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势不并立(二)
从盱眺县到江家只需要一天。两人骑马返程,路过“两三杯”时,还特意走过去远远看了一眼,发现其生意与往日并无不同,店家另外两个孩子正在招呼客人。
叶时熙想:不知道沐春回到这里以后,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努力融入家庭,在酒馆里帮忙,然后娶妻生子,平淡地过日子?他会如何看待与秦文相处的二十年时光?只有恨么?其实,就算秦文努力退出,他也已经改变了沐春的人生。
叶时熙不再想,走进了另外一家小酒馆,要了两个小菜,打算要填饱饥饿的肚子。
两个人又是边吃边闲扯。抛去那个说不清的“穿书到底赖谁”的事,叶时熙是觉得,有林九叙在身边,他的确安心了很多。有人陪他聊天,有人替他挡剑,有人可以商量事情……虽然对方说话经常不大好听。
“叶时熙,”林九叙问,“我有一点好奇,你为什么写书?”
“嗯?”
“你看起来不像爱讲故事的人,并不具备创造型人格的特征。”
“……好吧,你说对了。”他的确是比较重视理性、逻辑的那种人。
“所以?”
叶时熙投降了,终于吐了实话。他想了半天应该怎么讲,最后终于是笑嘻嘻地道:“为了钱嘛,我需要钱。”
“钱?”林九叙问,“工资不够用么?”
“不够,”叶时熙将一个花生米扔进了他自己的嘴里,“我要为我自己翻案。”
“翻案?”这个答案倒是让林九叙微微惊讶了下。
“哦,我坐过牢。”
林九叙又皱起了眉。
叶时熙的语气云淡风轻得像在谈别人的事:“我是被冤枉的。我针对过的权贵还真挺多的,曾扳倒好几个,所以我到今天都不知道是谁干的。罪名是猥亵儿童罪,有当事人,有目击者,反正证据还挺足的。那个时间我在出租车上,但是……我被捕后,原本在钱包里的乘车收据却不翼而飞,警察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而那张收据是案子最关键的证据。我被吊销了律师执业证,不翻案也不能参加司法考试,去公司应聘也要解释空白期,我这个人又不喜欢说谎,工作很不好找。后来想来想去,也就写书这活不需要使用真实身份了,努力的话也能赚到些钱~我当了一年的全职作者,之后上学时的朋友开了律所,叫我去当了个律师助理,所以最近一年写得没以前多。我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还我自己清白,然后参加司法考试,重新成为一名律师。”
当了几年律师,叶时熙从来没有惨败过,这唯一的一次,就是为他自己做的辩护。知道结果那天,叶时熙十年来唯一一次哭了,并且还是当庭痛哭。他哭花了一张脸,双手撑着额头,甚至想不起要擦掉鼻涕眼泪,后来每次回忆他都感到很丢脸,不懂自己当时为何那么失态。只是,当他意外地收到了他守护的东西回赠给他的“礼物”时,懦弱在一瞬间爬上了他的身。
林九叙听了有一点惊讶:“还当律师?”
“对啊。”有过案底的人,除非翻案,否则不能再拿律师执业。
“刑事律师?”
“对啊。”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林九叙说:“就没有想过换个职业吗?它都把你整得这么惨了。”
“……你不要误会了。”叶时熙说,“倒霉到家才发生了那种事情,几率非常低的,我觉得不至于会再来一次吧?”除了他外,他认识的其他律师每个人都活得挺好。
“……”
“而且……”叶时熙说,“该怎么说呢,也许我的好胜心太强了,我觉得,如果同目前的状况和解,融洽地生活,是一种失败。的确,换个工作会让我更平静,然而,这完全不是正确的判断。我总是说邪不压正,倘若我自己与现实妥协,我有什么资格面对我曾经的十年?倘若我本人选择了软弱,我有什么资格鼓励别人勇敢抗争?当然,我时常和自己战斗,总有一个声音试图压下我正确的判断,然而我在动摇之后,还是决定不要被那一次的意外所影响。”
“……”
“我是个比较理想化的人,林医生,我想你也该有理想化的一面。上次你说在《nature》和《cell》上发过论文,那么我想,你在科研上必然是投入了极大的精力,这种努力应该是从本科期间就开始了。不过,你搞研究、写论文,我想,绝大多数时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发现吧。人体太复杂了,生物、医学发论文并不难,然而与此同时,疾病却是最难被攻克的。你证明了这个,你证明了那个,可是根本没人知道这些是否真能在攻克疾病的道路上贡献出一丁点的力量,更有可能的是它们根本没有用处,一出生就被人遗忘在角落了。长久的努力未必有价值,这会让人灰心,但你还是在做,也真的有了不错的成果。还是我想错了,你发论文只是为了名利这种东西而已?”
“……”林九叙静静地盯着叶时熙看。也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有些复杂,好像是一幅山水画,淡墨下面总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潮流在涌动。
“哎,还是不提了吧,是我自己的事。话说,你为什么要写文啊?”
“哦,”林九叙说,“就是看着白金写手,觉得我也写得出来。”
“……”叶时熙问,“晚上回家没什么事情做,就听大家喊你大大,巨巨,对吧?”
林九叙毫不脸红地说:“对。”
“……”叶时熙放下了筷子,“走吧,再有半天就能到江家了。”
“这就走么?还没喝完。”
“你想再待会儿也行,我也管不了你。我和两匹马先走了,马是我买来的。”
“……”林九叙招手结了账,起身下楼去牵了马。马似乎也没休息好,很不爽地哼了一声。
第22章 势不并立(三)
傍晚,两个人终于赶到了江家的所在地。林九叙不能随意出入江家,于是又住起了上次的客栈,叶时熙独自一人进入了江家内院。
一进门,叶时熙就看见很多人在来回奔走。他们凌乱地聚集和分散,似乎没有什么规律可言,有一些人面孔写满抑塞,就好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画作上的人物,忧郁之情溢于纸素。灯火已经点燃,不论是人还是景物,都被笼罩在黯淡的微光当中,叶时熙竟然能从中看出一丝悲伤。
“喂,”他在长廊中随手捉住一个人,“又发生什么事?”
“哎……哎!”那人连声叹气。
这时江人鹤突然从拐角处走了出来,看见叶时熙后微微愣了一下,点点头,说:“回来了?”
“嗯。”叶时熙放开了手里的人,面对着他的“伯父”江人鹤,简单地描述了一下发生的事,但重点部分却交待得很清楚。作为律师,他最擅长的事情之一便是总结了。
江人鹤说:“赵神医还是死了啊,这下真的是麻烦了……那个叫秦文的真是死一千次都不可惜!”他毫不遮掩失望以及愤怒的情绪,叶时熙似乎能听见江人鹤心中那烈火燃薪般的火星爆裂的声音。
叶时熙问:“景泽伤势没有好转是吗?其他医者都束手无策吗?”
江人鹤烦躁地挥了挥手:“只是把命吊着而已。”他的身材高大,此时在夜色中却是显得有一点点佝偻。
“……”叶时熙又对江人鹤说道,“我带回了一位很特殊的医生,虽然他没名气,但是医术很高,也许他会有医治景泽的方法。”叶时熙说的就是林九叙。上一次在江家,叶时熙还不知道林九叙是个医生,现在情况不同,他自然会渴望试一试新的方法。
“阿猫阿狗又有何用?”江人鹤依旧是很不屑叶时熙,“算了,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叶时熙自然懒得和他吵,又问:“今晚这是怎么了啊?”
提到这个,江人鹤又是一阵暴躁:“当初我真应该掐死江景泰的!将他送人的想法还是太慈悲!”他不需要一个废物儿子,死亡才应该是无能者的归宿。无用之人会将家人拖进深渊,而不仅是附赘悬疣。作为父亲他一时心软了,打算将江景泰过继给其他人,准备许久被江景泽发现,才使情况变成了现如今这样!全因为他糊涂,才让有希望“光耀门楣”的长子贸然出手并受了重伤,另一个儿子堕入了魔道,还一剑杀死了江家的炼丹师!
叶时熙的心中一凛,之前那不好的预感如同破旧皮囊中的水一般涌了出来:“景泰也成魔了?”
“已经杀了人了!”江人鹤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他杀了杨满庭。”杨满庭,就是江家排名第一的炼丹师。
“……怎么会?”
“他最近就不大对劲,总是想要追求力量。”江人鹤对叶时熙说,“最后终于是发了疯,再也回不到正道了。”
“然后呢?”
“你自己看。”江人鹤甩给叶时熙一样东西,“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一些邪术,竟然以为入魔之后还能变回常人!”
“……”借着灯光,叶时熙仔细看了看那纸。
纸上字迹阴森森的,记载着由魔变回常人的方法——杀死五位生辰八字为八字全阴的人,并且姓名五行需要相生,而后将每个人的一部分肢体放在法阵中拼凑中一个完整的人身,发动法阵,魔气便能从施术者身上转移到阵中的“死人”身上,从此施术者绝不会被人看出曾跨入过魔界大门。这个容器是魔气最爱的,只要施术方法得当,魔气定能被人骗过,争先恐后进入它喜欢的身体。在纸张靠近下缘的地方,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字迹,歪歪扭扭地书写着杨满庭的名字,而在这个名字后边,纸就被撕掉了。叶时熙估计这是江景泰的字,他找到了五个符合条件的人,并将名字列在了这张纸上边。之后他杀了杨满庭,撕去后边四个目标的名字并带在身上,既能提醒自己,同时也不会让目标意识到危险的来临。纸的背面,极为潦草地写了一句话:【景泽,等我。】
看来,杨满庭,就是第一个牺牲者。叶时熙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缓缓地吐了出去,对江人鹤说道:“景泰真的疯了。”
“杨满庭的死状可怖,景泰真是一个畜生!”江人鹤补充道,“杨满庭的头被割下,鲜血一直流到门外。景泰拿走的是杨满庭的头颅,也是因为这样更容易逃走吧。”江人鹤真的不甘心。他用了十八年,培养他的儿子,为的就是能在江家举足轻重。然而现在……长子性命危在旦夕,用不上了,次子又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
“杨满庭……”叶时熙念叨着这个名字。
他记得这个人,是一个老头子。
有人曾经讲过杨满庭的事情。
在很久前,杨家也算一个传统修仙世家,世代居住于百灵山。百灵山,顾名思义,以珍禽走兽、奇花异草而闻名天下。山上鲜花布锦,翠柏长春,修士们以獐鹿为友,猕猿为亲,不大过问凡间俗事。
不过,七十年前,杨家决定不再避世。当时,尤家的家主将女儿嫁给了杨家家主的独子,颇有联合之意,据传杨家家主独子并不愿意,然而他的父亲却不容他拒绝。没想新婚那天,新娘子却全身赤裸地死在了婚床上面。尤家为了复仇,捉了杨家家主全部六个女儿,剜去五官,将六个人用铁链绑在了一起,只留了长女的一只眼睛,让她带着妹妹们回去百灵山。杨家家主见到哭号的女儿们,当场昏厥过去,再没能站起来,死前,他让人将他的棺材开两个洞,他的双手则从洞中伸出,一手缠着白绸,象征清清白白,另一只手握着佩剑,表示绝不退缩。尤杨两家因此而杀红了双眼,尤家甚至还联合了另外三家,血流足以漂杵,江河业已变色。
而杨满庭,则在百灵山被踏破之前半夜投降江家,并向江家家主请求学习炼丹回报对方。对于杨家来说,杨满庭一定算一个叛徒,虽然每年清明,江家的人都能看见杨满庭一个人假惺惺地烧出十几堆纸灰给他的父母、兄弟姊妹等等所有至亲,也不知道如今这个不得好死的结局是否是冥冥中在为当年的那次背叛还债。
据说,杨家从世界上消失那天,尤家灭了杨家全族,见人便杀,遇树则砍,又在百灵山上撒下食盐。是夜,大雨倾盆而下,盐分浸入大地,百灵山从此寸草不生。
第23章 势不并立(四)
忙乱的一个晚上过去后,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有全亮,叶时熙便强拉着林九叙,将他拖到了江景泽的房间中。
江景泽还是闭着眼,脸色也苍白得可怕,长长的睫毛让眼睑有了一层阴影。他不自觉地大口吸着气,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林九叙,”叶时熙低头看着江景泽,“怎么样?”
林九叙撩起江景泽衣服,将左手放在对方胸膛上,用右手的指节敲击左手的指节,听着“咚咚”的浊音略微皱起眉。他直起了上身,又对叶时熙说:“扶他起来。”
“哦……”
叶时熙扶住江景泽,林九叙拿过了一个茶杯,将茶杯扣在江景泽背后,又将耳朵附上去听。
片刻之后,林九叙对叶时熙说:“啰音很重,不好。”
“……”
“血胸,而且压到肺了,他的血氧应该很低,正常人至少90,他大概有70多?器官得不到足够的供氧,确实熬不了太长的时间。”看似可怕的腹部伤口其实不严重,影响到肺功能的才是亟需解决的。
“那?”
“钻个小洞引流,先把血引出来,让肺组织重新张开恢复功能。至于其他的么,我倒不太确定,因为不知道伤到了什么程度。他现在的样子比较像是胸内血管损伤,这种血的压力较高,出血不易自止。如果外伤来自肺部,自己应该就止住了,如果心脏或主动脉被震裂了,那他早就应该大量出血死了,可以说他尽力保护了他自己。我想,先引流吧,你去准备一些东西,所有器具都要煮沸一个小时,我再写个凝血药方,你去抓来,希望胸内出血能自行止住吧,虽然也有出血没有止住反而弄出了血栓的风险……倘若效果不行,那就只能开胸缝合伤口,我对手术条件没有信心,很可能会把人折腾死了。哦,我话说在前头,我要是把他治死了,不要找我麻烦,要不然我就立刻走人了。”
“……”叶时熙说,“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们江家有素质,不医闹。”
“那就好。”
接着林九叙一样一样地交代叶时熙他要的东西,叶时熙向江人鹤一一要来了,江家没有就自己出去找,花了些时间终于凑齐了。江人鹤对“钻洞”明显非常排斥,但他也只能病急乱投医,同时祈祷着奇迹能出现。江人鹤十分关心的问题就是“如果强拉回来,武功还会在么”,对此叶时熙只是冷冷地回答了一句不知道。叶时熙早知道,在江人鹤眼中,儿子只是工具,是他追逐在江家地位的工具。虽然这个世界不讲什么平等,叶时熙却还是不理解江人鹤,因为在他的认知中,父母爱子女是天性。
在制作好的“引流管”消毒的期间内,林九叙对叶时熙说:“这边就交给我好了,你先去药房把凝血的药都抓来吧。”
“你开的方子靠谱么?”叶时熙问。他的言外之意就是:你不是个外科医生?
“……应该还行?”林九叙不大确定地回答,“上学时候学过一点,后来自己也看过一些书。”
“哎,那你写个方子我带上吧。”听上去不是很靠谱,不过也只能这样了。叶时熙觉得自己已经十分了解对方了。林九叙可以把一分吹成一百,他刚刚那种颇为怀疑的口气,大概是因为对自己实在没有什么信心。
林九叙没有动。他看了叶时熙很久,目光深邃,而后走到桌前,拿起了一支笔,说:“我写在你手上。”
“啊?”叶时熙被吓了一跳,“你写纸上我带着就好了……”他就像在东北过三九天一样将手揣在了袖子里。
林九叙摇摇头:“写在纸上可能会丢,还是手上保险一些。”说完,他握着叶时熙的手腕强将它给掏了出来,而后左手轻轻握着叶时熙的四根手指,右手拿起笔蘸了一点墨,开始在叶时熙白皙的手掌心写写画画。毛笔尖在手心轻舞,叶时熙感到痒痒的,好像在被人用羽毛撩拨,连心脏都一同变得酥了,同时,被林九叙握住了的地方似乎正在发烫,血液全都涌到指尖,叶时熙也不知道他为何凭空产生这种错觉。
药方字并不多,然而林九叙却写得很慢。他一笔一划写得很清楚,完全不像医生。在叶时熙的印象中,医生的处方都像鬼画符一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林九叙终于落下了最后一笔,将毛笔的尾端抬起,叶时熙痒痒的感觉终于是消失了。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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