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宋一顿,“所以……亲友也得惩治?”
“自然是,否则‘连坐’一词是如何来的?”
常宋只觉怀里揣的地契烫得他肚子不舒服,生生扎人。
齐妙笑道,“姐夫是在想那地契的事么?倒不用担心的,毕竟只是这一次,不碍事,上头查不到。但是如果有第二次、第三次……”
酒婆突然开口,“那肯定能查出来。”她阴恻笑着,拿手在脖子上作势一抹,“然后掉脑袋!”
她因年老,脸上本就多褶皱,这一做凶煞神情,又因灯火昏暗,看得常宋的心猛地一跳,差点没蹦出嗓子眼,着实吓了一跳,额上已冒出汗珠来,笑得脸僵硬,“当、当然不会有第二次。”
要死就谢崇华去死,不要连累他!
齐妙浅笑,“姐夫是二郎亲姐姐的丈夫,有求我们第二次,我们一定会尽力帮的,姐夫不用担心。哪怕日后真出了事,也定不会供出您的。”
常宋才不会信她的花言巧语,这分明是在拖自己下水,他哪里有这样蠢。和她告辞回到屋里,就对下人说道,“等少夫人回来,就让她收拾东西,明天一大早就回家!”
月色浅淡,本就是半圈明月,又被乌云吃了半截,照得地面不亮。两旁店铺的灯笼已经陆续撤下,更显得街道清冷。
谢嫦娥走在这已着初秋气息的街道上,吹着夜里凉风,反倒觉得耳边没了常宋的聒噪,十分清爽,无数个让她不要回头的念头浮现在脑中,在将她拽住,让她不要回去。
可她如何能逃脱。
左脚是母亲扣上的枷锁,右脚是女儿不能没爹的枷锁,她的手上,还桎梏着世俗眼光。
每一个,都让她不能自在地移开半步。
无法前行,也无法逃脱,更不得自由。
她长叹一气,像是将这寂静夜空都叹出个窟窿来。
忽然背后传来急促脚步声,本以为是从旁路过,谁想手腕却突然被紧抓,惊得她偏头去瞧,却只看见削瘦侧脸,愣神之际,已经被那人拽入幽静无人的巷中,往深处走去。
像是魔怔了,步子随他往前,像是没了桎梏。脚下一绊,瞬时回过神来,挣脱了手,声音是难以抑制的气恼,“五弟!”
陆正禹身子一僵,转身看她。生了孩子的人应当会丰润些的,可他却只在她面上瞧出略显苍白的面色,还有比上次更清瘦的面颊,还有眼里的悲苦,他都看得一清二楚。见她要走,他又上前捉了她的手,将窄小的巷子去路堵住,却说不出话来。
太多话要说,见了面,竟无话可说。
谢嫦娥就怕自己又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冲动事来,偏身要出去,可任她如何捶打,他就是铁青着脸不挪步,看得她觉心累,退了一步,冷静下来,“五弟……”
“你手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他又打你吗?”
谢嫦娥没有想到他看得这么清楚,许是捶打他时近在眼前,就全收入眼底了。她拉长袖子,将手藏了起来,“我撞的。”
陆正禹蓦地冷笑一声,突然抬手将手背撞向墙壁,敲出沉闷撞击声,像是手骨都要碎了般。谢嫦娥大惊,伸手将他拉住,“你做什么?”
陆正禹怒声,“我想看看到底要怎么撞才能撞成你这样!”
谢嫦娥愣神,强忍的泪又滚落面颊,本是紧抓住他的手,突然就没力气了,泪落手背,烫得陆正禹焦躁的心也平静下来,轻轻一揽,将她紧抱入怀。怀中人没有挣扎,反倒是像寻了倚靠,也环了他的腰,得这难得安宁。
☆、第50章 无畏荆棘
第五十章无畏荆棘
月上中天,乌云渐散,门前烛灯盏盏,映照得小镇巷子人影朦胧。
谢嫦娥缓缓从这温暖怀中离开,抬眼看他,叹息,“不能再错下去了……”
“对,不能再错下去了……”陆正禹握了她的手腕,定声,“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再也不回来。”
谢嫦娥没想到他事到如今竟然还没有打消这个念头,可自己是已嫁之身,他却是大好前途,不是说跟了一位姓徐的大富商,要他继承家业么?那她更配不上他。真就这么走了,自己的一切尚可不在乎,可他的?
陆正禹已不想再受这煎熬,她若过得好就罢了,他会忍着,也会离她十里远,免得她生了担忧,可如今她分明过得不好,那他怎么能再忍,“我知道你有孩子了,我可以带她一起走。虽然……虽然我未必能待她如亲生女儿,但有我一口饭吃,就定不会薄待了她,日后我会好好待你们,不让你们受一点委屈,跟我走。”
“你护得住我们娘俩吗?”
陆正禹愣神。
谢嫦娥已不挣扎了,只是又问了一遍,“如今的你,能拦得住常家,让我们娘俩不担惊受怕,好好过日子吗?”她泪眼潺潺,轻轻摇了摇头,“你不能,也护不住。如果让常家找到我们,我们三人就只有死路一条,不是吗?”
陆正禹这才微微回神,对啊……私奔并非是件易事,要吃,要喝,要住,还要保证能安心过日子。否则颠沛流离,倒不如如今过得好。如今他有什么?什么都没有。离开了徐家的话,他甚至没有办法保护弟弟妹妹,那就更别说他所爱之人。”
“正禹。”谢嫦娥哽咽,是不舍,也是无奈,“你还年轻,去过自己的日子吧。从我嫁进常家的那日起,你我就已非一条路上的人,也终究是不会同途的。你还将手脚困在这里,日后怎会有出息?”
陆正禹默然,捉着她的手腕不愿放开。他不过是沧海一粟,也不过是沧海面前的一只蝼蚁罢了。只是蝼蚁,又怎会有胡来的资格。
他忽然想起徐老爷曾对初进徐家的他说过的一句话——若不为人上人,便要为人下人。你是要做人上人,还是下等人,就看你自己如何想了。
“我要回去了。”谢嫦娥见他冷静下来,夜也已经深了,不便再多逗留,温声,“好好上进,照顾好你弟弟妹妹。”
“姐。”陆正禹唤了一声,声音有些飘忽,视线微微低看,看着她隐隐含泪的眼,缓声,“你等我……再等我两年。”
待他羽翼丰满,能护她周全,让她安稳一生,不会随他颠沛的时候,回来接她。
谢嫦娥苦笑,“五弟……”
“两年就好,等我两年……”
像是给了一生的承诺,一直重复着这句。在她听来那两年不会改变任何事,只是不知道为何他坚持。若是她不点头,他就不会放手了般。可是只有两年光景,又能有什么变化?不过是让彼此暂时安心罢了。
她叹了一气,轻点了头,“我等你。”
陆正禹晦暗的眼里,这才有了光亮,又将她抱进怀中,轻轻在她脖上留了一吻,哪怕是情不自禁了,在一瞬间还是清醒地想着——不能烙一记深印,就怕被她的丈夫瞧见,累她受苦。
终有一日,要光明正大在她脸上、脖颈,甚至是任何一处,都无所顾忌地印上红痕,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的妻,而不是别人的。
陆芷睡了将近一天,快到巳时,才终于醒来。她感觉到旁边有人坐着,但不知道是谁,心跳得厉害,缓缓睁眼看去,见了那人侧身,才放下心来,扯了扯他的衣袖。
谢崇意偏头看去,满目困意,“醒了?”
“坏人走了吗?”
谢崇意好奇道,“什么坏人?”
陆芷喑哑着嗓子说道,“就是那个要拐走我的坏人,个子长得很高很高的。”
正去拿床头茶水的谢崇意这才明白过来,倒茶的手势一顿,将茶斟满递给她,“别胡说,那是你的亲哥哥,不是坏人。”
陆芷抿了抿唇,眼色抹上一层乖戾,“那他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
“陆大哥一直在找你,只是找不到。”
“那为什么谢二哥哥在那么远的地方都找到了我,他却找不到?”
谢崇意已不知说什么好,她看着天真烂漫,可实际心里却想了很多。他戳了戳她的脑袋,“你哥哥来找你了,你不高兴么?还诸多挑剔。要听你哥的话,以后你是要跟他一起生活的,他会带你去一个很好的家,阿芷要听话。”
陆芷握着茶杯,垂头看着被子上的五彩花纹,怔怔道,“我怕他……一看见他,就看见很多血人……”
“别想这么多,快喝水,嗓子都哑了,睡了一天不饿么?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陆芷抬头看见这陌生屋子,忙拉住他,“谢三哥哥,你不要丢下我,我们回家好不好?这么晚了,嫂子要担心的。”
谢崇意叹气,“阿芷,我们姓谢,你姓陆呀……”
陆芷忽然明白过来,他们不同姓,不同宗,所以不是亲人。哪怕他们对自己再好,也不是一家人。她刚以为能安定下来的家,竟然又没了……眼已红了一圈,她低头抹泪,“我会很懂事的,不要再让我去新的地方了……阿芷是不是没家了,为什么每次住得好好的,就要送我走。”
隐隐忍着的哭音更是刺人心弦,谢崇意站了好一会,愣是没办法离开。他摸摸她小小的脑袋,还这么小,却受了这么多罪。门外突然轻传敲门声,两人同时回神,片刻陆芷又抓紧了他的衣角,抓得手背可见惨白肤色,紧紧盯着门。
门外的人并不打算进来,否则也不会现在也不推门。谢崇意拍拍她的手背,“我去看看什么事,就在门口,不走。”
陆芷这才松开,“站窗纸那,不要走远。”
离窗纸近,就能瞧见他的影子,也就知道他没走远了。谢崇意又摸摸她的脑袋,才走出外面。只见陆正禹正站在栅栏旁,面色平静看着门口。
“陆大哥。”
“辛苦你了。”陆正禹从衙门回来后,几乎一直站在这里,没有进去。直到方才凭栏看见谢嫦娥,这才下了楼。谁想回到房前,却听见妹妹刚才说的那番话,更是驻足不敢进去。
谢崇意说道,“我也得回去了,不然母亲会担心。”
“等等。”陆正禹神情落寞沉郁,半晌才道,“如今阿芷不愿跟我走,我也带不走她,你将她带回去吧。”
谢崇意迟疑稍许,自己也不放心,就答应了,“那陆大哥什么时候来接她?”
陆正禹恍惚片刻,只说,“你回家后,跟你哥说明天他放衙得空了,就来这里找我。”
谢崇意没有多问,应了一声进去说道,“我们回家。”
他弯身找了鞋子给她穿上,顺了顺她的小辫子,看起来不那么狼狈,才牵了她出去。走到门外,陆正禹已经不知去了何处。他四下瞧看两眼仍是不见人,便带着陆芷走了。
等两人脚步声已经到了楼下,躲在隔壁下人住的房间的陆正禹才缓缓回神。许久才对下人说道,“去将马喂饱,备些干粮,明日回鹤州。”
陆芷被带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巳时过半了。谢崇华还没有从衙门回来,齐妙也没睡,听见院子里有动静,让嬷嬷去瞧看。刑嬷嬷一会在外面说道,“是三爷和阿芷姑娘回来了。”
齐妙皱了皱眉,陆五哥呢?怎么都重逢了还让陆芷离开。她披上衣服出去,果真是陆芷。她上前弯身瞧看,笑道,“怎么脏兮兮的,快让嬷嬷带你去洗个澡,然后睡觉。”
陆芷点点头,跟着刑嬷嬷去澡房冲洗。
齐妙等她们走了,才回身问谢崇意缘由。谢崇意说了经过,又道,“看得出来,陆大哥很难过……”
千辛万苦找到的胞妹,却惊怕自己,又怎会不难过。齐妙暗叹,让他也回屋洗漱睡觉。回房等了快半个时辰,才见到丈夫归来。她放下手上的书,起身为他宽衣,说道,“阿芷被领回来了,说是瞧见五哥十分惊怕,听见声音都很是惊怕,五哥就让崇意将她带回我们家。”
谢崇华拧眉,“五哥定是很难过。”
无论是哪个旁人,都觉得这样太过可怜了,可就算是可怜,旁人也没有办法插手。
“对了,崇意说五哥让你明日得空了去找他。”
“嗯,睡吧。”
夜里两人说了会话,不多久就睡着了。天还未亮,公鸡刚打鸣,谢崇华就起来了。齐妙睡得晚,又本就是个嗜睡的人,他起身时她半点要醒的意思都没。他将被子拢好,轻轻下了地,去外面洗漱。
今日不休沐,他怕自己忙起来没空去见好友,干脆早点起来,和好友见个面,吃个早饭,再去衙门,就不耽误了。
赶到永福客栈,到了房门前,却见里面的灯火还亮着。远处峦山的边界已映出一片黛青色,还不见朝阳踪影。
许是周遭寂静,刚到门口,里头就有人出来开门。彻夜未眠的陆正禹神色疲惫,却仍是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大清早过来。”
谢崇华提了提手上的包子和芝麻团子,“我也知道你会早起,但绝不会自己去找东西吃。这几样买起来方便不用等,你要是还想吃其他的,等会再去吃。只是……”他坐下身,将早点摊开,“我看你也没有多少心思吃了。”
陆正禹笑笑,小二还没有上开水,就倒了两杯冷茶,“昨晚看见崇意带着阿芷回你那,你就猜出来了?”
“嗯。”谢崇华默了默说道,“我上来的时候,还看见你的那些下人将马牵到了门口,你……要走?”
“是。那些并不是我的下人,而这次回去,就是想有朝一日,他们变成我的下人。”
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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