃起来,笑道:“你怎么也跟人学得动不动就跪来跪去的?不拘什么为君之道、为臣之道,多读一些书总没有坏处的。朕已经送出去的东西,向来没有收回的道理,你就留着吧。听说这半年你也不曾好好读书,成日只带着几个小太监瞎闹——你也该是时候多读点有用的书了。”
“可是,我真的一点都不喜欢读啊……”陆钧诺一脸苦恼。
苏轻鸢叹了口气,无奈道:“罢了!钧儿还小,他不喜欢读书,就叫他多玩两年嘛!大过节的,何苦这样吓他!”
陆钧诺钻回苏轻鸢的怀里,一脸郁闷地看着陆离。
陆离无奈:“你倒觉得我是在害你?”
“这个话题揭过去吧,别再提了。”苏轻鸢似乎已经有些不耐烦。
陆钧诺仍是一脸委屈。
苏轻鸢见状便搂着他笑道:“你皇兄赏的东西都是好的,你不许委屈!他把自己的东西赏了你,这是天大的恩宠,你收着就是了!”
“可是……”陆钧诺眨眨眼睛,快要哭出来了。
苏轻鸢低下头凑到他的耳边,小声教他:“你若不喜欢看,回去叫嬷嬷们找几只大箱子装了收起来就是!等将来你有了儿子、孙子,你就指着大箱子告诉他们,这是传家宝,只许供奉膜拜,不许翻看!”
陆钧诺转忧为喜,拍着手笑了起来:“还是母后有办法!母后最疼我了!”
陆离无奈了:“朕的一番心意,在你们那儿被当成了什么?”
“烫手山芋!”母子两人异口同声。
这下子,就连一向最安静的沈君安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从陆钧诺说出那句“把彤云姐姐赏给我”开始,一直到这会儿,殿中众人早已笑得腮帮子疼了。
苏轻鸢好容易收拾了心情,笑向程若水道:“今日的午膳,就都摆在芳华宫吧。”
程若水忙笑道:“平日一向不敢来打扰太后清静,难得今日过年,天气又晴好,就算太后不留我们,我们也是一定要赖在这儿蹭一顿饭吃的。”
沈君安照例不说话,倒是良嫔在一旁嘀咕道:“进宫几个月了,见到皇上和见到太后的次数加在一起,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静敏郡主晃了晃肩膀,笑道:“那是你自己太没用,怪谁啊?我就经常见他们!”
良嫔撇了撇嘴:“我们确实不像贵妃姐姐那么有本事,也没那么厚的脸皮天天去贴人家……不过姐姐也别得意,再过几天德妃进了宫,还不知道是怎么个光景呢!”
“德妃?是谁?”苏轻鸢皱了皱眉头,看向陆离。
陆离一脸淡然:“没有德妃。良嫔大概是记错了。”
良嫔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静敏郡主最先反应了过来:“怎么回事?百里云雁不进宫了?”
陆离牵着她一同在桌旁落座,笑道:“西梁六皇子回去琢磨了这些日子,大概是越想越觉得委屈了,昨日忽然来跟朕说,既然宫里已经有了百里静敏,就不必画蛇添足,再嫁一个人过来了。”
静敏郡主摇头晃脑地道:“我早就说用不着嘛,是他自己多事,白白忙了这些日子!”
陆离微笑:“朕倒觉得不算多事,是西梁六皇子忽然变得小气了!”
“喂,难道你还希望他大方一点?”静敏郡主不乐意了。
酒菜上桌,陆离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管挑了苏轻鸢素日最喜欢的菜摆到了她的面前。
几个女子各自低下头去,每个人的心里揣的都是不一样的小算盘。
良嫔忍不住,又抬起头来笑问:“先前一直听人说贵妃姐姐是西梁人的血脉,我只不信,原来竟是真的?”
静敏郡主“啪”地一声撂了筷子:“西梁人的血脉怎么了?我爹是西梁昌黎王、我娘是南越大长公主,不管在哪一边,我都是半点儿也不掺假的郡主娘娘,进宫就比你高四五个品级!你不服气,现在就找条绳子自己挂在梁上,多半还赶得及投胎到个好人家!”
这番话本来是很没规矩的,可是苏轻鸢忍不住笑了。
她这一笑,旁人也就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了,七倒八歪地笑成了一团。
良嫔的脸色都青了。
还是陆离息事宁人地在静敏郡主的手背上敲了一筷子:“偏你这张嘴不饶人!”
良嫔一见这阵势就知道,今日是没有人打算帮她了。
她终于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于是,静敏郡主再也没有了对手,开始肆无忌惮地黏着陆离,斟酒喂饭,从头腻歪到尾。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陆离不忍心拂她的面子,只得由着她。
第1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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