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举起酒杯,和珊娘碰了个杯,冷笑道:“谁说是已售出之物?你我都还没走到最后一步呢,这交易随时都能取消的。”
虽说侯家曾袭了五世侯爵,如今家里却只有七娘的父亲大老爷一个在朝为官,且还只是个不上不下的五品官职。如今大老爷已经年过四旬,若是再没有寸进,这一辈子怕也就致仕于五品任上了。老太太图谋着要推大老爷更进一步,这才硬扯着关系把七娘嫁进了次辅家里,然后又借着珊娘的婚事和宫里勾连上。原以为前方形势一片大好,却不想转眼上面就起了波澜,依附于四皇子的首辅一系因贪污受贿问题被问责,次辅也跟着受到牵连,被责令在家闭门思过等待圣裁——可以说,七娘的婚事上,老太太做了一笔亏本生意。若不是老太太好面子,不定这会儿真如七娘所说的那样,“取消交易”了。
珊娘是待字闺中的女儿家,对朝廷的政事知之甚少。不过就算是这样,她至少知道,上面那位仍在位期间,宫里那位的地位一直十分稳固。且退一步说,就算不稳,袁长卿是袁家抛出来的弃子,便是老太太那里想要“取消交易”,袁家怕也只会因此而更加看重这门亲……珊娘一阵五味杂陈,一时不知道该是感觉庆幸才好还是该遗憾才是……
“唉,”七娘又叹了口气,拿过酒壶重新斟了一杯酒,“可怜我们太太的眼都哭肿了。”
珊娘抬头看向大太太。见她虽然笑着,可脸上的粉明显比以往要厚了三分,她不禁也跟着一叹。难怪今年的中秋宴不是大太太领衔呢,怕是这会儿大太太心里也很是纠结,一边是丈夫的仕途,一边是女儿的幸福……
她这里分神之际,七娘那里已经连灌了好几杯的闷酒。珊娘伸手拿开她的酒杯,问道:“你这是怕老太太悔婚呢,还是盼着老太太悔婚?”
七娘一皱眉,横着她道:“好女不二嫁!”
珊娘意外地一眨眼。她再想不到,原本为了个可能的爵位还有意想要毁亲嫁袁长卿的七娘,如今竟忽然一心一意地愿意嫁给次辅家那个不过只有个举人名头的刘畅了。
她将七娘的酒杯放到她够不到的地方,劝解着七娘道:“那你更应该放宽心了。如今你们两家连婚期都已经请了,这时候再改主意,定逃不掉一个‘悔婚’的名声。老太太那么好面子的一个人,怕是不肯背上这种恶名的。再说,圣裁都还没下来呢,谁能说你公公一定会有事?以老太太的禀性,更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做那种多余的事了。”
“可万一圣裁定了呢?何况我们老爷……”
珊娘一默。和五老爷不同,大老爷一向是个有“追求”的“上进”人士。
“想来你爹也不会做得太过份。我听说,朝中大人们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种亲家家里遇到事,还没怎么样呢,就上赶着撇清关系的。大老爷要是真那么做了,才真叫没了名声呢。”珊娘道。
七娘垂眼想了想,忽然抬眼道:“你说得有道理!我知道怎么劝老爷了。”
见她终于振作了起来,珊娘一阵微笑,然后又是一阵好奇,探头问着七娘道:“你之前不是不愿意的吗?”
七娘的脸一红,心虚地看看四周,凑到珊娘耳旁小声道:“我告诉你,你再别告诉人去。我们常写信的。”
“哟。”珊娘笑了起来,“七姐姐也不规矩了。”
男女背着人单独交往原就是容易受人诟病的事,何况还偷偷鱼雁往来。便是已经订了亲的小俩口,这仍是犯忌讳的事。
西园的姑娘们装佯扮像的本事向来一流,且七姑娘原就不是个真老实的。她拿腿一碰珊娘,笑道:“别跟我装得你好像多规矩一样!真规矩了,你这断腿谁给你接的?!”
珊娘出事后,五老爷和侯家人都统一了口径,对外只说是家丁早一步看穿了歹人的奸计,十三姑娘的腿是逃跑时从马车上掉下来摔断的。可便是别人不知内情,作为侯氏未来族长家的千金,西园里老太太的掌上明珠,这点内幕自是瞒不住七娘的,何况之后还有袁长卿求婚一事。
而若是七娘想要逗着十三儿脸红,可没那么容易。珊娘大大方方道:“事急从权。”
“权你个鬼!”七姑娘笑着拧了一下珊娘,又站起身抢回她的酒杯,重新给二人斟满了酒,看着珊娘道:“你可知道如今大家都怎么议论你?都说你怕是从此就要变成‘铁拐仙’了呢。你怕不怕?”她问。
“我怕什么?”珊娘和七娘碰了一下杯,笑道:“货已售出,概不退换。”
“又来了!”七娘笑道,“才刚不是跟你说了嘛,我们如今只能算是被订出去,还不能算是售出。且便是售出,若叫买家挑出瑕疵,还不是说退货就退货!而且,”她垂眼看向珊娘的腿,“别人都在说,你已经是残次品了,便是那买家舍不得放弃这笔交易,不退货至少也要换货的。”
“若是袁二,倒有可能。袁大,绝不可能。”珊娘道。
七娘看着她笑道:“你对袁大就这么有信心?”
“信心个……”珊娘咽下一个难听的字眼儿,歪头看着七娘道,“我就奇怪了,你们竟都没看出来吗?那袁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我们家又是什么样的人家?便是老太太心里总以为我们家还跟以前一样,到底早已经不一样了。都说‘高门娶妇低门嫁女’,咱们家知道要攀他们家的高枝,他们家难道就不想攀更高的高枝?凭什么一个个都认定了他们家非要跟咱们家结亲不可?”
七娘笑道:“袁家老太太不是说了吗?姐妹情谊多年,这是要圆当年她跟我们家老太太的约定呢!”
“屁!”珊娘到底没绷住,仍是叫那个不雅的字眼蹦了出来,“若真是那样,她为什么不拿她的亲孙子出来结亲,偏只抛出个袁大?说白了,袁大也不过是件被人拿来交易的货物而已,怕是袁家老太太这会儿巴不得我是个‘残次品’才更合她的心意呢!”
七娘一怔,吃惊道:“不会吧!我看她待袁长卿可比对兴哥儿用心多了,挑着最好的老师,送去最好的书院,且老太太口口声声都在说着袁大的出息,说他们家将来就指望着他呢!连我们太太都说,老太太是真心把袁大当她亲孙子待的!”——七娘却是不知道,不管是老师还是书院,其实都是袁长卿自己费尽心机算计来的。
珊娘横她一眼,凑过去低声道:“你把袁老太太换作我们家老太太试试?”
七娘顿时沉默了。她和珊娘一样,都是从小受老太太教养长大的,那些手段便是自己没使过,至少是知道的。而之前她之所以没有怀疑,不过是因为袁家老太太和她们家老太太全然不一样……
她们家老太太便是装着和善,仍能叫人感觉到她身上那种当家人的威势。袁家老太太却是继室出身,看着就没有她们家老太太身上的那种霸气,于是她所表现出来的和软亲善,自然比她家老太太所表现出来的更为可信,也更具迷惑性……何况,多年来,朝野上下早已经传遍了袁老太太将袁长卿“视若亲生”的慈爱之名。
“原来这门亲事也没有表面看着那么光鲜啊。”七娘叹了口气,“难怪五叔一直不同意呢。”
珊娘一默。从山上下来时,她只说了声“不嫁”,她父亲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那时候她正心烦意乱着,也就忘了问五老爷一个“为什么”。而若不是后来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可收拾,怕是她父亲直到现在也不会同意……就像前世时他也那么坚决反对一样……
只听七娘叹着气又幽幽说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嫁得低了,家里不肯,嫁得高了,自己又受罪。你那个好歹是继祖母,便是嫁过去,总不好怎么过分管你,我这里可是亲的,我将来的日子怕是比你更难熬呢。”
七娘要嫁的是嫡子嫡孙,且还是最小的孙子,上面兄弟多不说,这桩婚事还是次辅夫人她未来的太婆婆看中的,七娘的亲婆婆对她其实并不怎么满意。
“那个刘畅,对你可好?”珊娘问。
“就这样吧。”七娘撇着嘴道,偏那忍不住上翘的唇角,却是一眼就叫人看出,这二人的感情应该不错。
这么想着,珊娘不禁一阵失落。前一辈子她闭着眼追寻书中所描述的那种感情,结果不过是一场水中花镜中月而已。这一辈子,说她是一朝被蛇咬也好,还是她已经过了那种相信梦幻的年纪也罢,她是再不奢望那种事了,她只希望她能和袁长卿能平平静静地走到终老,别再像上一世那样,她拼命的追,他拼命的逃,大家就这么平静安好就好……
“七姐姐,十三妹妹。”忽然,十一娘过来了,招呼着她们二人道:“我在那边看了你俩半天了,你俩别光顾着喝酒啊,当心醉了。这蜜酒虽好喝,也是很容易醉人的。”
七娘搬出西园后,西园里暂时竟只有十一娘一个姑娘了。今儿这中秋宴,便是十一娘协助着二太太一同筹备的。
至于那一心想要搬进西园的十四娘,似乎直到目前为止,仍是没能达到目的——这也是和前世不一样的一个变化。前世时,七娘搬出去后,十四娘就搬了进去。
“十四妹妹呢?”珊娘问。
十一娘的眼一闪,脱口问道:“你问她做什么?”她尴尬一顿,忙掩饰地笑道:“才刚还看到她在这附近的呢,怕是找人拼酒去了吧。”
她和珊娘、七娘略寒暄了两句后,便找着由头走开了。
不等她走远,七娘便拉着珊娘的衣袖笑道:“是呢,你问十四做什么?!”又道,“如今十四提起你就咬牙切齿的呢。听说之前老太太给她露了口风,说是这桩亲事看好了是要给她的,偏叫你横插了一杠子。偏如今你还跟个没事人一样的这么当众问着她。那丫头向来没什么章法,你可当心她就这么当众跟你闹开了,那才叫没脸呢!”
珊娘一怔。她一时倒忘了这个茬儿了。
七娘又回头看了一眼走远的十一娘,忽地又是一拉珊娘的衣袖,小声道:“还有,你可知道,之前学里传的那些话,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的?”她拿嘴角往着十一娘的方向一呶,“那一位,心里怕是比十四还要忌恨你呢,听说袁家老太太原是看中她的。”
珊娘不禁一阵郁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用力放下酒杯,道:“一个个都瞎了眼了怎的?!真当这是一门好亲事呢!谁想要,拿去便是!”
忽地,七娘用力扯了珊娘一下。
珊娘抬起眼,便只见以她的大堂哥为首,侯家玉字辈的小爷们,包括袁长卿这些小一辈的姑爷准姑爷们,全都端着酒杯过来给各位长辈女眷们敬酒了。
“亏得离得远,”七娘拉着珊娘站起来,凑到她耳旁笑道,“叫他听到可就不好了。”
大厅的另一头,袁长卿隔着人群遥遥看来的眼,忽地就叫珊娘心里“咯噔”了一下。虽然她并不怎么相信袁长卿之前吹嘘过的耳力,可他的这个眼神,莫名就叫她觉得,他应该是听到了,且还生气了……
第九十六章
孟老太君一生好个虚名,偏家里从老太爷开始就不愿意配合她,她每年也就只能抓住除夕中秋这两个机会,做一做“合家欢”的文章。今年中秋自是一样,吃了午宴后,众人仍不许散场,可以去园子里赏景,可以去院子里看戏,可以留在屋里打牌游戏,甚至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睡觉,却就是不许走人。
吃酒时,五老爷那里就一直在担心着五太太,怕她那懦弱的性情会遭人刁难,所以这边酒席未散,他那里已经做了诸多安排,又命人进去传话,请了太太一同去逛园子。
五太太柔顺地应下后,便命来人顺便再去通知珊娘一声儿。五太太哪里想得到,五老爷直到现在都没个当爹的自觉,直到来人回去禀报五老爷时,顺口说了太太也叫上了珊娘的事,老爷这才想起他是有儿有女的人。许是想到了之前五太太在马车里说的那些话,他便命人去把准女婿袁长卿也给叫上了。
珊娘比太太精明,听到下人说这是五老爷的主意时,便猜到五老爷怕是为了五太太,而她不过是被太太顺手带上的。因此,当她看到她爹居然带着袁长卿一同过来时,想着之前袁长卿的眼神,不禁有点小尴尬。
此时她和太太正坐在通往池塘去的回廊上。见五老爷过来,太太便站起来问道:“怎么只你们两个?瑞儿和玦儿呢?”
“那两个小兔崽子,我派人去叫他们时,早跑得没影儿了。”五老爷不说他是后来才想起这两个“小兔崽子”的,只一边抱怨着,一边扶住太太的手臂,拉着她往石舫的方向过去,一边又道:“这边的荷花一向开得好,这怕是今年最后一批了。我已经命人在石舫上设了画案,你陪我画一会儿画,顺便再看看你可学会我前儿教你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叫五太太红着脸拧了他一下。
五老爷这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人,便回头对珊娘和袁长卿道:“我也命人备了钓杆,你俩可以去那边的回廊下钓鱼去。”
——得,居然还嫌他俩碍眼……
珊娘和袁长卿对了个眼儿。
他那乌沉沉的眼,无来由地就令珊娘心头一虚,忙垂着眼避开他的视线。
袁长卿也转开眼,沉默着向五老爷和五太太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五老爷满意地点点头,便领着五太太走了。珊娘想要跟上,却叫袁长卿及时拉了一把。
珊娘愣了愣,看看前方自顾自走开的五老爷夫妇,她不禁一阵暗自咬牙——再没见过这样不负责任的爹娘!
她没法子了,只得回头问着方妈妈,“钓杆呢?在哪儿?”
西园的后花园里,有着一片设计精巧的池塘。塘里名花异草,塘边九曲回廊,塘上凉亭水榭,一应别家池塘边该设置的应景之物,此处一样不缺。
打小在西园里穿梭,这样的景致早引不起珊娘的兴致,且袁长卿那沉默的眼,令她一阵如芒在背——若是换作前世,他这样的眼神,一定会叫她不安,会叫她想着法子去探查他那没说出口的话……如今回想起来,她都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又傻又贱——他爱说不说,凭什么要她围着他转?!
于是她想都不想,便命六安拿了钓杆,带着她的人去了池塘中心的凉亭里。等她将钓杆架在凉亭栏杆上,刚要回身在栏杆边坐下时,一回头,这才发现,袁长卿竟跟着她一同过来了。
她不由一皱眉,“你跟着我做什么?”
袁长卿没回答她,只以乌沉沉的眼看着她,看得她又是一阵汗毛倒竖,便干脆利落地一转身,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看着她的背影,袁长卿张了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提着钓杆在她相反的方向挑了一处,拿鱼食打了塘,下了杆,然后转过身来,学着她的模样,背靠着栏杆坐了下来。
只是,和她四处游移着的眼不同,他只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她,仿佛想要勾着她来主动跟他搭话一般。
偏珊娘倔着,他沉默地看着她,她便沉默地东张西望,于是渐渐的,凉亭里的气氛开始诡异了起来。
见他惯常的伎俩竟难得地不管用了,袁长卿默默叹了口气,看着远处的炎风打了个眼风。
不一会儿,炎风便提了个茶炉过来。他的身后,小厮景风和巨风手里则各托着一套茶海茶具等物。
看着那套茶具,珊娘不由瞪大了眼。直到这时她才想起来,为什么眼前这一幕叫她感觉有点熟悉。原来前世时,袁长卿也曾经在这凉亭里请她喝过茶……不过不是在这个时候,而是要在更早些的时候,在她和他还没有订亲之前。
她现在已经记不清她为什么会到这个凉亭里来了,她只记得她站下没多久,袁长卿就来了,且也像现在这样,他的小厮很快便送上了一套差不多的茶具……
就在那个时候,他第一次向她暗示他想要一段什么样的婚姻。只是,那时候的她被自己的幻想蒙了眼,虽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却觉得他这么说,是因为他的内向,因为他的不擅表达。那时候她甚至自以为是地以为,他之所以愿意跟她说这些,至少表示他心里还是有她的……
三个小厮鱼贯进了凉亭,沉默着将茶具一一放好后,又沉默着退了下去。
临退下之前,炎风过去悄悄扯了一下五福的衣袖,示意她也跟着他们一同退下去。
今儿跟着珊娘出门的是五福和六安。五福立时抬头看向珊娘,见珊娘那里没有任何表示,便只当没被人拉扯的,垂手站在那里装着个木头人儿。
炎风则不死心地又扯了一回她的衣袖,顿时遭遇五福一个狠狠的瞪眼儿。
珊娘忍不住笑了起来。前世这个时候,她可是立时就迎合着袁长卿的意思,将人全都撵了下去的——好吧,这会儿她竟多少有点自豪之感。
“下去。”
忽然,凉亭里响起袁长卿那清冷且不容置疑的声音。
珊娘一怔,飞快看了袁长卿一眼,又扭头看向五福。
就只见五福的身子晃了晃,竟差点儿就听从了袁长卿的指令。六安年纪小,定力比不上五福,竟已经后退了一步,直到看到五福没有动,她这才反应过来,不禁一阵涨红了脸。
于是珊娘再次扭头看向袁长卿。
袁长卿却并没有在看着她,而是看着他的那几个小厮。
炎风几个恭恭敬敬向着袁长卿弯腰一礼,这才全都退了下去。
珊娘顿时又一阵无语。就知道他老奸巨滑!便是她指责他随意指派她的人,他也可以辩说,他这句话是对他自己的人说的……虽然他们心里都知道,他这是在打擦边球——能糊弄住五福六安最好,糊弄不住,于他也没有任何损失……
第7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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