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连续处理数张脸颇为费神,飞寇儿的神态显出了疲累,他本就不爱言语,无意答腔,左卿辞却不放过,“落兄不妨说说看,也可避免我们入城时无心中露出破绽。”
一句话提起了众人的兴趣,尽在等着下文。
飞寇儿勉强抬头扫了一圈,离得最近的是商晚,“行脚僧多半谦卑,遇事退让,而你眼神凶厉,姿态警惕,更像刺客。”
商晚顿时愕然,飞寇儿没有停留,转向一旁的殷长歌,“你习惯下颔略抬,显得倨傲张扬,又不言笑;真正的远途商人通常油滑世故,见人即笑脸逢迎。”
这一次轮到殷长歌怔住,飞寇儿又望向沈曼青,“胡地妇人步子大,走路臀摆摇晃,语声高昂,目光昂然直视,看人不知羞涩,你——”他停住了没再说下去,摇了一下头,显是不以为然。
沈曼青秀颊微红,一半是窘,一半是恼。
飞寇儿看了看陆澜山,难得的没有贬抑,“你还好。”
陆澜山顿时松了一口气,见其他几人的脸色不佳,禁不住想笑。
白陌看对方眼神扫过来,不自觉的挺直了一下,只听飞贼道,“你扮的是乡下人,偏又动作伶俐,眼神活络,反而像骗子。”
这些话语虽然无恶意,但将陆澜山之外的人全批了个遍,个个都不太舒服,左卿辞笑了,端着水碗轻咳一声,“依落兄看,我又如何。”
众人心底均憋着劲,等着飞贼评论这位尊贵的候府公子。
“你动作太好看,不像。”飞寇儿掠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这算什么评断,分明是谄媚之语,听得众人无不暗嘘,左卿辞却像极有兴致,“落兄可否细说一二?”
飞寇儿似乎想不出怎么说,滞了好一会,取过一只水碗,将随意盘起的腿换了个坐姿,衣袖卷了卷,腰脊一挺,肩膀平直舒展,颈项稍倾,臂端略收,忽然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气质,竟有几分似左卿辞。
端碗的手势也有了变化,三指略托,无名指与小指一敛,显得指形纤秀薄长,露出的一点腕极白。一个简单的托碗,不知怎的恁般好看。
一瞬间竟然让人忘了他平庸的脸,场中全看怔了,而后飞寇儿放下碗,身形一散,又变回了鄙俗的西域小厮。
驼群依旧安静,篝火依旧在燃烧。陆澜山蓦的大笑起来,忍不住抚掌喝彩,“好!易形之外更能拟神,不愧是妙手飞寇儿,当真是开了眼界!”
不比陆澜山心无芥蒂,众人的目光尽是惊异。原以为飞贼气息猥琐,怎样易容都难免流于卑下,谁知他举止一变,气质风仪迥然不同,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左卿辞望着低头进食的飞贼,若有所思。
吐火罗,一座极具风貌的繁荣之城。
巍峨的山岭挡去了北风,清澈的纳木河穿城而过,河上有十余座拱桥,桥栏雕着狮子与莲花。地热让空气暖意充盈,绿树婆娑,芳花无数。
吐火罗人尚白,喜穿紧身短坎配阔腿绸裤,无论男女都有健美的身材,随处可见女子露臂露脐,头顶水罐或陶盘婀娜多姿的穿越马蹄形拱门,如一道悦目的风景。
这里的女子衣着大异于中原,全不在意袒露的肌肤。左卿辞视而不见,神色如常,沈曼青却是有些尴尬;殷长歌与陆澜山都是守礼君子,刻意将目光偏离吐火罗女子,看向街市建筑。商晚没那么多避讳,但也不像飞寇儿,飞贼肆无忌惮的打量,一双眼转来转去,看人远多于看景,十分衬合粗鄙小厮的身份。
被飞贼毫不留情的评断过后,众人各留了一分心,入城时商晚努力扮出慈颜善目,殷长歌挤出笑意,沈曼青学着西域的妇人,让动作略为粗鲁,毕竟初入异国,谁也不希望生出波澜。
一行人伪装成来自乌孙的商旅,白陌操着一口生涩的吐火罗语,拿着预先备好的入关文书和检官沟通,塞过贿赂,经历了一点小周折,总算顺利的入城。
城内的宿地是一幢隐在老巷中的宅子。这幢宅子位于背街暗巷,门上有锁,这当然难不倒飞贼,飞寇儿随手一拔门已洞开,里面是一座标准的吐火罗院落。
木骨泥墙,雕饰柱梁,顶上嵌着天窗,朴素雅洁而不失明亮,显然是暗谍预先置备。满院空寂无人,卧房衾被齐整,厨房粮罐满溢,后园蔬果丰盈,生活用具无不周全,院内还有一口洁净的水井。
左卿辞推开门扉,逐一巡过各间屋子,检视用具,而后微微一笑,“王廷之力无远弗届,也算为此行略增便宜,这里可供安憩,各位不妨先行休整,稍后再行计议。”
一入城即有如此隐秘而丰足的宿地,对众人而言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对夺图之事更增几分信心。
卸去矫装沐洗过后,众人聚在主厅议事。真到商议的一刻,才发现千辛万苦的抵达吐火罗不过是个开始,两国殊异情势不明,纵然再英雄也难免束手无策,俱有些茫然。
左卿辞并不急于行事,他细致的叮嘱,“为防行迹外露,这里一切饮食起居均须亲为。各位务必谨慎,想出去游逛要易容为当地人的样貌,再由白陌相伴,绝不能显露任何与中原有关的形态。”
商贩的胡语吆喝,骑兵的叱马巡游声不时从宅外传来,提醒人们身处言语不通的异域,气氛隐约滞重起来。
梳洗后的沈曼青容色焕发,如一朵莹然秀致的梨花:“饮食之类的小事我们尽可自行处理,闭门不出也无妨,可是对此地一无所知,后期如何行事?”
左卿辞微笑不语,示意白陌先奉上了两盘瓜果。
吐火罗的各类瓜果极多,又是冬日依地热长成,不仅中原闻所未闻,即使在西域也享有盛名。切开的瓜果盛在琉璃盘中颜色各异,甜香扑鼻,分外诱人垂涎。
等众人开始品尝,气氛稍松之时,左卿辞才道:“我已知悉了部分吐火罗王廷之事,稍后安排白陌出去打探,加上暗谍协助刺探,拟出对策再请各位施为。”
这一回答合情合理,却不曾透露半分细节。
陆澜山并不气馁,当先开口:“光等也不是办法,不如公子将所获消息说来听听,或可商议出几分头绪。”
左卿辞沉吟了一瞬,浅浅一笑:“据目前所知,似乎段衍在吐火罗不甚得意,尽管献了大批金珠贿赂宰相罗木耶,仅被吐火罗王赏了个虚衔,本地贵族也对他多有排挤。”
殷长歌冷晒:“逆贼托庇于佞臣合当如此,我们不妨探出他必经之路伏击,逼出锦绣山河图后一剑杀之。”
商晚阴鸷中流出一缕残冷:“如此甚好,逼供我来,不怕他不吐实。”
场面瞬时一冷,片刻后陆澜山道:“行大事不顾小节,此法倒也可行,不知段衍身边的随护有多少,最好不要惊动吐火罗人。”
左卿辞神色不动,缓声道,“陆兄说的不错,必须避开吐火罗人,另外还有一个难题,段衍身边有蜀域三魔相护,未必能轻易擒获。”
淡淡一语犹如惊雷,听者尽皆变了颜色。
四十年前,蜀地有三个可怕的魔头。
三人是同宗兄弟,本以盗墓为生,据说从一处古墓内学到了奇诡的古蜀秘技,学成后第一桩便是将他们自小生长的村庄屠之一空,事因仅仅是穷厄时曾被村人取笑。离村后三魔杀人如麻,蜀地为之一赤,许多门派甚至一夕灭门,连路过劝阻的少林耆老皆遭了毒手。幸存者将消息传出,引起武林群情激愤,请出武林中极富盛名的五名高手围杀。一战之后,落羽神君和玄冥子身亡,慧音禅师回寺静养了十余年,华山君夫妇因伤退隐,张狂跋扈的三魔也从此销声匿迹,人人只道此獠已除,不料竟在吐火罗猝然听闻。
寂静半晌,陆澜山眉宇深蹙,前所未有的慎重。“这几个老怪物还没死?”
殷长歌也是震骇,霍然起立:“不可能,慧音禅师曾说三魔不可能再为恶中原!”
商晚牙关紧咬,面目暗沉如水。“会不会是弄错了。”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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