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我去八大胡同的事情,你知道啦?”她的神情坦白无畏,那态度反倒是叫唐少帅有些吃惊。
他点了点头,坐直了身体:“嗯。”看着她并不惊慌的面色,他稍稍一顿,“知道的人不只是我,还有家里人,以及父亲。”
看着她这时候也已经吃的差不多了,放手搁下了筷子,他俯身过来问道:“你吃饱了?”
“嗯。”瞿凝点了点头。
唐少帅这时候靠的很近,她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气息,他侧身过来看了一眼她的衣服,叹了一口气:“去换一套吧。”
瞿凝默默点了点头自然是不能这样穿着去见封建大家长的。
两人沉默着等到她换完了衣服,然后唐少帅带着她前往主屋。在寒冷的秋夜里,这一路,他始终紧紧握着她的手。
在灯火通明的主屋前头停下了脚步,唐少帅最后只对她说了一句话:“不必担心,一切有我。”
瞿凝又是顿了一顿,然后摇头失笑,抬脚跨上了台阶:“嗯。”
***
屋里头毫无意外的,是三堂会审的格局。
唐家几乎所有人都在,气氛凝滞的简直叫人胃疼一堆原本聚在一块必定勾心斗角叽叽喳喳的女人却“唰”的一齐全部看向他们,那感觉,的确如同芒刺在背啊。要是她先前没先用了饭,这会儿再镇定,怕也是要不舒服的了。
瞿凝这才明白唐少帅特意等她吃了饭再一同前来的理由,心不由自主的感觉到了些许暖意。
眼看着他们手牵手的走进来,坐在上首的唐大帅颔首一笑,仿佛是十分欣慰看见这对小夫妻恩爱一般,放下了手里的旱烟袋:“来啦?”
这是瞿凝第二次见到她的这位公公。
她微微屈身:“儿媳见过大帅。”
二姨娘这时候在唐大帅身后有些阴阳怪气的开口:“咱们可是好几个时辰前就等在这儿啦,少帅贵人事忙,怎么,现如今官越做越大,竟然连个给长辈请安的时间都抽不出来了么?”
唐大帅皱了皱眉,轻轻一拍桌子,二姨娘立时噤声,面上却还是一副愤愤不平不吐不快的样子。唐大帅冷冷瞟了她一眼,旋即转头微笑瞧着面前十分般配的一对璧人,笑道:“虽然他们来得迟,不过还是给谨之和他媳妇搬个椅子坐吧。”
下人倒是应声给他们搬来了两个绣墩但相比较于厅上那些人屁股底下有靠背有垫子的椅子,他们的座位,就要寒酸的多了。
心知这是下马威,瞿凝微微一笑,拉着始终一言不发,面如寒霜的唐少帅坐了下来,虽然座位足够不舒服,但她还是坐的格外笔直端正,身姿显得格外挺拔。
“今儿个找你们来,”唐大帅看着他们落座,这才笑眯眯的说道,“一则是想问问家媳,这些日子掌家理事,可有阻滞之处;二则,冯家使团不日将要入京,我也是得重申一下,咱们家里该如何应对的事情。”
他既然动问了,瞿凝便欠了欠身:“我虽然才识浅薄,但这些日子多得各位姨奶奶和小姐们照应,上手的还算顺利,倒是多得公公挂心了。”
“那就好。”唐大帅笑道,“若是有人给你下绊子,家媳尽管来告诉我,有我给你做主。”
“我的夫人,我自然会护着。”始终沉默着的唐少帅这时候却终于冷声开口,一把攥住了瞿凝的手,和她在众人面前,十指交握,“她既然嫁了我,便和我夫妻一体,若是有人不给她面子,自然就是不给我面子。而不给我面子的人,我自会处理。”他把处理两个字咬的很重,四下里眸光一扫,凡他锐利的眸子所到之处,方才急巴巴出声的二姨娘连忙缩了缩头,只恨不得整个人全都缩到唐大帅身后去。
本是笑微微的唐大帅这时候将手里的旱烟袋“啪”的拍在了桌上。
“你说什么?”他和唐少帅的眼眸仿佛在瞬间在空气中交汇,像是噼里啪啦的爆出了无数火花来。
唐大帅看着已经高大俊挺的儿子,胡子气的直抖:“在座的除了你的姐妹,就是你的长辈,你这是在威胁谁?”
“这不是威胁。”唐少帅说着已经拉着本还正襟危坐的瞿凝站起身来,冷笑道,“父亲,我不是你,可以为了所谓的大业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去死。我现在之所以站在这里,是为了给你一个交代。但有些话,我不想再对你们说第二遍。”他不再和唐大帅对视,锐利的眼眸只是一个一个的顺着座次扫过去,“在这个家里,我唯一的亲人,就只有三妹妹和我身边的女人。你们其他人若是听话乖巧,我唐家也不愁这一口吃的。但若是想要别的,最好先想一想,你们的靠山,到底靠不靠得住!”
他目光所及,女人们一个个的低了头,唐三小姐震惊的张大了嘴,几乎是坐立不安的绞拧着她的衣衫下摆,脸色吓得发白。
唐二小姐张了张嘴,有些滞涩的低声开口喊道:“哥哥……”
唐四小姐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像是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了头。
唐大帅“啪”的一下拍案而起,面上怒色重重:“逆子,你以为自己翅膀硬了么?你近来在军中的那些小动作,别以为我这个做老子的不知道!老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看在你那死去的娘亲的份上,你可别以为,是自己真的尽得军心了!你二姨娘说错了?牝鸡司晨……”他的目光转到瞿凝脸上,这时候的目光冷的像是刀锋,“这种名声,传出去你还能领军?”
唐少帅冷冷的,却傲然的勾唇一笑:“我的名声,自有战场上的战绩为证,跟我和夫人的关系,又有何干?”
唐大帅的眸光愈发冰冷,这一对长相差异很大的父子对峙,瞿凝夹在他们中间,看似左右为难手足无措,在听了他们这番话以后,心里却已经对今天的这出戏,看的分明了:这哪里是要找她的麻烦,摆明了这是父子在摊牌,要说夺权了。唐大帅看似是对她发难,实际上分明就是在发泄心里堆积的对儿子的不满!
她的事情,不过只是他们之间的那根导火索而已。
只是不知道,唐少帅在军队里到底做了哪些小动作,导致唐大帅再也忍不下去了呢?
唐少帅回首冷笑了一声,再不说话,反手一把拉住瞿凝,竟就这么不顾离去。
***
他本来怒气冲冲的步子,出了那个正厅,便平和下来,虽则步声依旧沉沉,但已经没了先前的怒色。
沁凉的空气里,唐少帅仰起脸来望向星光密布的天空,深深长舒了一口气,看向他身边竟还能唇角含笑的新妇:“有什么问题想问的,就问吧。”
“三妹妹你也不管了么?”瞿凝有些无语的回头看了一眼正厅,又瞅了一眼她被握的紧紧的手。
“他们不会动钥儿的。”唐少帅抿唇说道。
“我和钥儿都是后宅妇人,”瞿凝明知故问,“你拖着我出来,是怕我被为难?那为什么钥儿和我不一样?”
她唇角的笑容带着几分狡黠,倒叫看着的人心里痒痒的。
唐少帅伸手刮了刮她挺翘的鼻梁:“因为你不肯让人省心啊。”
“……”我怎么就不叫人省心了。
瞿凝瞬间嘟了嘴皱了眉。
唐少帅见她这样,反倒低低一笑:“放心吧,没事的。”他反身背了手,“父亲和我,各有分数。现如今我表明了态度,那些魑魅魍魉,便不会再在小事上给你下绊子了。后宅的事情,你当可少花三分心思。这也是在现在这个时候,我唯一能为你营造的环境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冯家就要入京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卧槽*闹哪样!!窝服了_(:3」∠)_
☆、第41章 草蛇灰线(6)
这场争执,开始的全然出乎瞿凝的意料之外,尽管实际上至始至终,她好像都只是那父子之间的看客虽然唐少帅看似是在为她撑腰,唐大帅看上去是对她“牝鸡司晨”表示不满,但后宅女子,在某种程度上,真正对政客们的影响,应该算是微乎其微的吧。
瞿凝心里的确有过少许“被撑腰”的感动,但也很快的,在后续接踵而至涌来一波一波的事件里头,被很快的抛到了脑后那些每天不绝的上门来试探着她的口风想要知道些什么内幕的夫人们她都快要应付不过来了好嘛,摔!
不过假若要说她从中看出了什么,那就是唐家父子的矛盾,似乎已经日趋尖锐,日趋明显,也渐渐开始浮于表面这一方面是件好事,他们的争端被挑明了,她发行报纸的时候,正好是流言蜚语传到了最□,能助长她的销量,但另外一方面,却也巧合的让她心惊。
这一场在后宅的争执,使得少帅头上“妻管严”的帽子盖的严严实实,乃至于其后瞿凝出门,都得面对很多人戏谑的眼光。
军中的争斗,却远比她看见的激烈。唐少帅这些时日早出晚归,眼下青色越来越重,瞿凝能从他身上日益冷凝的气息敏锐的察觉到,他肩膀上的担子不轻。
据她所知,唐家军中,目前枪支,弹药等西洋供应的军备,多数是由少帅掌控了渠道,而粮食,人员的补充的等等,则是掌握在唐大帅手里。这对父子的争斗若要短暂的分出一个胜负,大约等到谁能握住另外一半的权势,也就能暂时占据上风了吧。
这对父子在军中明争暗斗,京中自然动荡不安,人心浮躁起来。
由之而来的,就是各方势力就开始频频有动作,各方探子也在往少帅军,乃至于唐家不停的探听消息,谁都想知道,唐家这处夺嫡的大戏,到底会是姜还是老的辣,还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而这个情况,在冯家的代表团不久秘密入京之后,则是愈发鲜明,让人无法遮掩,毕竟,冯家和唐家如今二分江山,冯家要是支持了谁,怕是东风就能压倒西风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冯家来拜访唐家大宅的时候,距离他们官方递交的行程,提前了足足五日。
冯家使团是一路从温暖的南方乘船北上的,在运河沿途都有人接待,行程几乎是一站一站报上京师的,也正因为如此,他们的行程竟忽然之间脱离了掌控,就叫人有些措手不及了。
冯家的这对兄妹,入京之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向高踞皇位上的皇帝请安,而是以私人的名义,向唐家大宅递上了请帖。
因昔年也是通家之好,冯家的嫡长子,冯思平径自去拜见伯父唐大帅,而冯家的嫡小姐,那位号称将门虎女的冯思嫒,则是经过了门房的通传,要去拜见唐家少夫人正是瞿凝。
其时正值午后,瞿凝正拉着唐钥的手,在手把手的教她如何看账本,如何算支出和理家,她案头还堆着一些金允珠传过来的,准备在第一期报纸上刊登的样稿一一都要让她这个‘掌舵人’细细参详了才能发出去,正是百般忙碌,愁得是□无暇。
实际上自打那一日唐大帅和唐少帅当面互相放狠话之后,唐家的气氛就很有些古怪了。就像是架着烧红了的柴薪的滚水,在宁静的表面底下,却是能灼伤人的烫热。
下人们似乎也在观望,瞿凝的命令下去,虽则还是一一尊奉,但像之前那等殷勤小意的伺候,却是再没有了。
夜里头要是再要两三遍水,也得给大厨房赏钱才行,否则,就得三催四请的磨洋工了。
瞿凝心里知道这时候不是算账的好时节,便也暂且听之任之,只拢着唐钥,遵嘱她事事小心。
唐钥这几日都随着她在学管家,今日也没例外,两人听得门房的通传以及递上来的拜帖,俱是愕了一愕:“冯小姐?”
瞿凝起身穿上了绣鞋,眸光一凝:“南边冯家来的那位冯小姐?怎么今日就到了?”
“那两位据说是不耐行船郁闷,便轻车简从甩开了侍卫,自己行陆路来的。”门子显然已经事先做了功课,有问必答,“冯小姐说,少夫人要是不方便,便是见见几位小姐和姨娘叙叙旧也好。当年她父亲和老爷也曾是同年,算起来也算是通家之好,念着少时和几位小姐的情谊,她便想着和几位姑娘能趁着还没出嫁再见一见。另外,她从江南来时,也替我们大小姐,带了一些南方特产过来,所以盼着能见一见四姨娘。”
瞿凝眉头微微一皱,放下了手里的钢笔,对门房说道:“我马上就去。”
门房退下之后,她转头问唐钥道:“这位冯思嫒小姐,三妹妹以前和她要好么?”
唐钥也是一脸愕然,连连摇头:“她以前嫌我们娇娇弱质,行事绵软,最是不耐和我们女眷打交道了,若要说熟悉,怕是哥哥对她的熟悉,还多过我吧?”
“哦?”瞿凝闻言眉头一扬:这话怎么跟唐少帅说的完全不一样?
她先前和唐少帅说起冯思嫒的时候,他表现出来的明明就是全然的陌生乃至鄙夷啊,一点也没有旧人甚或于青梅竹马的怀念。
唐钥瞧着她神色,连忙补充道:“冯伯伯和父亲当年曾在一个座师底下进学,但父亲后来郁郁不得志,早年就回了老家。冯伯伯却不同,青云直上,被皇帝点了南下主政一方。那时候我和哥哥都还小,算起来,我都记不得冯小姐的模样啦。”
瞿凝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放下了手头边堆积如山的事务,振身而起:“走吧,我们去见见这位冯小姐。”
***
她二人来到花厅的时候,里头已经是一片的莺声燕语了。
那里头有一道陌生的,低沉的声音格外显眼,瞿凝和唐钥推门进去一看,她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就沉了一沉:“二妹妹,四妹妹,你们怎么都在了?”
转头却又看向厅中好整以暇翘着二郎腿坐着正端着茶碗的女人,瞿凝笑了一笑:“这位,想必就是冯小姐了?”
“可别称我冯小姐这么老套,”女人站起身来,向前一步,向她伸出手来,用力一握,“咱们南方厉行西化,少夫人要是愿意,喊我miss 冯就好。”
“……”瞿凝在心里‘呵呵’了一声,唇角带着嘲讽的勾了一勾,从善如流,“那好吧,miss冯。来,请坐。”
旁边看见她们进来已经有些不安的站起身来的唐二姑娘和唐四姑娘,这时候才对她福了福身:“嫂嫂。方才门房说来人带了大姐姐的消息,咱们心里记挂着大姐姐,就先过来了。”
“miss冯还带来了我们大姐儿的消息?”瞿凝惊喜的笑道,“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冯思嫒点了点头:“不过礼物还在随行的船上,我和哥哥急着见一见伯父和几位姐妹,这才先行了一步,礼物会随后奉上。”
瞿凝双手扶了扶她:“怎么会呢,miss冯这么客气,难道是和我见外不成?”
她稍稍一顿:“既然是通家之好,就不该如此客套了。”
几个人寒暄之后,便各自坐下来,只是显然的,当瞿凝和唐钥到后,厅内的气氛,远不如她们在门口听到时候的融洽和欢悦了。
冯思嫒倒是口角伶俐,她本来就穿一身窄紧修身式的西洋装扮,此时眼角生春,口舌便给,说起战场的事情来都是头头是道,倒是不负她将门虎女的称号,也逗得几个姑娘家一惊一乍的,完全吸住了她们的注意力,但瞿凝总模糊觉得,冯思嫒的笑容底下,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而且,冯思嫒偶尔上下打量她的眼光,颇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实际上有些人不合拍,大概是第一面就能肯定的事情。
瞿凝自打冯思嫒一开始要称自己做“miss冯”,就已经心里存下了阴霾,因此,后续也就并不十分热情了:可不是么,哪怕是后世,这等说话喜欢夹中夹英的假洋鬼子,在国外还不受欢迎呢,更诳论是这个时代了?
反倒是唐二姑娘和唐四姑娘,对冯思嫒极为亲热,有说有笑的,还一起回忆起了她们那些,在唐钥记忆里已经十分模糊的,变成了剪影那样薄薄一抹的过去。
也是从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笑谈里,瞿凝这才听出来,唐少帅年少时候也是飞鹰走狗,欺负小姑娘小动作的纨绔,冯思嫒的记忆里,小时候竟是常被唐少帅那个小霸王欺负的。
“后来战场上大家兵戎相见相见,我心里还想着呢,这莫不是认错人了吧?”冯思嫒边说边比划,边笑道,“少帅小时候完全是个圆滚滚的混球啊,后来怎么变成了一大坨冰块?哎呦那黑脸呐,可吓死我了。”
一说到这几年之间的分别,知道唐少帅前后转变原因的一圈人,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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