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此时,沉默了半晌的谭蓁终于有了动静,她抬眸冷冷扫了沉新一眼,嘴唇蠕动了一下,抿唇道:“阿离他……在离开前说了什么?”
“岚少侠临死前曾对我说,”谭蓁有意要避开死之一字,沉新却偏偏将临死前这三字咬得分外清晰,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他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在那一年阻止了你哥哥带你离开莽荒。”
谭蓁一愣,“你说什么?”她轻声问道,我注意到她扶着门框的手猛地抠紧了,五指几乎陷进了木板中。
“他说了什么?”她又问了一遍,指节发白,眼中盛满仓惶之色。
“他说,”沉新抱着手臂侧过身,漠然道,“若他当时让你哥哥带你离开了莽荒,你就不会为了谭老夫人而违背本心,在一边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无辜之人因你司幽的私心而亡,自然也就不会亲眼看着你族人自取灭亡了。他还说,你本性善良,并无害人之心,只是在不得已之下才做了帮凶,他求我……看在他以魂飞魄散助我破开神泉阵、你又没有亲手害过人的份上,”他顿了顿,缓缓道,“放你一马。”
谭蓁大震。
不过片刻,她眼中就聚起了七分泪光,面色更是惨白如纸,整个人显得摇摇欲坠。
“你说真的?”她靠在门框上,手紧紧地抓着门板,强撑着问向沉新,“他……他当真这么说?他让我离开莽荒?”
沉新缓缓闭了一下眼,没有看她,也没有回答。
谭蓁面上恸色更甚,她哀求道:“求神君……告知于我,这些话对我,真的很重要……”
“既然重要,当日怎么就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开了呢?”沉新冷笑一声,“留他一个人在阵中魂魄消散?”
谭蓁的神情就像是有谁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我以为,”她紧紧抠着门板,过了许久才哑声道,“他不想见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在他眼前添堵,让他到死都……心里不舒坦……”
沉新轻哼一声,没说话。
谭蓁就抿紧了唇,垂着头靠着门框,不言不语。
她这副心碎神伤的模样实在是惹人发怜,我也是看得心有不忍,虽然是她出手在先,但她……唉,也算是情有可原吧。
“沉新,”这么想着,我就上前一步,有些不赞同地道,“人家对你说的都是临终时的肺腑之言,分量有多重你肯定也知道,你何必藏着掖着不说?这样不但让她难过,逝者也难以安息啊。”
“魂魄都散得干净了,还哪里来的安息。”沉新低声念了一句,颇有些耿耿于怀。
“沉新!”
“好吧,”他轻哼一声,耸了耸肩,漫不经心道,“岚少侠在临死前就说了这么几句话,至于是什么意思,我就不知道了,你自己理解吧。”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看向谭蓁,但话中所指不言自明,谭蓁听了,就似喜似悲地笑了起来,两行清泪滑落脸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她像是失了力一般靠着门框滑跪在地,腰间的铃铛穗子发出一声破碎的铃响。
“当日哥哥就说,他迟早有一天会后悔的,可是已经太迟了……姥姥铸下大错,我身为司幽圣女,又自小被姥姥抚养长大,于公,于私,都不能对此事坐视不管……是我,苦劝姥姥无果后,就做了那帮凶,这才害了他们,是我、是我害了所有人,酿成了这一切……”
晚风吹起她的发丝,她跪坐在地上,神情恍惚地喃喃念着,缓缓伸手捂住了脸庞。
夜色阑珊,阴云瞧瞧溜走,月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洒了下来。
凄风不问。
沉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也没再说什么,转过身开始低头处理起手上的伤口来。
我看着他那手背上鲜血淋漓的,还怎么自己处理,想也不想地就上前一步拉过他的手,准备帮他处理伤口。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当我近距离看到他手背上那几道狰狞的血口时,还是僵了一下,对谭蓁好不容易升起的几分不忍立刻没了。
我咬紧了唇,一股怒气在我心中翻涌,要不是顾忌着沉新,此刻我恐怕早已将他的手腕捏得发白了。
许是见我迟迟不动,沉新就试着抽了抽他的手:“还是我自己来吧,反正也只是一点小伤,碍不到什么的。”
我握紧了他的手腕,不让他收回手。
“不要,”我抿着嘴,“我来。”
他无奈地看向我:“我也不是不让你来弄,只是你来……就是这么让我继续滴血的?”
“自然不是!”我低声反驳他,眉头蹙得越发紧了,“我只是觉得你这伤口这么深,她也……真是下得了手。”
“我和她隔着血海深仇呢,下不了手就怪了。”他笑道,“这伤口看着深,其实只是破了点皮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他还嘴硬,我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抬头瞪了他一眼,怒极反笑道:“是啊,只是破了点皮而已。既然只是破了点皮,那这伤口怎么还在?神君神威无比,这点小伤应该早就好了才对啊,怎么还血流如注呢?药粉。”
“我不过就两句话,你用得着这么挤兑我吗?”他失笑,“你还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得。这伤口里的戾气都被我逼出来了,用不着敷药。”
“吃亏?我能吃什么亏?”我是魂魄之身,身上的罗裙只是幻象,无法撕下,因此我就从沉新的衣袍下摆撕了一圈布条下来,按了一头在他的手腕上,一边给他包裹伤口,一边恨声道,“反正跟她打起来的是你,受伤的是你,我吃什么亏?”
“怎么就没吃亏了?”他笑着看我给他一圈一圈地包扎伤口,“我受伤,你就不心疼?”
我动作一顿。
“嗯?”
“是啊,”我抬起头,冲他甜甜一笑,“我是很心疼,”还剩最后一圈时,我手下用力,狠狠地在他手背上打了个结,“简直是心疼得不得了啊。”
他吃痛地倒吸一口冷气,一下子把手抽了回去,皱着眉睁圆了眼瞪我:“你怎么突然下手这么重?!”
“我心疼你啊,”我笑眯眯道,“所以为了防止你以后再这么冲动跟人打架,然后再受了伤来让我心疼,我就好好地让你感受了一下我的心疼咯。你伤口的痛怎么着也比不上我的心痛吧,就这么一点你就受不了了?”
让你挤兑我、让你耍帅跟人打架、让你受了伤还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我居然还替你心疼了片刻,简直是瞎了眼!
“你真是——”沉新深吸了口气,又深深地吐了出来,扶额拍了拍,“我该怎么说你好?”
“不知道怎么说就别说!”哼!
“哟,生气了?”他笑着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看来你的确很是心疼啊,都疼得比我的伤口还要痛了?”
这家伙!
我被他气到,紧绷着脸正想避开他的手时,谭蓁那边就传来了一些动静。
我和沉新皆动作一顿,对视一眼,同时朝她那边看过去。
谭蓁扶着门框缓缓站起,她面色憔悴,和刚才眼中充满恨意的时候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见我和沉新看向她,她勉强笑了笑:“神君,多谢你将阿离的……临终之言告诉我,方才……是我太意气用事了。”她闭了闭眼,“早在姥姥吸干了那童女的血时,我就该料到会有那么一天的,只是我不愿去想,不愿承认,更不想阿离离开,所以我才把一腔怒火与绝望都倾注到了神君身上,是我错了……还望神君不要因为我今日的冲动而误会郡主他们,他们与我不同,与我姥姥不同,与十四长老不同,都是心性纯良之辈——”
“行了,别说了。”沉新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我看着像是那种迁怒他人的人吗?我要是迁怒,当年我的剑刺穿的就不是你姥姥而是你了。”
谭蓁被他打断,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神思恍惚,整个人看上去轻飘飘的,好像下一刻就会倒下,这副弱柳扶风的模样看得我又把刚才扔掉的几分不忍给勾了回来,又开始抱怨起沉新的不近人情来,暗地里戳了他一下,让他收敛一下他的脾气。
被我手指一戳,沉新就单手捂着腰回头瞪了我一眼,我不甘示弱地回瞪了回去。
看什么看!
他抬手作势要打我,抬到一半却不动了,他看着我给他包扎得惨不忍睹的右手,摇了摇头,垂下了手。
这家伙居然还敢嫌弃我包扎得难看?我本来就没多少包扎伤口的经验,跟他在一起把我一辈子的霉运都用上了,他居然还敢嫌弃我包扎得难看?!
我怒不可遏,谭蓁则是神情恍惚地靠在门上出神想了片刻,才继续看向沉新,只是这一回,她眼中的冰冷又回来了几分:“神君,虽然我知道姥姥和阿离的事不能怪你,但是到底是你亲手将他们送上绝路的,我能理解你的行为,但是我……无法原谅。”
沉新无所谓地嗤了一声:“随便,反正我也不需要你的谅解。”
“我知道。”谭蓁苦笑,自从沉新把那什么岚少侠还是阿离的遗言告诉了她之后,她就一直是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那人对她的影响竟然如此之大,看来……还真是她放在心上之人,也怪不得,她会为了她遍寻黄泉碧落了。
“我说这话也不是来为我自己分辨的,我只是想说,你将阿离……临终前的话告诉了我,我很感激,所以……我想给你提个醒。”
“说。”沉新捏了捏鼻梁,话里带着淡淡的厌倦。
“苏晋苏公子,他就快回来了。”她道,“看神君模样,应该和苏公子并不是一道的人,你又有伤在身,还是尽快离去的好。”
☆、第144章 风雨欲来
这话一出,我和沉新都是一愣。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连忙追问道:“你、你说的是真的?!”
谭蓁颔首:“我经过河边时,苏公子和另外一人已经进入了胶着之势,那手持长刀的男子虽然气势不凡,周身死气磅礴,但我仔细看了几眼,他的法力用得很钝,像是空有一身法力却不会使一样,不是苏公子的对手。若我估计得没错,那胶着之势在一炷香内就会被打破,想来应是快了。”
“一炷香?”我大惊失色,只觉得无法置信,“这么快?!”
洛玄都那么厉害了,苏晋居然能在一炷香内脱困?!不、不行,不能让他和沉新碰上,连洛玄都不是他的对手,沉新现下有伤在身,那岂不是——
“苏晋就快来了,沉新,你快走、快走。”想到这里,我立刻转身,推着沉新就想让他离开,甚至因为着急而变得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沉新就皱了皱眉,有些不满地拍开我的手,蹙着眉冷声道:“怎么,他来了,我就该退避三舍吗?”
这个人是不想让我有一刻的安心是不是!
我本来就心急如焚,现在听他如此冷语相加,更是怒极反笑:“退避三舍?你要是没伤,我倒是情愿你上去跟他大打一场,把我的身体给要回来!可是有人偏生不想让我如愿,本来就伤势未愈不说,还又跟人打了起来,弄得伤上加伤,要不是担心你,我才懒得管你,你爱退避就退避,爱打就打!你有空在这里对我冷嘲热讽,怎么没空把你的伤治好?也免得我白白为你牵挂!”
说到后面,我被他气得狠了,眼眶都给气红了,鼻尖泛起一阵酸涩,眼前也蒙了层雾气,未免没脸地哭出来,我咬紧了牙,生生把眼泪意逼了回去,只狠狠地继续瞪着他,不愿示弱一分。
沉新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直到我红着眼瞪了他许久,他才恍若回神一般地笑了:“瞧你,我不过说你一句,你怎么就气上了?”他刚笑了一下,见我抿唇更甚,笑容里就带上了几分无奈,“好了,你别生气,我不是在嘲讽你,我只是觉得苏晋还没个影,你就急得跟什么样地推我离开,谈他色变,搞得我像个丧家犬一样,你说,我能不气吗?”
他微微低下头,凑近了我,犹豫了一下才接着道:“听碧,我也是个男人,也有傲气,你这么着急地推我离开,不就变相说明了你觉得我是不敌苏晋的?我……”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仔细一想,我刚才的反应也的确是过激了点,那么着急地想他离开,的确有点太过夸大苏晋的厉害了,沉新他心中傲气不少,见我这么让他避走苏晋,肯定会心生不适,语气不差就怪了。
“是我说错话了,”想到这一茬,我就收敛了怒意跟他诚心诚意地道歉,只是心里还有点不舒服,不是为他的想法,而是为他对我说话的口吻和态度,“但你刚刚的语气明明就是在生我的气……”
沉新就叹了口气,“我没生你的气,真的。”他拉过我的手握住,暖意从他的掌心直传到我的心底,“本来,如果我快点抽身离开,苏晋未必会发现我来过这里。只是我现在跟谭姑娘打了一场,法力激荡,又流了不少血,这屋子里更是一片狼藉,你在这里,洛玄也出现了,你觉得苏晋会不知道我来了这城中?就算他没当场和我碰上,只要他知道我在这城里,他就有办法把我逼出来。不说别的,就说万一他想对你不利,我就算是拼了一条命也要跳出来保护你的。”
他顿了顿,看向我,神色又恢复了他一贯的傲气凌神:“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和他早晚要对上,不是现在,就是以后,最晚也是引魂灯出世的那天,不过八/九日的光景,早走晚走也没什么区别。”
“那怎么办?”我听他这番话大有想留下来和苏晋硬拼一场的意思,不由得心下一紧,下意识地说出了我压抑许久、也轻易不敢和他提起的话来,“他手里可还有神女哨呢!”
没错,神女哨对于沉新来说简直是一个致命伤,要不是苏晋手里有这东西,我还不至于像现在这么忌惮他。他在忘川和我们正面对上,是在攻我们不备、出我们不意之下的情况下才得手的,当时沉新也牢牢抓住了我的手,要不是那突如其来的哨声,我现在会不会被他带到这覆河城里还两说;更别说他这次布下的结界被沉新轻而易举地闯进来了,论修为,沉新或许要稍逊于他,但论法力,沉新却未必比不上他。
他二人本身就不相上下,现在又有洛玄从旁相助,如果苏晋手中没有那个见鬼的神女哨,我才不怕他对上沉新呢。可坏就坏在他手里有神女哨,这哨声本就难对付,沉新身上还有魂追,简直是雪上加霜,沉新对上它只有避走的份,现在他又身上有伤,我不急着推他离开就怪了!
这天道怎么总是对奸人格外眷顾,天时地利人和全让他们占了,这惩奸除恶未免也太难了点吧?
“不急,大不了到时直接和他对上,他还想留着命拿引魂灯,不敢和我拼命。”沉新一笑,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不过,在我离开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一问谭姑娘。”
他转头看向谭蓁,不等谭蓁相询便开口问道:“说来,我还没问过谭姑娘是为何来此的。谭姑娘见到我时神色惊讶,不像是刻意来寻仇的,那就是来找听碧的了?不知可否请你告知一下来意?你和听碧……应该素无交集吧?”
我一愣。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谭蓁不是因为在外面看到苏晋和洛玄打起来了才会过来的吗?能有什么来意?
“听碧?”谭蓁原本一直静静地看着我跟沉新,此刻听沉新这么一问,她神色一顿,正当我以为她真有什么瞒着我们时,她却忽然冲我道,“你叫听碧?听音成璧的听碧?”
听音成碧?这个词倒是新鲜,还从来没听人说过。
我虽然疑惑她为什么忽然问我这个问题,但还是点了点头,“对。”也是直到此时,我才想起我尚未和她自报过家门,我知道她姓谭名蓁,也知道她是司幽圣女,和沉新有灭族之仇,她却只知道我是神女,其余的一概不知,不免有些惊讶。同时,我对她又升起一股好感来,毕竟她在此前尚不知我是何身份,却能因为担心我来一探究竟,不得不说,她的确很重情义,也怪不得她会那么拼命地对付沉新了。
“这名字好生熟悉,”谭蓁就凝起了眉,“我好像在哪听过——对了,我哥哥提过你!”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一样睁大了眼,急急看向我道,“听碧,你可认识我哥哥?”
“你哥哥?”这又是何方神圣?
“哦,我哥哥他名叫谭莫,”她连忙道,“谭姓的谭,莫问的莫,你认识吗?哥哥他自从离开莽荒后就和我再无往来,我实在牵挂……神仙妹妹、听碧,你若是有他的消息,可千万不要瞒着我。”
谭莫……?
第9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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