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莉亚一抬眉毛,淡淡道:“我自当奉陪。”
芝诺摸了摸鼻子,一脸自嘲:“圣女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话出乎西莉亚意料之外。她感觉自己再次陷进了熟悉的无力感之中--即便已经与对方相识、携手合作很久,她仍然看不透芝诺。与之相反,芝诺却常常将她看得太透,总能够揣测出她的意图,先一步替她达成目的。
此前两人合作愉快,这自然是好事。但如今芝诺手里掌握着太过危险的秘密,这样可怕的洞察力足以令西莉亚的任何希望落空。因此,她不可能就此与他相安无事,也不会相信他会这样轻而易举地放过她。
芝诺看着西莉亚的神情一瞬有些复杂,他拢了拢披风,仿佛还觉得冷,平平淡淡地宣布:“其实此番我是来向您道别的。”
“您……”西莉亚实在是太过惊讶了,她不解地审视芝诺,半晌还是只能憋出一句:“您要离开?”
“我没有理由再在这里逗留下去了。”芝诺露出那圆滑而柔和的微笑,深棕色的眼却和天气一样冷,“我无法再和您合作下去,十字军将会和亚门人和谈,锡安已经不能再为我带来裨益,迦南的天气又是这样……”
他配合话语夸张地哆嗦了一下,气定神闲地继续道:“正巧皇帝陛下在都城需要一个新主教,我便觉得,我也是时候回家了。”
西莉亚单手支颐看了芝诺半晌,唇边也现出抹苦笑:“芝诺大人,您再次让我惊讶了。”
对方摸了摸自己的眉毛,从指缝中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我并不想与您为敌。”他顿了顿,话语猛地变得尖锐起来;“况且您本来就已经在自寻绝路。”
圣女并未被冒犯,反而叹息般地道:“您不需要再提醒我,我有多疯狂了……”
芝诺的眼神便凝了凝。但与往常不同,他没有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打圆场,只是不发一语地看着她。
“芝诺大人,我不知道死亡后的世界究竟会是天国还是地狱,又或者两者皆非。但我很清楚,人只能活一次。”西莉亚视线微垂,她静默片刻后突然展颜而笑,“既然仅此一次,我宁可疯狂且尽兴地活。”
西莉亚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对芝诺说这些。不过两年,她在另外世界的人生已经渐渐变得稀薄,留存下来的只有某些顽固不化的坚持。
依照神殿的教条判断,她方才的发言甚至可以被判为异端。但西莉亚不知怎么就觉得,这话对芝诺说出来是安全的,对方甚至有可能感同身受。他们虽然有所不同,却毕竟是同一类人。
比起虚无缥缈的身后事,他们都更愿意抓住现世手中摸得着的东西。
芝诺有些动摇,他牵起唇角,颇为冷淡地应道:“如果我是您,我会更珍惜自己。”
语毕,他便裹紧了披风往门边走去,直到行到门前才驻足回首,面上的神色平静:“我会在开春后离开。在那之前,橄榄山的事我还是会处理,请您放心。”
而锡安神殿在新年要处理的头一件事,便是介入十字军与萨汀大军的谈判。
经过反复协商,两方的会面地定在了拉丁与亚门势力交界处的希隆城。
这座小小的古城在帝国控制迦南的时代,便建起过一座华美的海莲娜教堂,据说其中还存放过救世主的圣物。然而随着帝国版图急剧收缩,皇帝在迦南的领地也销声匿迹,希隆便被卷入了不间断的纷争之中。
在锡安王国全盛时期,希隆属于拉丁人,此后又再三易主。
十字军与亚门人默认休战前,狮心军团刚刚重新征服了希隆,但他们获得的已然是一座空城。居民不是被屠戮殆尽,便是早已搬迁到远离战火的后方。
就在这样一座价值已然不高的小城之中,两方将决定圣地此后的命运。
一月十二日,纷纷扬扬的细雪里,两组轻装上阵的车队穿过焦黑的希隆城门。为表诚意,入城的只有双方的代表和少量卫兵。而希隆残缺的城墙之外,十字军与亚门大军占据了东西两侧的平原,各自严阵以待,若城中有变随时便可与敌方交锋。
“您真的不该来的……”玛丽将被风卷起的车帘按严实,头也不回地埋怨起来。
西莉亚只是一笑置之。自从发现了新任圣城检察长是哪位后,玛丽对圣女就颇为苛责,唯恐她再做出什么出格之举。
其实卢克里修斯上任以来,西莉亚与他没有任何私下的接触,但玛丽仍然不愿放松紧惕,巴不得西莉亚整日在东院与北塔之间过两点一线生活,好好等到和谈结束。
此番和谈,圣女未必要亲身出席,但西莉亚本就厌倦了橄榄山之上一成不变的生活,加之她有心探一探亚门军中那神秘神使的下落,便与理查等人同行而来。西莉亚原本想让芝诺留守圣城,后者却一口拒绝,声称他尚未卸任,随行是职责,西莉亚也只能由他去了。
至于十字军一行人的安全,自然是由圣殿骑士团和圣约翰骑士团共同负责。
车队终于慢悠悠地停下,西莉亚等仆从撩起门帘,才搭着玛丽的手下了马车。密仄的雪花扑面打来,视野中顿时蒙蒙地一片模糊。西莉亚眨眨眼,定睛打量四周:正前方是一座古旧的驿站,蒙着残冰和水汽的窗户中透出融融的火光。
除了这保存完好的三层石屋,老城四处都是残垣断壁,迎着风雪往北方看去,似乎隐约可以看到海莲娜教堂优美穹顶的轮廓。双方使节会面的场所便在那里。而旧教堂的另一侧,则是亚门人在希隆的本营。
希隆毕竟在十字军控制之中,萨汀出于谨慎没有贸然前来,而是命令他最宠爱的儿子梅里代表他出席。拉丁人将这态度理解为示弱,而雷蒙德麾下又有不少精于外交之道的大小贵族,此番十字军上下可谓信心满满。
不论在何处,每场和谈的主角都非双方的大人物。真正殚尽竭虑为己方争取利益并与对方达成一致的,往往是那些未必会留下名字的使节们。而双方的大人物们其实只需在最初的仪式上露个脸,之后只要坐镇本营传达意见便可。
玛丽往掌心呼了口气,在原地蹦了几下:“您快进驿站吧,万一着凉就麻烦了。”
“圣女大人,亚门人的使者已经到了。”
西莉亚一进门,一个面容英俊的中年人便迎上来,雍容而有风度地接过西莉亚身上的披风,含笑继续道:“今晚要劳烦您共赴晚宴了。”
这便是锡安新国王雷蒙德,无论是外表还是仪态,都无愧于他所享的盛名。
“主佑我等,”西莉亚矜持地颔首微笑,“也请您小心。”
也许是击败宿敌的喜悦尚未散去,雷蒙德对此只是微微一笑,似乎并没有将圣女的告诫放在心上。
西莉亚不由觉得雷蒙德游刃有余的态度十分滑稽。说实话,她一点都不相信亚门人。锡安城破当日的情形历历在目,布林死士阴魂不散,她对于今晚的夜宴绝不敢掉以轻心。
让她稍感安心的是,狮心王似乎也这么想:“圣女大人,今晚我会带着最好的骑士与您随行。”
理查对法兰西王的厌恶明显影响了他对新锡安国王的观感。他虽然公开认可过苏尔侯爵的刻苦善战,却对国王陛下近乎天真的乐观嗤之以鼻,并一如既往地不屑隐藏自己的情绪。语毕哼了一声便自顾自上楼。
雷蒙德有涵养地皱皱眉,转而和西莉亚又没营养地寒暄了片刻,两人各自离开稍作休整。
夜幕降临,希隆海莲娜教堂畔的老市政厅中灯火通明。
拉丁人姑且算是主人,当先入内落座。长方形大厅斑驳的吊顶之上,高悬的烛火轻轻摇曳,暖黄的光焰落在杯盏表面便微微变形,宛如闪闪发亮的流动油彩。
西莉亚坐在上首第二位,两指拈着酒杯转了转,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她身后站着玛丽,左手边坐着雷蒙德,右手边则是芝诺。较为尴尬的是,芝诺身边坐着卢克里修斯。
她强自克制住往右手边一个劲看的冲动,默默无言地垂首凝视杯中的液体。酒杯在她手里转了又转,她却一口都没动。
芝诺若有所思地看了圣女一眼,唇边现出莫测的微笑。他面前的银酒杯也是分毫未动。
整齐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原本交头接耳的拉丁贵族们一瞬间噤声。市政厅大门訇然中开,亚门人终于到了。
☆、第54章 月之天使
黑发青年的视线似乎朝西莉亚的方向定了定。但西莉亚心念电转之间,他已经步伐稳健地朝起身相迎的雷蒙德走去,唇边自信的笑容微微加深:“很高兴见到您,锡安之王。”
梅里并没有臣服地称雷蒙德为陛下,而是将自己摆在了同等的地位。
雷蒙德雍容的笑容微微一滞。他随即面色如常地应道:“梅里阁下,愿您的父亲安好。”
“父亲远在大马士革,受天气所阻实在无法亲临,还请您谅解。”梅里的话语比方才要客气许多,雷蒙德便愈加缓和了脸色,转而微微笑着为梅里引见在座其余众人。
“这位便是圣女大人。”
梅里顺势将目光调向西莉亚。他毫不惊讶,黑曜石般的眼睛闪了闪,意有所指地悠悠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圣女大人,愿您别来无恙。”
他那腔调和城破之日西莉亚当众出丑时的“关怀”如出一辙。
西莉亚不动声色,只矜持地微微笑道:“看来您的伤并无大碍,我就放心了。”
她指的当然是卢克里修斯将梅里直接击飞出去的事。印象里黑发青年那时满口的鲜血,伤得显然不轻。
梅里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他与西莉亚互不相让地对视一瞬,才转头向雷蒙德解释道:“我在圣城时偶尔见过圣女大人。”
锡安陷落前,摩洛教徒被明令禁止靠近圣城。梅里自然在暗示十字军的败绩和神殿的沦落;虽然众人未必清楚圣女出逃的细节,但圣城沦陷本来就是在座双方最为敏感的话题,梅里当先拿此事做起了文章,不少拉丁贵族都瞬时冷了脸色。
雷蒙德眼见着气氛剑拔弩张,不由微微皱眉,有些责怪地看了圣女一眼,自顾自含笑缓和气氛道:“既然如此,两位等会儿不妨好好叙旧。梅里阁下,这位便是英格兰王……”
趁着雷蒙德和梅里继续互相引见,西莉亚转过头默不作声地和卢克交换了一个眼神。
“圣女大人?”芝诺并不清楚内情,便低声询问。
西莉亚也不隐瞒:“若不是卢克爵士,我现在说不定还在这位梅里阁下手中。”
芝诺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才轻声嘲道:“只希望对方不要和您一样记仇,不然这和约只怕等春天到来都谈不拢。”
西莉亚已然习惯了芝诺绵里藏针的说话方式,便一笑置之。卢克站在两人身侧听了全程,最后只隐忍地压了压眼睑。
说话间双方再次分别落座,侍者呈上美酒和佳肴,雷蒙德正式宣布开宴。
“我必须承认,您对酒的品味实在是超群。”梅里搁下杯子,半是恭维地向雷蒙德发问,“您是从哪里弄来这般美酒的?”
雷蒙德哈哈一笑,随口答道:“这是从法兰西带来的佳酿,您若是喜欢改日我赠您几桶。”
“那我就不客气了。”梅里笑容不改,冷不防说道,“要知道,我已经记不得上次喝酒是什么时候了。”
雷蒙德和理查面面相觑,后者抬抬眉毛:“据我所知,摩洛神并不禁止饮酒。”
“的确如此,但……”黑发青年语含机锋,夸张地叹了口气,“大马士革人害怕主神余怒未消,降下灾祸,已然戒绝饮酒多时。”
长桌上有片刻的寂静,梅里话中有话,谁都不敢贸然接口。
西莉亚此前一直任由雷蒙德和理查营造其乐融融的氛围,这时才蓦然开口:“幸而您现在还安然无恙,想来已然逃过天罚之苦,不如再多饮一杯。”她说着笑盈盈地举起酒杯,向梅里遥遥一敬。
“只要有一日我们被隔绝在圣城外、无法燃起圣火,主神便有可能责罚我等的无能。也因此……我更不敢贪杯。”梅里显然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侃侃而谈起来,“众位,今日我冒着严寒前来并非为了掀起又一场腥风血雨。来自西陆的众位信奉无名的神,而我等则祖祖辈辈蒙主神摩洛眷顾,才得以绵延血脉至今。我与在座众位一样,不过是会生老病死的凡人,又有什么资格谈论神明的真伪呢?认定自己的神明才是唯一的神、并以此为借口战斗杀戮,难道不是我等凡人的傲慢吗?而傲慢,不论在救世主口中、还是摩洛神使眼中,都是不可饶恕的罪恶。”
他说着起身,朗声道:“锡安固然是各位口中的圣城,于我们而言,锡安的神圣程度并不亚于众位。而我们所想要的不过是登上锡安山燃起圣火,向主神祭祀。开放圣城门户,这便是我此番前来唯一重要的请求,还望诸位好好考虑。”
梅里是个富有感染力的演说者。他天生便有吸引人注意力的天赋,加之一口通行语流利动听,抑扬顿挫的毫无生疏感。他铿锵有力的话语回荡在大厅中,连原本在斟酒的仆役都不由停了动作倾听。
黑发青年见状露齿而笑,毫无畏惧且轻松地为自己的演说收尾:“如果我的人民能达成夙愿,我也能放心地多喝上几杯了。”
语毕,梅里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仆役见状还要斟酒,他却坚决地挥挥手,倒像是在宣誓达成目的前再不饮酒。
十字军派来的众位贵人们神情各异,雷蒙德和理查面色古怪地对视一眼,都觉得十分棘手。梅里的说法不无道理,如果要反驳他,必然要再次重复摩洛神是异端邪神的论调,而这对和谈而言无疑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锡安国王轻飘飘地打起了圆场:“让迦南恢复和平正是我等来到希隆的原因。”
梅里却不打算就此放过这个话题,转而异常诚恳地向西莉亚征求意见:“圣女大人,您意下如何?”
两方君主握手言和是一回事,要让代表神殿的圣女承认摩洛教徒的存在却是另一回事了。梅里此举几乎称得上胡搅蛮缠自乱阵脚,将方才营造出的说服力亲手破坏。这到底是他年轻气盛,还是另有用意?
而圣女该怎么回应这刁难?
大厅中的视线顿时全集中在了西莉亚身上。
雷蒙德不自禁担忧地向圣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把话说得太死。
西莉亚却像没看见国王陛下的动作般,径自义正言辞道:“正如您所言,即便是我,也不过是偶尔蒙受上主恩泽的凡人。因此,我又怎么敢擅自对事关神明的大事妄加议论?”
这一招推诿地颇为漂亮,即便是理查都不由露出微笑。
梅里唇边的笑容凝固了一瞬,他似乎还想说什么,身后却有人低低制止了他。
西莉亚不由定睛看过去,只隐约看见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似乎是跟随梅里前来的侍女。不知怎么,西莉亚竟然觉得有些不舒服。那感觉就好像是心脏被一根细线蓦地拴了起来,不安又痛苦。西莉亚觉得愈发奇怪,还要再打量那女人的模样,但对方察觉了圣女观察的视线,便悄无声息地垂头隐匿在了梅里身后。
而黑发青年沉默片刻后,放弃继续和圣女强辩,转而换了一副面孔,若无其事地笑道:“也是,傲慢真是最难根除的罪恶,一不小心便会落入其中,是我失言,还请您恕罪。”
对方软和了态度赔罪,西莉亚也不计较,便笑笑地颔首。
危机消除,席上的气氛再次轻松起来,仆人们适时端上了成盘的蜜渍干果、浇了蜂蜜的乳酪和甜糕。不论对于拉丁人、帝国人还是亚门人而言,甜食不论如何都是奢侈的享受,一时间竟然宾主尽欢。
西莉亚在口腹之欲上一向克制,况且她一直难以接受这个世界甜到咽喉翻江倒海的口味,便只象征性地吃了一小块奶酪。
眼看着今日的宴会可以就此画上休止符,雷蒙德不由稍稍放松,回身向随身的骑士之一吩咐:“去马厩看看车马的情况。”
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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