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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裴琅,广文堂的书数先生,德才兼备,是广文堂唯一一个只是秀才之身便能入堂教学的先生。裴秀才性情温和耐心,比起其他严厉的夫子,在学生中更值得尊敬。便是如沈妙这样时时掉书尾的人,裴秀才也从未责骂过,都是一遍一遍耐心讲解。
    若只是这样的话,这人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先生。品德才学都是万里挑一,可惜,沈妙还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
    傅修宜最依仗的幕僚,后来傅修宜登基后,封了他做国师。国师裴琅,春风得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作为国师来说,他也的确做得很好。沈妙以为,裴琅是一个聪慧又正直的人,可最后废太子的时候,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沈妙和裴琅的私交,算起来也算不错。当初沈妙去秦国做人质的提议,就是裴琅提出来的。裴琅说:这都是为了明齐的江山着想,若是娘娘此去能解陛下燃眉之急,日后江山万里,都有娘娘的福荫照蔽,天下人都会感激娘娘的恩情。
    可事实上,当她五年之后回宫时,后宫多了名楣夫人,而这些往日敬她的裴琅的手下们,却对她开始有了防备之心。
    废太子的时候,沈妙甚至跪下来求过裴琅,因为裴琅是傅修宜的亲信,只要裴琅开口,傅修宜定会听他的意见。可是裴琅却扶起了她,对她道:“娘娘,陛下决定了的事情,微臣也无能为力。”
    “裴琅!难道你就这样看着太子被废吗?你明知道废太子之事不可为!”她怒极,咄咄质问。
    “这已是大势所趋,娘娘,认命吧。”裴琅叹息着道。
    认命吧。
    人怎么能认命呢?若是重来一世,还要认命,岂不是太可悲,太可恨?
    沈妙目光沉沉的盯着前方的青年,他光明磊落,他见死不救,他性情温和,他也冷酷无情。作为臣子来说,一切为了江山着想,裴琅是一个忠臣。但是……只要他站在傅修宜那边,这辈子就注定与她不死不休!
    现在这个时间,傅修宜应当还没有收服裴秀才,那么,是在那之前斩断他们的可能将裴秀才拉到自己身边呢?还是干脆…。先将他扼杀在摇篮里。
    裴秀才放下手里的书卷,敏感的察觉到有一道目光正注视着自己,他抬起头,迎上了沈妙意味不明的眼神。
    沈妙坐的位置比较靠后了,即使是这样,她仍然执拗而端正的看着自己。这种感觉有些奇怪,裴秀才觉得,那种目光包含着一种审视与判断,似乎在权衡着什么利弊,评判着什么。再延伸一点,是一种带着一种挑剔的俯视。
    他动作一顿,想要再看清楚沈妙是什么神情,便见少女捡起桌上的笔,低下头去。裴琅心中一笑,摇了摇头,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有那种居高临下的神情呢?至于判断和审视,那更不可能了,沈妙可是整个广文堂最蠢笨怯懦的啊。
    他整了整东西,开始了今日的授课。
    整个国二的学生都有些昏昏欲睡。
    书算课本来就容易令人感到乏味,即便裴秀才教习的如何精彩,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女,正是跳脱的年纪,哪里就能听得进去。加之又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各个都有些打盹。
    若是别的先生,定会拿着戒尺开始训斥,偏偏裴琅这个人最温和,从不惩罚学生。是以他的课上,众人胆子也是最大。除了书算常拿第一的沈清听得认真,其余的人都百无聊赖的做着自己的事。
    今日沈妙却不同。
    她一眨不眨的盯着裴秀才,坐的端正,似乎听得极为认真。这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因着她平日里最厌恶学习,书算更提不起兴趣。眼下没睡着已经是奇迹,居然还会认真听课?
    与沈妙坐一桌的是个穿着绣菊纹薄袄裙的秀丽少女,神情有些倨傲,见沈妙如此,忍不住露出诧异的眼光,对沈妙认真听课的举动不时侧目。
    沈妙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呢?上辈子她对书算没兴趣,可后来当了皇后后,刚开始一切根基不稳,后宫维持生活也要精打细算。她这个皇后也要缩减用度,大约亲自做过之后,便觉得书算也不那么难了。后宫中大到与礼仪的开销用度,小到嫔妃的杯子点心,账目多而杂,那些都一一看过了。这些书本上的书算,又算的了什么?
    她只不过是想要更加努力的看清楚,裴秀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有这样,她才能知道对这个人,什么样的手法更合适。
    她这般专注的神情,落在身边少女的眼中,已经是觉得十分不同寻常。待书算课结束后,裴秀才走了,沈妙才收回目光。
    身边少女推了推她,语气中带着惊讶:“沈妙,你是不是中邪了?”
    “为什么这样说?”沈妙问。面前的少女是光禄勋家的嫡女冯安宁。
    冯家当初也是京城中的勋贵朝臣,冯安宁从小被养成了骄纵的性子。可上辈子,冯老爷站错了队,新皇登基被革职后,冯家为了保全这个女儿,只能将她提早的嫁给了远房的一位表哥。之后冯家落败,冯安宁嫁人后却也没得到什么好结局。那位表哥也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冯安宁进门没一年,养了个外室,儿子都有了,还骂她是冯家留下的包袱。冯安宁哪是能受委屈的脾气,当即就拿了剪子和外室同归于尽了。
    前生种种,如今看来皆如过眼云烟。再看面前神情高傲的少女,哪能想得到后来的衰败结局?
    沈妙现在看广文堂的少年少女,就像在看傅明和婉瑜那么大的孩子,倒是难以生出置气的感觉。除了像沈清和沈玥那等口是心非的小人,大多数的人,都不过是被娇宠坏了的孩子罢了。而这些娇宠着养大的少年少女,在未来不过十几年时间,便会领略到命运的残酷。
    见她不说话,冯安宁有些不满,道:“你是在故意无视我吗?沈妙,你今日这般刻苦,莫不是为了一月后的校验吧。听你姐姐说,你可想趁着校验出风头,好让定……别人看见你。”
    到底是孩子,刚才听了裴秀才的话,这会儿便不把爱慕定王的一套说出来了。
    “校验?”沈妙挑了挑眉。
    ------题外话------
    男配出来打下酱油昂~
    封面还没做出来,心酸/(ㄒoㄒ)/~
    ☆、第十章 谢小候爷
    广文堂的校验,设在每年的十月。
    校验是对学堂里每位学子的考验,特别优秀的学子将能进入才艺展示,而最重要的是当日会有许多大儒朝臣观看,皇子也会在一边瞧着。若是有不错的学生,或许能因此得到进入仕途的契机。
    总之,将自己的才学展示给别人看,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出风头的事情。是以每年的校验,众人都拼尽全力希望能拿个名头下来。
    国二中,沈玥的才学最盛,每年都能在校验中独秀一枝。沈清虽然不比沈玥在诗词歌赋上的造诣,书算却名列前茅,这一项上总也能拿个名次。
    若说是一事无成,垫底的都是沈妙。琴棋书画全不会,书算策论更是一窍不通。每每当着校验当日出丑,别说才艺展示,便是通过考验都很艰难。前生的沈妙,最怕的就是每年的校验,只是看着沈玥沈清在台上春风得意,心中不是不羡慕的。
    如今再看,只觉得都是小孩子间的争风吃醋,她什么阵仗没见过,校验,还真的不放在眼里。
    她看了一眼冯安宁,道:“校验么?我从未想过争什么名次,垫底的,有什么可争的?”
    冯安宁微微一愣,她倒没想到沈妙如此坦荡的就说出落尾巴的事实。她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下沈妙,问:“你莫不是真的被伤得很了,才这般性情大变的吧?”
    沈妙好似一夜间变了个人似的,平平淡淡,坦坦荡荡,大大方方,竟有一种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沉稳。因为本是坐在一桌,这种性情上的转变才看起来更为明显。
    “是啊。”沈妙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本能的会对比自己成熟的人感到尊敬或者羡慕。沈妙的这种姿态,竟让冯安宁无形中对她的态度好了些。
    书算也上完后,学子们到广文堂外边的花园中休息玩耍。女孩子们都在学堂里下棋或者讨论新写的诗,却听得外头似乎有什么惊马的声音掠过。
    “什么声音?”易佩兰转过头去。
    “去外头看看吧。”江采萱提议,拉起沈玥:“走,瞧瞧是什么事。”
    沈妙本无意凑热闹,倒是冯安宁,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想了想,抓起沈妙的手:“一起去看!”
    沈妙有些诧异,冯安宁向来是瞧不上她的,更别说是这般亲密的举动了。她尚且摸不着头脑,却已经被冯安宁拽着走出了学堂。
    外头,已经有许多学生都闻声聚在了门口。却说见到冯安宁拉着沈妙过来,俱是投来诧异的目光。沈玥眼神微微闪了闪,没有作声,倒是沈清见状,自鼻子里冷哼一声。自从知道沈妙也爱慕定王之后,她连表面上的和气也不屑装了。
    但让人惊讶的并不是这个。蔡霖刚刚从人群中挤出来,瞧见外头的人惊喜的叫了一声:“谢小候爷!”
    谢小候爷?沈妙往外一看。
    广文堂的朱色大门外,正立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匹毛色光亮顺滑,一看便是千金难求的宝马良驹。马儿微微倨傲的踢动着前蹄,优雅的身形极是能吸引众人的目光。
    但终究不及马背上的人耀目。
    少年端坐马背,穿着一件玄色绣云纹的窄身锦衣,外罩深紫貂皮大氅。右手懒散的把玩着手中的马鞭,生的剑眉星目,五官极其俊俏。嘴角微微勾着,似笑非笑,眼神却冷漠的很。
    人群中立刻就有少女羞红了脸,也不顾是什么场所,大胆的将手绢叠成绢花往那少年怀中抛去。明齐向来民风开放,尤其是对少年少女们的规矩,宽容的很。
    绢花落到了少年怀里,少年伸手接过拈在手中,勾唇一笑。抛落绢花的少女立刻抚着胸口,脸红扑扑的,俨然已经痴了。
    下一刻,少年顽劣的笑容转瞬而逝。绢花飘飘摇摇的掉到地上,落到枣红色的马儿蹄下,碾成一团。
    他懒洋洋的坐直了身子,天生富有一种极强的侵略性,却因为俊俏的脸蛋,将那吸引力放大的淋漓尽致。天生便是让人移不开眼的存在。
    真是冷漠又恶劣的人啊。
    易佩兰喃喃道:“是谢家小侯爷。”
    沈妙挑了挑眉,谢家小侯爷,谢景行。
    明齐如今的簪缨世家,多少都是从开国以来陪先皇打下江山挣下的功勋。经过一代又一代的人,有的世家只余名头,内里空空。有的世家却是越发繁荣,生的花团锦簇。
    有如冯家这样的文官,也有沈家这样的武将。如果说沈家将门几代,都是老老实实的带兵打仗,是公认的实诚人。那么谢家,手握重兵,却是里里外外都是混人一个,当今陛下对上谢家也是无可奈何。
    大约是谢家人骨子里总是存着几根反骨。干下的事情都是混账事,譬如说罔顾千里之外京城下的指令退守,偏要去剑走偏锋乘胜追击。最后还美其名曰“将在外军令有可受有可不受。”但天家人总是拿谢家人无可奈何,因为谢家人战无不胜。
    沈家和谢家本就是对立关系,这其中固然有先皇故意的隔阂和挑拨,使之相互制衡达到稳固朝廷。沈信和谢侯爷的政见也是从来不和,沈信看不惯谢鼎战场上激进诡谲,手法不正统。谢鼎看不惯沈信打仗还要看兵书,守旧古板,不懂变通。两家除了在朝堂上吵架外,再无往来,先皇显然也是乐见其成的。
    谢鼎的妻子去世后,谢鼎没有娶继妻。只有一房妾室,妾室生了两个儿子,也就是说,谢景行有两个庶出的同胞弟弟。也许是谢鼎心疼嫡子母亲早逝,想要尽力弥补他,从小娇宠着谢景行,终于把谢景行养成了个无法无天的性子。
    可即便是这样,谢景行依旧是一个精彩绝艳的人,除了本性顽劣冷漠些,才学聪明相貌家世,皆是明齐数一数二,否则,不会有这么多姑娘心中暗自倾慕。
    只是可惜了,沈妙心中叹息一声,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少年,最后却得了万箭穿心,扒皮风干的惨烈结局。
    许是她目光中的怜悯太过明显,那少年突然望将过来,深如星辰的眸子微微一闪,意味不明的看了她一眼。
    ------题外话------
    我儿子帅不帅?帅!不!帅!
    ☆、第十一章 谢家的结局
    沈妙垂下头,做出一副羞赧的模样。
    谢景行死在二十二岁那年。
    先皇是要惩治谢家的,明齐的皇室,越到后来,越是昏聩无能。整日不是想着励精图治如何发展国力,而是想着自保。簪缨世家都是威胁。诚如傅修宜所说,沈家老实做人尚且是目标,谢家这样不听指挥的,自然更是先皇的眼中钉。
    适逢匈奴进犯,谢家带兵出征,谢鼎带兵出征,在战场上放肆了一辈子的谢将军最后全军覆没。谢景行在京中年关等着父亲归来,最后却等来了一具棺材。
    谢鼎的死并不是结束,入葬时,定京百姓自行的为谢鼎送行,举国上下,痛哭哀恸。这对于皇室来说,是大忌。
    于是没过多久,就任命年轻的谢景行代父出征。
    谢景行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如同谢家人一样,在战场上发挥的天赋足以令敌人闻风丧胆。可是明知道谢鼎死的蹊跷,皇家的这封圣旨,几乎是把谢景行推向了绝路。
    谢景行还是接了圣旨,也去了战场,然后兵败。当日暴露于敌军目标之下,得万箭穿心的结局。不仅如此,不知为何尸身被夺走,匈奴扒皮风干,晾在城楼,以儆效尤。
    惨烈结局再一次上演,明齐举国哀恸。
    父子齐丧战场,百姓们只看得到匈奴的凶残和将军的英勇,却看不到这阴谋之下的暗流汹涌。
    那时候先皇已经行将就木,傅修宜接管朝廷事宜,为谢家的遭遇感到遗憾,追封谢家父子。得了封号的谢家父子已然作古,倒是朝廷的抚慰,平白便宜了那位妾室和两个庶出的儿子。
    沈妙还记得得知谢景行死的时候,沈信沉痛的模样。原以为当初沈谢两家势同水火,谢家倒霉,自己的父亲无论如何都不该难过的。现在想想,恐怕那时候沈信就有了兔死狐悲之感。
    平衡已经被打破,谢家一倒,接踵而来就是沈家。
    可笑她那时候还一门心思的把沈家搅到夺嫡的这趟浑水中来。
    沈妙对谢家没什么感觉,当初却很是为这少年郎的际遇唏嘘了一番。这样精彩绝艳的儿郎,本应该在明齐江山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谁知道会以这样的方式退场。而且明知道那封圣旨就是死亡的召唤,却仍去了。
    也许是为了保全谢家的尊严,证明谢家最后都不曾磨灭的家族傲骨。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都能看出谢景行顽劣外表下的非常人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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