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不可思议的看着明林,没有去接那银子,走的更快了。
“施主说的对,我确实是兴隆寺的,吃用不愁,却不知道百姓连饭都吃不上了,我佛慈悲,善待世人,施主想必只是缺个契机,你拿着这银两当本钱,不要再偷盗了。”明林执拗的握着银两要给女人,觉得她是不愿意被施舍,又加了一句,“我叫明林,施主以后赚了钱有了积蓄可以来寺里把这钱还我,或者替我转赠给有需要的人也可。”
听到这里,女人的脚步忽然一顿,确认似的问了句,“你是兴隆寺的……明林?”
世人只知道六皇子当“仙灵”在兴隆寺侍佛,知道他法号明林的人却并不多,因此他没什么遮掩。
“是。”明林点点头。
那女人把碎银拿到了手里,眼神有些复杂的跟他说,“我叫白怡,家在燕栖巷,等我有了钱就还你。”
“好。”明林根本不认得什么燕栖巷,也不在乎她是不是真的会还钱。
快到城门口的时候,白怡有意要跟他分开,毕竟一个出家人身边跟着个姑娘还是惹人非议的。
明林似乎知道她所想,也有意的放慢了步伐,只等她消失在视野内,才摸出了两枚铜板,找了间简陋的客栈,要了间下等房安歇下,坐在床上,忽然挂念起来那两个暗卫,冲着屋顶喊了两声,“暗七?暗八?”
结果门应声打开,两个穿着粗布麻衫像是跑堂的暗卫走进来,“主人叫我们?”
“啊……就是想问一声你们住在哪儿?”
“隔壁。”暗七答,“主人不必忧心。”
“咦?隔壁?你们有钱么?”明林完全没注意隔壁什么时候进了人。
“主人缺钱么?”暗八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不够您就吩咐。”
长这么大都没见过一锭银子的明林惊到了,想到上午遇见的那个小毛贼,再想想暗卫的好功夫,不禁多疑,“你们不会是偷的钱吧?”
暗八眉头比他皱的还深,显然是觉得自己人格受到了侮辱,“我和暗七还挂名在暗卫队上,账都是从将军府走,主人不必担心我们缺钱。”
明林这才放心,又想到了什么,“你们每个月都会去将军府领工钱么?会见到大将军么?”
那个外公大将军,事务繁忙,他只在寺里见过他两次,还说过两句话。
“寺里吃的好么?”
“你怎么瘦的跟鸡崽似的?”
就这么两句,让他起了心思跟着暗卫习武健身。
暗八听到明林充满期待的问话,摇了摇头,“每月老三会给我们送钱来。”
“哦。”明林的失望摆在脸上,当了十五年的和尚,他还是“心不静”,听到有关那些俗世亲人的消息,总忍不住多问几句。
暗卫答完了话就离开了屋子,虽然就住在隔壁,但他们也不知道躲在哪里,明林一直到到晚上都没再见他们。
燕栖巷里一处小院子里,白怡端着刚煎好的药,进屋给躺在床上面容憔悴的女人喝,“林姨,喝了药就好了。”
被叫“林姨”的女人看起来三十多岁,虽然在病中,可容貌仍然看得出是上乘。她接过药碗,心知这药喝了也治不了她的病,却还是为了安慰白怡,小口的将一碗苦药喝了个干净。碗才见底,嘴边就被白怡递过来一颗酥糖,“姨,吃糖解解苦。”
“好。”林姨顺从的吃了糖,等糖都咽下去了,才面色担忧的问白怡,“你这买药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可是偷鲁大的?”
林姨对白怡的性子太了解了,自己已经是将死之身,不想拖累了白怡为了自己犯傻。
“没有没有,是碰到个施药的和尚,他心善,还给了我一块碎银让我买吃食!”白怡说着就跑出去端进来一小锅粥,打开盖子,香气四溢,她盛了一碗鸡汤炖的粥,虽然有了钱,她也不敢胡花,去大酒楼买了人家不用的鸡架,细心的把鸡架上残留肉撕成了肉丝留着,炖粥炖的那鸡架都快熬化了才把架子撇出去自己再啃啃,把鸡丝放进粥里继续熬。最后给林姨舀出来的就是这香味浓稠的鸡丝粥了。
家里因为给林姨买药,很久没有吃过荤腥了,林姨自私了一回,假装相信白怡真的碰上了善心的和尚,红着眼眶把那一碗粥都喝光了,“小花,你这粥熬得真好。”
被夸奖的白怡笑开,“我这里不是有了银子嘛,我想着以后早上我烙了饼子,去码头那边卖饼子,那里的搬工力气活多,容易受饿,工钱也多,说不定能有生意。”
林姨原本只是微红的眼眶更湿了,她拉着白怡的手自责,“是我不好,我没能达成你姐姐的遗愿,你这么好的孩子,都让我耽误了,当初,当初那些钱我要是留给你,你也就能嫁个好人家了。”
对林姨这样的沦落过风尘的女子来说,嫁人,是她们一生最大的梦想。当初,她攒下了一些银钱,为自己赎了身想要有个安定的家,却所托非人……如果那些钱没有赎身,说不定就能给白怡找个好婆家。
白怡见不得林姨哭,又给她填了一碗鸡丝粥,“您想什么呢,就算那钱留着,哪就那么容易找到好夫婿了,以前不是有个算命瞎子说我这命大富大贵的,以后要嫁给王侯贵胄嘛!就你那几十两银子,哪个王侯贵胄看的进眼里?”
林姨看着床边的小姑娘,身子瘦瘦小小的,因为营养不良,连头发都有些枯黄,一双大眼睛倒是水汪汪的惹人怜爱,脸上因为烧火被呛得有些脏,遮掩了她蜡黄的脸色,就这么一个身段一般,容貌中等的女孩,霸气的说着要嫁给王侯贵胄,林姨在红袖馆见惯了达官贵人,才不信有贵人会娶这么个黄毛丫头……一想到白怡已经十九了,林姨又叹了一口气。
这院子一共两间卧室,白怡伺候着林姨净面洗漱之后就回了自己屋,家徒四壁,屋里能典当的东西都换了钱给林姨看病了。
林姨以前在红袖馆也算小有名气,攒了二十年的积蓄,终于带着她摆脱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嫁”给了一直对她不错的猎户鲁大,当时林姨还有些钱,租了这里的小院子给白怡住,毕竟白怡是个半大姑娘了,跟着她一起嫁过去不合适。谁知道真的进了鲁大家的门,才发现他早有家室儿女,鲁大的媳妇十分泼辣,抓的林姨脸都花了,那时候林姨怀了孩子,在红袖馆吃了那么多避子汤药,能怀上孩子简直是上天的恩赐,因而林姨忍气吞声的给鲁大做了妾,在鲁大那里为奴为婢,可惜三个多月的时候被主母一顿欺打,孩子没了,身子也亏损的厉害。鲁大喜欢林姨的好颜色,虽说孩子掉了还是留着她在家住,可主母却不愿意付钱给她看病,看着她病的不行了,草席子一卷就把她扔出了家门。
白怡一直观察着鲁大家的动向,毕竟林姨是她现在唯一的亲人了。她背着病重的林姨回了燕栖巷里那个租住的家,虽然知道林姨这生的梦想就是离开燕栖巷,离开这处处莺歌燕舞的巷子,可最终,她们还是回来了。
林姨还在红袖馆的时候就常常接济鲁大银钱,可林姨生病了鲁大却不闻不问,白怡气的很,刚巧今天看见他和朋友去赌场,还大赢了一笔,这才起了偷他钱袋的想法,只是没想到那个负心汉体力那么好,居然追着她一路追到了城外山里。
想起白天的事,想起那个叫明林的和尚,白怡坐在床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串有些油亮的佛珠,轻轻的转动着。
是他啊。
☆、二章 (2)
因为出门在外,夜里的教学和清晨的练武都取消了。明林一早起床,在屋子里打坐念经,念到天色发白了,才从床上跳下去,打开窗子往街上看去。这家客栈虽然简陋,但却开在客流比较多的街上,天蒙蒙亮就已经有讨活计的人出门了。
明林摸了摸空瘪的肚子,从包袱里拿出块已经硬邦邦的干粮,啃了一口,就着半碗茶水才咽下去。把剩下的干粮放回包里,看见了那个亮锃锃的铜钵,他还没有化过缘,也不打算托着钵去乞饭结缘,把包袱放在了房里,只想着去帮人做些活然后让有缘之人施些口粮就好,他还带了些铜板,如果所帮之人实在困苦,用钱换点吃的也行。
出了客栈,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什么人都没有,那两个暗卫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虽然已经习惯了好几年,还是觉得好神奇。
他不知往哪里去,看见前头有三两个穿着坎肩的壮汉往南走,就跟在后头一起去了,走了一里地,来到一个码头旁,“嘿哟”的号子声不绝于耳,江边往来的都是渔船,正一船一船的把打捞的鲜鱼拖到岸边贩卖。那几个来搬运的工人蹲在岸边,只等着有诸如大饭馆和贵人家的大客户买了小半船的河鲜无法搬运时才凑上去询问。
“大老爷,二十五文一袋抗不抗?”
“我二十文一趟,我这还有个弟弟,抗的少,十文一趟,大老爷需要不?”
竞价、砍价的声音此起彼伏,明林也想跟过去凑热闹,只是看着江岸边挣扎着来回蹦的活鱼,他有一种……想把它们扔回江水里的冲动。
知道这些渔民都靠这些鱼维持生计,他没真过去拯救鱼族。正想着还能干点什么事,就看见有个矮小的熟悉的身影从眼前闪过,他走近了些,发现真是昨天遇见的那位白怡施主,她正在跟渔娘讲价,最后大概是以比较满意的价格拿到了一小网兜的死鱼死虾。
看见白怡走到了距离码头最近的那个街口立住,身边似乎还有个小推车,明林有些好奇她要干嘛,想着或许是昨天自己的话还有钱让她“改邪归正”了,有点高兴,抬腿就朝着那小车过去了。
近了发现那小推车后头有个火炉,炉子上架着口铁锅,白怡则站在一个肉起面来会打晃的桌子上收拾着刚买的小鱼小虾,那些鱼虾因为打捞时磕碰着没上岸就死了,可时辰不长,尽快清理了下锅做熟也算新鲜。
察觉到有人来,白怡头还没抬就报了价钱,“现做的鱼饼、虾饼,四文一个,客官来几个?”
明林没作声,好奇的看着她把虾和鱼打成两团泥。
没得到回应,白怡终于把打好的肉泥放下,抬头看了一眼这第一位“客户”,结果发现是明林。
她疑惑的歪头,“出家人……能吃鱼么?”
明林摇摇头,露出一脸真诚的笑,“你在卖干粮么?”
这是他下山后遇见的第一个人,虽然是个女施主,但还是有些说不清的亲切感,他跟她问起话来很是自然。
“是。”白怡点头,“多亏了你昨天给我的银子,我从吴婶那买了她烙饼的车和锅炉,她儿子中了进士做大官接她享福去了。”
明林合掌道,“阿弥陀佛。”
白怡跟他说话的功夫已经揉了好几个面团了,用勺子挖了鱼肉塞进面团里,封了口甩到铁锅壁上烙,还抽空和他聊着天,“你来码头干嘛?”
“来修行。”明林看着那些忙的热火朝天的人,还有身边这个灵巧的烙饼的人,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做不了。他扭身问白怡,“我能帮你什么忙么?”
“帮我?”白怡迟疑了一下,“要不然你帮我吆喝吧?”
“怎,怎么吆喝?”师父总是教导他不许粗鲁的喊叫,这吆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白怡看出了他的犹豫,也不勉强他,“那你帮我生炉子吧,烙饼的时候就添点火,闲着的时候就让火小些温着。
烧火还是会的,明林蹲下去捯饬炉灶,发现那火大小正好,再添会把饼催糊的。
这卖饼的方寸之地,似乎没有明林和尚能出力的地方。
饼已经出了一锅,酥脆的饼皮芝麻香十分诱人,可来买饼的却没几个,白怡皱着眉头自己拿了个虾饼吃,虾泥滑嫩细腻,倒招来了一只路过的黄毛野猫。
明林把掉在地上的饼渣都捏在了手里,伸掌在野猫面前让它舔了舔,自己随着它伸舌头的动作也有些饿,清早的一口干粮消化的差不多了,他却什么活都没干成。
摸了摸小猫的脑袋,刚站起来,就听白怡说,“这里没生意,我打算改去东市卖了,你要是没事做就帮我把车推过去吧。”
“好。”明林也没问缘由,把炉子里的火灭了,将地上的东西都抬到小推车上,握着把手就跟着白怡走。他第一次推这种独轮的货板车,试了两回才把握好平衡,稳稳的推着。
天已经大亮,过了早饭的时间,这饼不一定好卖了。白怡在反思着自己生意没做好的原因,大概是那些搬工成日跟鱼虾打交道,早就吃腻了这鲜味,而且出一趟工只二十文钱,四文钱的饼对他们来说太贵了。
到了东市,好位置是没有了,她让明林把车推到一处有些偏的树荫下,搭起来炉灶继续卖饼,这边的生意要比码头那里好些,可是因为过了饭点,来买饼的人依旧不多。倒是有几个小孩子从这边跑过去的时候扒着桌子看了一会儿,只是问了价钱以后又跑开了。
白怡叹了口气,揉饼的速度也不如一开始那么快了,看看坐在树荫下逗猫的明林——那只黄色的野猫吃了点儿饼渣就一路跟过来了。她问明林,“你饿了吧?我给你烙个饼吃。”
明林连忙起身,摆摆手,“不必了,我不吃。”只是他说这话时,肚子及其不配合的“咕噜噜”了好几声。
白怡笑了下,揶揄道,“你们和尚不是不能撒谎么?”
明林有些不好意思,纠结的站在摊子旁,看着白怡揉了一张格外轻薄但大了一大圈的饼,又在上头撒了芝麻和盐,贴到锅壁上烙,并不曾夹肉泥。他弱弱的开口,“我说我不吃,没说我不饿。”
唔,所以我没撒谎。
之前跑走的小孩拿着糖球又从他们摊前经过,有个小男孩闻着香气直咽口水,旁边一个小胖子舔着糖葫芦推那咽口水的小孩,“阿毛,别看了,我们没钱!”
叫阿毛的小孩狠狠的吸了口气,那馋样看的白怡都要不忍心了。阿毛抬头看白怡,“老板,我花两文买半个饼行么?”
“行。”白怡从棉布下面拿了个最大的饼掰开一半,递到阿毛手里,只见阿毛又把那半个饼给掰开,其中一块给了那个小胖子,“大虎,咱俩一人出一文。”
其他几个小孩看他们俩吃的香,都有些流口水,纷纷学阿毛那样一人一文的合着买。等他们吃着笑闹着跑开的时候,明林也端着自己的一大张饼嚼起来,闻了一上午的香气,真的吃到嘴里才知道这饼多好吃,比寺里的厨艺好多了。
出家人不沉溺口腹之欲,明林默念了声“罪过”,吃的更欢了。
等他一张饼吃完,白怡问了他句,“你说明天我做些小份的鱼饼,专门卖给小孩子吃,会不会好卖些?”
其实白怡只是在自己思考,因为明林站在她身边才说了出来,并没有和他商量的意思。可吃了人家的饼好歹得答谢一下,于是明林认真的出谋划策,“你可以去买那种卡子模具,做成鱼的形状,还可以做成彩色的。”
这主意倒是不错。
日头高挂的时候,白怡就开始收摊要回家了,明林不解,“现在正是中饭的时候,你怎么就回去了?”
“早上出门有来不及做饭吃饭的,中午都有功夫了,没多少会出来买吃食的。”白怡一边收拾一边解释了句。而且林姨上午歇息,下午的时候病情会加重,需要她在家照顾。
这次白怡没让明林推车送她回家,只说让他继续修行去吧,独自推着车就走了。
明林看着白怡远去的背影,挠了挠脑袋,感觉绑腿被什么拱了一下,低头发现是黄猫喵喵的叫着蹭他,于是明林就决定跟着一只猫在街上结善缘了。
那猫虽是野猫,显然也有常去讨食的人家。明林跟着它走到一家卖簸箕的小摊前,一个老工匠正娴熟的编着竹篾。明林跟他交谈了几句,想帮着一起编簸箕。老工匠一点儿不怕这和尚偷师,自己起个头,让明林编中间比较简单的部分,然后再拿过去收尾,两人配合着倒也默契。
干了一下午的活,老工匠要给明林几文工钱,明林连忙谢绝,倒是看见隔壁摊子上有卖木头模具的,正是他今天和白怡说的那种小鱼模具。他知道隔壁摊子是老工匠小儿子的,不太好意思的问老工匠能不能给个卡子模具,老工匠大方的让他拿一对。他仔细了看过去,拿了一个小号的鱼模子,又拿了一个梅花模子,小时候他最爱吃的栗子糕就是那个形状的。
老工匠等明林挑好了模子,热情的让他跟自己回家去拿点吃的,明林答道自己还有事,便匆匆的告辞离开了。
他顺着记忆里白怡离开的方向走,想把这模子交给她,省的她再去自己买多花钱。只是走着走着就碰到个岔口,不知道往哪儿拐了。想起来白怡曾经跟自己说的住址,他训了个面善的大娘问路,“老人家,请问燕栖巷怎么走?”
老大娘挑着扁担,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明林,确认了这是个和尚而不是什么戏台子扮和尚的戏子,朝着他狠狠的吐了口唾沫,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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