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元瑜当先回过神来,在椅中欠身道:“可是二伯父家的三堂哥?”
滇宁王这一辈共有兄弟三个,长兄早逝,余下的就是行二的奉国将军沐二老爷和行三的滇宁王,两兄弟各自开府,因着旧年间有些宿怨,平日里极少来往,至于这宿怨是什么——从滇宁王排行居下却能承袭王位就很可窥明了。
沐芷芳低着头,把脑袋点了点。
沐元瑜大是奇怪:“二姐姐,这我便不懂了,二姐姐的家事怎么会牵挂上了三堂哥?”又关切地问,“三堂哥怎么样,伤得重吗?”
单以儿女论,滇宁王府要多些,沐元瑜上头足足有六个姐姐,除去没养大夭折的两个,也还有四个;但若以子嗣算,则沐二老爷家就兴旺多了,共有三子,长子次子俱已长成娶妻成家,最底下一个小儿子沐元茂却是巧,正好和沐元瑜同年生的,今年一般是十二岁,只是沐元茂在月份上大了两个月。
沐二老爷和滇宁王这两兄弟关系差到几乎对面当不相识,但沐家的家祠在滇宁王府里,每年年根下祭祖沐二老爷是不得不携家眷来的,孩子间的顾虑总比大人要少些,沐元瑜便在这每年短暂的会面里和沐元茂玩到一块去了,沐二老爷虽然极厌抢了王位的弟弟,但他将半百的人了,终究不好对矮墩墩的小侄子横眉竖目,便拉着脸由孩子们玩去了。
几年玩下来,沐元瑜和沐元茂这对堂兄弟的交情正经还挺好的。
沐芷芳拧着帕子,有点哼唧地道:“我也不大清楚,当时乱糟糟的,似乎有个不晓事的小厮打了三堂弟一棍,听他喊腿疼,头上好像还破了个口子,后来他那边的人过来,护着他走了。我真不是有意的——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赶着回来问母妃讨主意了。”
沐元瑜无语服气:这可好,丈夫养的外室没怎么样,先把自己家的堂弟打破了头,两家关系再不好,也姓着同一个“沐”,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难怪他二姐姐先进来时当这么些人哭这么惨,恐怕是一半气一半怕。杨晟在外面置私宅养外室,凭养的是什么大家女小家妾亦或是暗娼粉头之流,沐芷芳打上门去都是占了理的,打个半死只算活该,哪怕是打死了,以沐芷芳的身份也不会摆不平,可伤着了沐元茂,问题就没这么简单了。
沐二老爷只愁没借口给滇宁王难看,如今儿子伤在了兄弟家的庶女手里,这将闹成什么样,沐元瑜想一想都觉得麻烦,别说沐芷芳了。
她一个庶女,在滇宁王面前本就没多大脸面,又眼看着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大节前给滇宁王找了这么个晦气,滇宁王知道,别说替她出头,能饶了她都算给出嫁女留面子了。
滇宁王妃则很生气,不是生气沐元茂受伤,而是想到了为什么沐芷芳一进门会向沐元瑜求救,这桩事故里,苦主沐元茂本人的意向自然很有分量,而滇宁王府内外上下所有人丁里,只有沐元瑜心宽,不看人下菜碟,肯和沐二老爷那边的人玩耍,和沐元茂说得上话。
这个蠢货!
抓奸这样的小事都能办出差错来,还想拉她的瑜儿下水!
滇宁王妃一拍桌案,喝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原原本本地说清楚,再有含糊,你有本事犯糊涂,就该有本事自己收拾,不必在我这里多说什么了!”
嫡母发了怒,沐芷芳哆嗦了下,怕真被撵走,终于不使什么春秋语法了,竹筒倒豆子般把事情始末全交代了出来。
原来杨晟勾搭上的那位外室也不算外人,乃是那边府里沐二夫人娘家的一个侄女,姓施,七拐八绕的关系论起来,沐芷芳也能叫一声表妹。
这表妹运气不好,出嫁不多久丈夫就一病死了,夫家人还算好说话,见施表妹年轻轻不想守,没多留难,放了她大归。
沐二夫人是继室,本身家世较为普通,父亲在邻县县学里任着一个小小的八品教谕,施表妹成了寡妇回了家,家里寻摸了一圈,人脉有限,找不着什么合适的,只有求上了沐二夫人。
沐二夫人挨不过求恳,把施表妹接到了自己府里借住着,云南民风比之中原要开放许多,施表妹要再寻个人家原本并不难办,只是她既然都到了沐府里住着,那显然是想往上奔了,寡妇还要高嫁,这就没那么容易了,施表妹在沐府里一住两年,也没如愿——或者说,她算如了一半愿,跟沐芷芳的夫婿搭上了。
杨晟在女色上前科累累,沐芷芳很快就觉出了不对劲,有这么个丈夫,沐芷芳在抓奸上也算经验丰富,她没立刻发作,而是先暗查,从丈夫的资金流向上找到了缺口,查出了问题,寻到了“贱人”,然后才带足了人马,汹汹而去。
照说沐芷芳这准备也不能说不充分,但她遗漏了一个小小的问题:直到她带了人打上门去的那一刻,都并不知道“贱人”的真实身份。
沐芷芳本来没以为这能出什么纰漏,那贱人平常并不住在外宅里,只是时不时两人约好了才到那里面私会,这给探听消息带来了一定的困难,沐芷芳没有更多的耐性继续等下去,决定把贱人先打了再问。
云南这块地界上,除了她大姐,她还怕谁?
打!先出口气再说。
没打两下,从门外跑进了个小少年来拦。
这就说到沐芷芳的第二个致命疏漏了:她不认得沐元茂。
上一辈的关系太僵,来往太少,沐芷芳满打满算只见过沐元茂两回,还是沐元茂幼年时,后来沐芷芳就嫁出去了,娘家祭祖和她无关,她既不能参与,自然也见不到沐元茂。
至于说私底下的来往,沐二老爷失去郡王的继承权之后,只运作了个散职的奉国将军回来,听着威风,实则一点实权没有,沐芷芳自觉没有必要费心搭理,就同这位伯父做了陌路人。
沐元茂现身时穿着寻常,杨晟当时正护着施表妹不让打,沐芷芳带去的人不敢波及到男主人,见沐元茂冒出来,把他当成了外宅的小厮,暂且转移目标拿他撒气,围上去一顿好捶。
抓奸的场面必然混乱不堪,等沐元茂的人从门外的围观人群里抢进来时,沐元茂已经挨了几下。
沐芷芳说的两处伤势是她已知的,未知的还不知道有没有。好好的小少爷出门,叫人打得头破血流的回去,别管是什么理由,身边跟随的人一顿板子都跑不了,那些人哪里还敢耽搁,抢出来沐元茂就飞一般跑走了。
沐芷芳知道到底打着了谁,还是随后从施表妹口里问出来的。
这一问出来,她就知道坏了,也不敢耽搁,飞快奔回娘家通气兼求救来了。
找亲娘孟夫人还没用,伤了人家的儿子,推个妾出去谈判,这仇只能结得更深。
“……呜呜,母妃,我真不是有意的,谁知道三堂弟会在那地方冒出来呢。”
“行了,别哭了,你不累,我都听累了。”
弄明白了经过,滇宁王妃倒平静下来,沐二夫人的娘家亲戚不安于室,勾搭有妇之夫,错不是一家错,沐二老爷要闹,滇宁王府也有说嘴的地方,无非扯皮而已,没多大可虑的。
“二姑爷那边知道了怎么说?”
“那个没良心的!”被问到这个,沐芷芳怯意尽去,脸颊顿时气红了,“他不理我的难处,竟还一口咬定要把那贱人抬回家来,说当以此向二伯父那边赔礼,呸!三堂弟的伤难道是我一个人害的?要不是这贱人不要脸,哪会出这桩事!”
骂过丈夫想起来转向沐元瑜:“小弟,二姐从没求过你什么,可这回真的没办法了,你二姐夫太糊涂,都这样了还只顾着那贱人——”
滇宁王妃面色一冷,许嬷嬷立即开口打断了她:“二姑奶奶,天色已晚,孟夫人知道您回来,想必正惦记着您,您也该去请个安了。”
见沐芷芳嘴唇翕动,犹是个不肯甘心的模样,许嬷嬷加重语气又说了一句,“再者,为了听您的事,我们娘娘耽搁着晚膳都还没用呢。”
“……是。”
沐芷芳终于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她庶女出身,其实会看人眼色,知道今晚上无论如何不能得着一个结果了,慢腾腾行礼,“误了母妃用膳的时辰,是我不孝,我明日早上再来给母妃请安。”
滇宁王妃摇摇头:“你明日先不必来见我,去给你父王请安罢,将这桩误会向他禀明白了,问了王爷是什么意见,再说其他。”
沐芷芳哪里敢去,失色道:“母妃——!”
滇宁王妃不为所动:“你得罪了亲戚家,难道不需要亲向王爷认错悔过?说来这都是你行事莽撞不用心的缘故,平日里略留些神,也不至于连茂哥儿一起打了。好了,去罢!”
沐芷芳被教训得哑口无言。
这事的关键点就在于她没认出来沐元茂,否则哪至于眼睁睁看着小厮打了他?导致原来她占了十分理的事,硬抹了五分去。
没法再说什么,只得领训告退而去。
这里滇宁王妃吩咐人摆膳,丫头们忙都动作起来,沐元瑜则凑到了滇宁王妃面前:“母妃,我明天想去瞧瞧三堂哥。”
滇宁王妃不大赞同,柔声道:“瑜儿,其一,你小孩子家,这事不便插手。其二,你这会儿去看茂哥儿,那府里恐怕要连你一并迁怒上,你要说情太难,白碰一鼻子灰。其三,你二姐姐那个人,行事太浅薄,她不与那府里来往便罢,但该知道的都不留心一下,以至于闹出把亲堂弟当小厮的笑话来。依我看,她这个麻烦纯属自找,你很不必为了帮她而去委屈了自己。”
她虽说着儿子小,但并不把他当小孩子糊弄,一条条分析,耐心又明白。
沐元瑜认真听完,笑道:“母妃,我知道,我去和二姐姐无关,只是为了三堂哥。我素日都和三堂哥玩得好,如今知道他受了伤,我为着怕看二伯父的脸色就不去探望他,倒好像我们白好了一场一样,三堂哥心里岂不埋怨我。就是他不埋怨,过后我也不好意思再见他了。”
又道:“母妃放心,我不给二姐姐求情,只带些礼物看一看三堂哥,至多再给母妃探探风,看看二伯父二伯母生气到怎么样了,母妃知道了,也好应对。”
许嬷嬷是跟在滇宁王妃身边的老人,摆膳这样的小事,她是不用再动手的,仍立在滇宁王妃身侧,此时凑趣笑道:“瞧瞧我们哥儿,又有分寸,又有情义,对娘娘又有孝心,这一番主意拿的,别人家十七八的成人也未必考虑得这么周全,娘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沐元瑜笑得弯起了眼:“嬷嬷太会夸人了,我哪里有这样厉害。”
许嬷嬷啧啧道:“还谦逊,哥儿真真了不得。”
沐元瑜受不住,面皮微微发热,心里叹气:唉,这点小事有什么出奇,“他”本就是个成人啊。
庄周梦蝶,一梦百千年,不知何处是真,何处算假,世界翻天覆地,她从小孩子重又生长一遍,过了最起初的迷惑惶恐后,倒并不厌烦,已经来了,安之便是。
在哪过日子不是过呢。
顶级豪门里,金尊玉贵,眼珠子一般被看顾围绕的独苗,一生的荣华顺遂几乎从落地的那一刻便定好了,这穿越技术实在也不能说差了。
唯一一点美中不足的小缺憾是:她这根独苗少了点零件。
沐元瑜想着不由在心里又叹了口气:唉,都说豪门乱,是真——乱啊。
滇宁王妃却叫奉承得大为开怀,满怀慈爱骄傲地望着儿子,庶女带来的一点麻烦一扫而空,再不放在心上,笑道:“好好,那就依着你,只是你今日才往武定跑了一趟,明日别骑马了,坐车缓缓地去,要送的药材补品我替你备着,你不要操心这些,只管好好休息,多睡一会儿。”
沐元瑜回过神来,忙道:“好,多谢母妃。”
☆、第 5 章
她是在这孩子五岁时穿过来的。
刚过来时孩子发着高烧,滇宁王妃坐在床头垂泪,许嬷嬷也哭,嘴里一口一个“苦命的世子”。
于是她以为她女穿男了。
作为孤儿,她没牵没挂,从来想得开,昏沉着别扭了不多时就把自己安慰好了:世界都换了,再换个性别又有什么可计较的,有机会尝试下人生的新感觉新姿势也没什么不好。
但当天半夜,高烧退去,神智恢复,她药灌多了,小腹胀痛,贴身的丫头抱她去小解,纱裤一褪,一开始,她就知道不对劲了。
她虽然没做过男人,不知道换套装备后是什么感觉,可她当女人很有经验啊。
这——好像没啥差别?
费力低头一看,果然没差!
……
问题有点复杂。
原来是女扮男。
还不如女穿男呢。
她年纪小,没人太防备她,着意留心了一阵子,终于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这不是她母妃滇宁王妃一个人的胆大妄为,而是出自这座王府最尊贵的主人,滇宁王的谋算。
原主出生那会儿形势特殊,滇宁王上山打猎,遭遇刺杀,险些殒命,虽侥幸被贬镝南疆的犯官之女柳夫人路过救了偷偷藏起,但等到滇宁王府的护卫找去,护送回王府医治时,因伤势沉重,好几日一直徘徊在生死关上,脱离不了危险。
而当时的滇宁王膝下只有四女,无子。
假使滇宁王不治,王位的传承将只能回到沐二老爷那一支。
滇宁王为这个位子殚精竭虑,不惜娶百夷女子为正妻,又闹到兄弟反目,付出这么多,却很有可能将尽付流水,叫他如何甘心?
王位真传回给沐二老爷,滇宁王简直不能瞑目。
西南远离中枢,天威笼罩有限,于是人的胆子也大,滇宁王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同时,做出了将才出生的第七女当成“第一子”养育的决定。
其间种种血腥封口不必多叙,总之,滇宁王在自己的地盘里有绝对控制权,哪怕于垂死中,仍旧把这事办成了。
其后,在整个西南名医的通力合作下,滇宁王把命从阎王那抢了回来,但是身子骨受到了极大损伤,好几年断断续续地都仍旧病着——因为底子太虚,大夫还含蓄给了医嘱:没痊愈前,最好勿近女色。
当时滇宁王年已不惑,想着自己身子好的时候都没努力出一个儿子来,现在女色都不便近了,更是别想了;刺杀他的刺客又一直没有抓到,如芒刺在背,他身居郡王,不可能一直躲在王府里,总要出门,万一哪天再给他一下,就算不如上回那么致命,他底子伤了,不一定还能好运熬下来。
假如他没了,小“儿子”还吃着奶,除此外一府妇孺,哪里争得过人丁旺盛的兄长那一家子?
人多病便易多疑多思,这种形势下,滇宁王觉得有个“儿子”还不保险,于是到沐元瑜满了四周岁,看着白白胖胖像个能养住的样子了,就向朝廷请封沐元瑜为世子,把这继承人的名分正式敲定了下来。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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