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郑彦识趣地关上了门。
“你终于回来了!”段岭激动道,“怎么这么……”
那男人摘下斗篷,却是李衍秋,呼吸的气还带着白雾,定定地看着段岭。
如同一道惊雷劈过段岭的脑海,如同万丈孤峰落雁飞回,如同群山崩摧,沧海倒灌。那一刻,段岭已不知该说什么,站着不住发抖。
“皇儿。”李衍秋的嘴唇动了动。
段岭踉跄走上前去,全身都在发抖,他想喊,却仿佛有什么扼住了他的喉咙,想哭,眼泪却不知去了何处,眼里只是一阵酸涩。
“陛……陛下,四叔。”段岭颤声道。
段岭一个踉跄,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了李衍秋,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李衍秋抱着他,慢慢地单膝跪了下来,把他抱在怀里。
“四叔……”段岭说,“是你,是你……四叔!”
门外,大雪渐小了些,风中雪花飞扬。
武独一身刺客服,披着斗篷,全身都是雪,站在门外,忍不住朝里头看了一眼。
“你太冒险了。”郑彦朝武独责怪道,“怎能把陛下带来?万一有什么闪失怎么办?”
“为什么不能带来?”武独说,“他吃了这么多苦头,也该轮到别人为他吃点苦头了。”
郑彦竟是无话可说,只得与武独一左一右,站在门口。
李衍秋与段岭坐在榻上,彼此相对。李衍秋沉吟不语,眼里带着悲伤的神色,伸出手抚摸段岭的侧脸。
段岭却喜极而泣,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李衍秋抬手,摸了摸他的手。
虽然来时戴着手套,但李衍秋的手指仍一阵冰凉。
“是今天吗?”李衍秋从怀中掏出一张生辰纸。
段岭:“……”
段岭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生辰纸,看了一眼,生日正是今日。
“是,就是今天。”段岭说。
“武独带着我一路赶来。”李衍秋道,“总算赶上了。”
“您不该……”段岭说。
“这是四叔陪你过的第一个生辰。”李衍秋说,“来日每一年里,四叔都会陪在你身边。”
段岭的眼泪终于出来了,靠在李衍秋的肩上,无声地流着泪。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依靠着,风声终于小了,雪却变得更大了,鹅毛大雪的唰唰声响彻天地。
段岭让李衍秋坐着,自己起身去开门。武独等在门外,段岭刚要叫他进来,武独却低头在他耳畔说:“先不必管我,去陪你四叔。”
段岭搭着他的脖颈,在他唇上亲了亲,知道这是武独给他准备的,最好的生辰礼物,便说:“你们都去休息会儿吧,换身衣服。”
武独知道自己站在门外,段岭也不安心,便点点头,说:“我与郑彦今夜轮值,你不必管我们。”
段岭关上门,回到房中,这才服侍李衍秋脱下外袍,放在火盆旁烤干。李衍秋一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嘴唇仍在微微颤抖,似乎十分紧张。
段岭无意中瞥见他的神态,突然想起了,就像当年父亲来上京的第一天,彼此父子相认之时,也是一模一样的表情。
他仍有些拘束,毕竟李衍秋不是父亲,每次见到他,俱感觉到高高在上的帝王气势,与当年父亲来到自己身边时不一样。
“皇儿。”李衍秋朝段岭招手说,“过来,再让我看看你。”
段岭便又坐到李衍秋身边去,他非常地紧张,并感觉到李衍秋似乎比他更紧张。
李衍秋眼中带着泪,不禁又笑了起来。
“第一天见到你的时候。”李衍秋说,“我就觉得隐隐约约,有什么不对,那夜你爹给我托梦,说你回来了。”
“是吗?”段岭眼里也带着泪水,诧异地问,“他说了什么?”
李衍秋摇摇头,说:“记不清了。”
叔侄二人相认后,第一件事居然是谈荒唐的梦,段岭自己都觉得好笑,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衍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低头看他的手,再看段岭的脸,另一手拇指抚摸段岭的眉眼。
“我长得不像我爹。”段岭答道,“爹说我像我娘。”
“我不曾见过。”李衍秋说,“但想必嫂子是很美的。”
“那天在宫里。”段岭说,“四叔就感觉到了吗?”
“不,更早。”李衍秋说,“兴许你忘了,刚入江州时,隔着车帘,看了一眼,心里便隐约有些忐忑。”
段岭问:“你一直知道……对不起,我太没礼数了……”
“不要紧。”李衍秋笑着说,“你这样,我很高兴。”
“你一直知道蔡……蔡闫是假冒的吗?”段岭问。
“最初我便隐约觉得不对。”李衍秋淡淡答道,“但他是乌洛侯穆带回来的,又有武独做证,一切俱分毫不差。当时事态急迫,容不得再慢慢盘问,万一他真是你,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四叔待他的怀疑。”
“及至我三番五次,见他批复时,写的一个‘李’字。”李衍秋说,“那一起笔,与‘李’字不同,倒像个草字头。”
段岭瞬间震惊,没想到李衍秋竟是从这种细节上看出了蔡闫是冒牌货来!“蔡”字起笔时先写两个小十字,十字的横,其实是一提。而“李”字则是四平八稳的一长横,一短竖。
蔡闫写习惯了自己的名字,在写“李”这个字时,起初也会下意识地稍稍一提,来写“李”的第一笔,而后兴许慢慢地改过来了,看在李衍秋眼中,仍是不一样的!
第176章 回味
“告诉我全部的经过。”李衍秋牵着段岭的手,认真地说,“从你懂事开始。”
李衍秋眼里带着泪,几乎按捺不住。段岭感觉到李衍秋的手一直很凉,便取来手炉,放在他的手中。
窗外雪花漫天,房中红泥小炉,叔侄二人对坐。
段岭沉吟片刻,便慢慢地回忆起往事。从他在段家懂事开始,到得知母亲的过往,晦暗的童年,他一句带过,跟随郎俊侠也在这样一个雪夜里,辗转离开汝南,前往更北的上京。
李衍秋没有打断,只是认真地听着,待说到上京之乱时,段岭想起父亲,李衍秋便将他抱在怀中,让他伏在自己的肩上。
那些过往,仿佛都如同一场梦,逐渐变得不真实起来。
江州的冬天下过一场雪,甚至未曾覆盖住房顶,裸露出的街道与瓦片,就像墨一般,落尽黄叶的残枫上挂着冰碴。
宫中早早地张罗起预备过年的红布,太子寿辰临近过年,按去年的惯例,必然是大操大办。然而今年却十分沉寂,居然没有接到一国之君的任何命令,李衍秋一夕间居然离开了江州。留下一封御旨,理由是去淮阴了。离都期间,太子监国,丞相牧旷达主政,谢宥为镇国大将军。
幸亏今年政务不及往年繁忙,然而纵然如此,监国也不是轻松工作。蔡闫直忙到深夜仍撑着未能睡。
“礼官来问,殿下今年的生辰想怎么办。”冯铎一直陪着,待蔡闫放下奏折时开口问道。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天不亮就要起床上朝,蔡闫一脸疲惫。
“比起国事,生辰也没什么要紧的。”蔡闫朝冯铎说:“今年便先不办了吧。”
冯铎点了点头,东宫寂静得近乎异常,偌大一个宫中,冷冷清清。
“派出去的人,情况如何了?”蔡闫问。
“试着联系了几次。”冯铎说,“都没有得到回应。”
“先前是谁说有十成的把握?”蔡闫的语气异常平静。
冯铎微微颤抖,不敢看蔡闫,但意料之外的是,蔡闫居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反应。
“杀不了他,”蔡闫说:“你第一个死,冯铎。你且就这么慢慢拖着吧。”
三九寒冬,冯铎额上全是冷汗,点头道:“臣知罪。”
蔡闫道:“我不是与你开玩笑,你想活命的话,最好趁着陛下不在朝中,速速了结此事。不要问我为什么。”
冯铎来不及细想蔡闫的话,忙自点头,说:“不如趁现在,召他返京述职……”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蔡闫说,“这不是我要关心的,我操心得够多了,乌洛侯穆一去不返,也没有任何消息,冯铎,莫要以为我危言耸听,你的死期近了。”
先前冯铎一时未曾咀嚼话中之意,现在越想越不对,抬头朝蔡闫望来,眼里充满了恐惧。
有些事不能细想,一旦细想起来,是冯铎无法承受的。
“是。”冯铎颤声道。
“我就把话说到这里。”蔡闫又说,“不要做让你后悔的事。”冯铎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蔡闫和衣靠在榻上,眼里充满悲哀,不知是悲哀冯铎,还是悲哀他自己。
“三年之内。”冯铎最后说,“若解决不了王山,殿下就将我处死吧。”
“要你的命有什么用?”蔡闫说,“别立什么军令状了,就这样吧,快上早朝了,让我歇会儿。”
蔡闫靠在榻上,闭上双眼,外头廊前滴下水来,一滴,一滴。他记得小时候,上京下雨时,他就在走廊中坐着,等候兄长归来,手里捧着一卷书,却无心细读。
那雨水不停地往下滴,一滴就是一整夜,落在木头上的声音能把人活活逼疯。
“我想他了。”蔡闫突然说。
冯铎不敢应声,蔡闫又说:“派人送封信去淮阴,让他快点回来吧。”
太子过生辰,皇帝不在宫中,朝臣总会有些议论,早不去,晚不去,偏偏挑这个时候。蔡闫总觉得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李衍秋待自己已变得有点淡漠。见他的机会少了,但每次自己巴巴地跑过去见他,李衍秋却都如往常一般,令他如沐春风。只是说不到几句,便督促他勤于政事——已不是小孩儿了,得学会承担责任。
最重要的还是,他很孤独。
他曾经以为李衍秋也一样地孤独,但这位皇帝既不喜欢皇后,又不喜欢与大臣说话,甚至也不怎么搭理郑彦。
他曾听冯铎私底下打听回来的消息,朝臣确实有过议论,但议论的对象却是李衍秋,不是他自己。内容是“李家人生性凉薄”,唯独太子性格温和,待大臣十分亲切。
生性凉薄,蔡闫也见过李渐鸿的凉薄,当年在上京时,李渐鸿眼里只有自己儿子。从前不管去谁家做客,同窗家长都会关心他几句,但李渐鸿待他,从来没有什么表面的客套,仿佛段岭愿意与他做朋友,蔡闫便可请到家里来自便。段岭哪天不喜欢他了,蔡闫连门外的巷子也不能靠近。
李衍秋也凉薄,有时候蔡闫甚至感觉不出他待自己的嘘寒问暖,究竟是真心的,还是因为他只是“兄长的儿子”。李渐鸿眼里好歹还有一个人,而李衍秋的眼里,却什么都没有。
雨夹着雪,下得江州一地泥泞,而在千里之外的邺城,满城却一夜间银装素裹,如仙境一般。
邺城仍未天亮,更漏却已滴完了最后一滴,发出轻响,灯芯燃到尽头,无声无息地熄灭了,留下一缕青烟。
段岭伏在李衍秋的怀中,已睡着了。
武独与郑彦换过班,听到里头没有声音,唯恐吵醒了段岭,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李衍秋半躺在榻上,一手搂着段岭,段岭靠在李衍秋怀里,正熟睡着。李衍秋轻轻抬起一手,做了个嘘的动作。
“就睡这里吧。”李衍秋极低声说,“莫要吵醒了他。”
武独点点头,段岭稍一动,却已醒了,睡眼惺忪地抬起头。
“什么?”段岭迷迷糊糊问道。
第1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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