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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

    罗眉拔下头上一支镶玉镂空金簪,一头青丝如瀑泻下。她解开金簪上一只花瓣形状的卡扣,镂空的外壳“啪嗒”一下打开,露出严丝合缝的内胆中所盛的乌黑胶状物质。
    罗眉注视了这古怪的东西片刻,复又将簪子外壳合上,赌气一般将这簪子往窗边一扔,任凭飘入细细的雨丝落在它身上。
    她讨厌下雨。
    南诏的7月艳阳高照,干燥、清爽、有风,不冷不热。不像镐京,一连下了多日的雨也不见停息,听说最近还有些地方因此遭洪水了,弄得皇帝和官员都焦头烂额的。
    虽然听说了这些事情,可是罗眉并不关心,这里不是她的故土,这些人都与她无关。
    她只关心哥哥什么时候兑现承诺,在稳固王位之后就来接她回家。
    ☆、第63章
    这些日子司马诚所面临的压力常人无法想象,这是他即位以来所遭遇的最大一次天灾。又发生在新税制实行的第一次交赋税之前,数万亩即将丰收的农田顷刻被会,损失无法估计。
    虽然高延自请罢相替他挡住了民怨,可是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很多。
    短短数日,司马诚的嘴角起了一圈泡,数日不眠不休,连下几道军令,责令两道府兵出动救灾。并且紧急征调洛口仓和含嘉仓的大量粮食运往两道灾地,下旨要求其他各道积极收留流民,尤其是虢州、滑州等几乎完全被洪水淹没地区的难民,务必及时安定下来,不能让他们涌入关内道进而流入镐京。
    同时任命英国公单云为河北河南两道黜陟使,总领此次治灾的全部事宜。
    黜陟使是一个临时官职,通常在非常时期才使用。顾名思义,“黜”是贬斥、废除之意,“陟”则指晋升。黜陟使的权力极大,代皇帝巡视各地,他可以不上报直接处置一些违法官员,把他们罢官、入狱甚至可以直接处决。
    以司马诚一向的小气巴拉,他竟然将这等重要权力交付单云,可见此次他对单云的期望多么大。
    虽然朝野上下,总有一些胡乱蹦跶的小跳蚤,不识时务地吆喝着要让大长公主代帝巡视、慰问难民,以让天下明白天子的爱民之心,司马诚全当他们在放屁。
    难得这一次司马妧乖顺,没有主动请命来惹他烦心,他才不会傻不拉几地把这等收民心的好机会留给司马妧。
    而英国公单云此人,虽然脾气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可他清楚此人十分耿直忠诚,而且资历老地位高,关键时刻,又可靠又镇得住场。
    不派他去,还能派谁?
    这道旨意一下,英国公府顿时热闹起来。单云见过皇帝后马上开始打点行装、确定同行官员,同时奉命调走一队几百人的禁军队伍随行,另外还要接见打着各种注意来拜访的“有心人”——包括新上任的尚书令郑青阳郑大人。
    “不见!不见!无论是谁,老夫一概不见!”单云烦都烦死了,气得吹胡子瞪眼,不管不顾下达了逐客令。
    可是再怎么逐客,宰相之首不能不见。于是郑青阳成了唯一见到单云的大臣。他的来意也很简单,就是来暗示一下单云,通常赈济钱粮总有官员要贪污,他想好心提醒单云多留意一下如下这些人,他们在当地的口碑不太好,很有可能贪污。
    当然,他给出的这份名单,自然都是前任丞相高延一手提拔或是他的门生,属于“高系”。
    既然高延都退了下去,那么就安心养老,干脆以后也别惦记着尚书令的位置。
    单云是越老越精,扫一眼名单就知道郑相打的什么主意,对这种在人命关天之际还不忘排除异己的家伙,他是深恶痛绝。
    他将名单一抖,碰到桌边烛火,雪白的名单立即燃了起来,烧成灰烬。
    郑青阳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单老国公做事不留痕迹,郑某佩服,佩服。”
    单云懒得和他解释,冷着脸点了点头:“如果郑相没事,老夫这里还忙着,就不送客了。”
    郑青阳的面色微微一僵,暗在心中腹诽一句,这老匹夫给脸不要脸。不过面上还是笑眯眯的,从容告辞。
    巧的是,在英国公府门前,他看到一辆徽记特别扎眼的马车——定国大长公主府的马车。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郑青阳最宝贝的小儿子郑易丢了官又冻废了腿,至今还在家里躺着,成了彻彻底底的闲汉一枚,每天不是和小妾耳鬓厮磨就是怨天怨地。郑青阳起初还心疼儿子,后来越看越烦,连带对郑易的宠爱也少了许多。
    而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司马妧的错。虽然郑易说是自己不小心掉下井然后冻了一夜,可是郑青阳坚持认为天下没有这么巧的事情,一定和司马妧有关系。
    如今他新任尚书令,身为宰相之首,腰杆也硬了,气也足了。负手站在英国公府门前,气定神闲地微笑:“大长公主居然也来凑这份热闹?恐怕要吃闭门羹哦。”
    就算暂时不能拿这女人怎么样,下下她的面子也好。
    司马妧刚下马车便得了郑青阳两句不善的搭话,觉得十分莫名其妙,倒也不气,朝他微微点头,叫了一声:“郑大人。”算是打过招呼。
    然后她转身朝马车内伸出手,道:“小白,下来吧,小心路滑。”早上刚下过一场小雨,青石板路面还湿着,很滑溜。虽然小白那么多肉肉,估计就算失足摔下来也摔不疼,可是他最近瘦了一点儿,所以还是当心些好。
    眼睁睁看着司马妧十分体贴地伸手,把车里滚出来的那个圆球接下车,死胖子还对她笑得很开心。分不清两百五十斤和两百三十斤有啥区别的郑青阳只感觉到十分受挫,因为堂堂宰相之首的挑衅竟然完全被赤果果的忽视了。
    “英国公忙着呢,除我之外他不再见客,”郑青阳硬邦邦道,“大长公主要是拿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可别怪老夫没有提醒你。”
    而这个时候,被自家公主殿下照顾了一把的驸马爷正又高兴又辛酸地想,妧妧关心自己是好事,可是她完全没有半点为人妻子应由丈夫保护的自觉,反而保护他,是因为他太弱了么?
    好忧桑好挫败。
    他才刚开始纠结就被郑青阳打断。顾乐飞偏头,越过司马妧的肩膀看到了气势十足站在那儿的郑青阳,不由得笑开来:“哟,今天是什么日子,我顾某何其有幸,居然遇上了郑相!”
    郑青阳哼了一声,淡淡瞥他一眼,好像不屑于和他说话,脚下一转,径直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您等等,我还没给郑相行礼呢。”顾乐飞屁颠屁颠跑过去,还真的郑重其事地拱手弯腰给郑青阳行了一礼,郑青阳脸色稍霁,刚想讽刺一句驸马爷不必如此谄媚,谁知道顾乐飞突然一拍脑门,仿佛恍然大悟一般道:“这……我给郑相行了礼,郑相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哦?何事?”
    顾乐飞淡淡笑了笑,朝司马妧的方向偏了偏头,道:“定国大长公主在此,郑相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于礼不合吧?”
    郑青阳一噎。
    尚书令是文官正一品,公主是外命妇正一品,二者属于两个不同的体系。不过单论品级而言,两者确实是平级。
    可是司马妧的“大长”二字,代表的可是超一品的尊荣。
    纵是宰相之首,那也得恭恭敬敬给她行礼问安。
    本来还想下她脸子顺便蒙混过关的郑青阳,被顾乐飞这么逮住,真是一口老血梗在喉头,上不来下不去,气都快气死了。
    自他升任尚书令后,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皇帝,他还需要给谁行礼?
    “郑相这是……不愿意?”顾乐飞笑眯眯瞅着他,看起来亲切又无害,可是郑青阳好想上前扇这死胖子一记耳光。
    “驸马不得无礼。郑大人新任尚书令,官威见长,气势也足,不给本公主行礼,我等自该谅解郑相的为难之处。”站在不远处的司马妧忽然开口道。
    啊呀呀,我家公主殿下何时学会了暗讽这个技能?虽然略为生涩,可是由她口里说出来的话,那效果比他说十句都顶用!
    顾乐飞心下惊讶,面上则立即送了一个大大的微笑给司马妧。露出一边一个浅浅的小酒窝,显得他整个人分外纯洁可爱。
    郑青阳的脸色就没那么好了。因为单云的逐客令,现在府门前车马稀少,除了他的随从外还没人看见这一幕。他可不愿这事情传出去,让司马诚以为他当了尚书令就尾巴翘上天。无奈之下,郑青阳只得不情不愿行了礼:“老臣不敢,老臣参见大长公主。”
    说完之后他就不愿在这里多待,可是胸中憋闷,终究没忍住在走前丢下一句:“老夫说过,英国公未必愿意见你。”口气里全是幸灾乐祸。
    顾乐飞十分诧异地望他一眼,忽然觉得不可思议,以此人的脑子是如何混到宰相之首的高位的?
    “不劳郑相费心,我和殿下并非来见英国公,只是访友而已。”顾乐飞淡淡回答。
    既然来了,自然是有备而来。英国公不好见,他的长孙单奕清难道也不好见?只要进了英国公府,他想见单云,还不是托单奕清说句话的事?
    以前还觉得郑青阳很有些小聪明,现在觉得他位置越高反而越傻,比起高延差了不是一两个段位。
    司马妧将顾乐飞对郑青阳的鄙视看在眼里,他刚刚还对郑相笑眯眯,转过身来就直翻白眼,变脸比翻书还快,她觉得很有意思。小白很聪明,他对某个人翻白眼,一定是在心里嘲笑这人蠢。
    她不知道顾乐飞正在心里一边嘲笑,一边想着等郑青阳把自己玩死的时候他该如何落井下石。
    司马妧也不喜欢郑家人,所以刚刚小白替她出头的时候她才会开口相帮,让郑青阳老老实实向自己行了一礼,不过看起来小白似乎很意外自己会开口,而且他当时朝她笑的意思是……赞许?
    赞许什么呢?司马妧一头雾水。
    郑青阳走后,顾乐飞报上他们夫妻二人的名字,很顺利便进了英国公府,小厮将他们一路引向单奕清的致知院。
    顾乐飞觉得奇怪,被火蒺藜炸毁的璇玑楼早已重修完毕,如今天色还亮着,单亦清居然不在璇玑楼捣鼓他的各种奇怪玩意,安安分分待在自己的院子里?
    一入致知院,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因为此时的致知院乱作一团,单奕清皱着眉头站在院中,指挥仆人搬这搬那,看样子竟然是要打点行装出远门。
    “飞卿要去何处?”顾乐飞开口问道。
    ☆、第64章
    “祖父允、允我随行。”多日不见,单奕清的身形还是那样消瘦,口吃的毛病也不见好转,他笑容腼腆地挠了挠后脑勺:“堪舆,你向来最、最聪明,可有何建议能、能给我、我的?”
    顾乐飞讶然:“你要随英国公一道去治水赈灾?”
    “是。我、我每日待在家里,沉迷自己、自己的爱好,都不知道两道百姓正受、受苦,”单奕清把一直放在袖中的几卷水文河道图给顾乐飞看,“这些图纸简陋,不知道是多少、多少年前绘制的,你知道我爱看杂、杂书,早年研究过水利农事,只是没有用武之地,很快被、被我搁置。”
    “我想,自己懂些河工,也通机关器械,还、还能帮助绘制新图……我还是挺、挺有用的吧?”单奕清不甚自信地询问顾乐飞。他无意识地又抓了抓头发,令自己本来就乱糟糟没有束起的头发变得更乱了。
    顾乐飞默了片刻,随即问:“是英国公要求你同行,还是你主动要求的?”
    “是祖父、祖父找我的,还为我在工、工部挂了一个职。”
    看来英国公是不想自己这个长孙在府中虚度年华,抓住长孙心地善良的特点,以这种办法引诱他出仕。
    顾乐飞不知道英国公对单奕清的能力是否清楚。反正在他看来,古怪的足不出户的单奕清,这些年琢磨出来的成果非凡,虽然不擅官场事,却是技术的一把好手。他既然愿意为治水出力,那单国公此行必定如虎添翼、事半功倍。
    思及此,顾乐飞笑了笑,他也很高兴看到好友能将一身本事施展出来,造福于民。故而笑道:“我没什么好说的,踏实做事,听英国公的话,就这两点。以飞卿之能,此行必定一鸣惊人。”
    单奕清常年待在家里以致于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被顾乐飞的两句夸赞弄得红通通的:“堪舆……堪舆莫夸我了,我哪有这种能耐。”
    “莫妄自菲薄,不试一试,谁能知道最后能成什么样?”司马妧微微笑了一下,这句话她最有资格说出来,毕竟她当年夜袭北狄呼延博的时候,谁也没能想到她能以一介女子之身平定西北边境。
    和顾乐飞一样,司马妧也极高兴看到单奕清出来做事,而且她也约莫知道一点此人的能耐,这种关乎技术的水利之事正好对他的胃口,可谓人尽其才。
    不过……司马妧瞥了一眼单大公子那风一吹就能倒的竹竿小身板,摇了摇头:“听说黄河决口之时,那些负责堵口的河工和府兵们都几日不眠不休,甚至亲自跳到河里以身躯堵河,你这样的,估计一天都挺不住。”
    单奕清呆住。
    他想说自己琢磨火蒺藜的时候也是好几天不眠不休呢,他熬得住。
    可是转念一想,那是在家中,有人好吃好喝供着,风吹不着雨淋不到,能和涝灾现场比吗?
    单奕清顿时有些灰心丧气,却又不愿临时打退堂鼓,便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司马妧:“那、那大长公主有何能快些强身健体的法子?我、我天天多吃肉和蛋成不成?”
    司马妧被他可怜巴巴的小眼神逗笑了,颌首道:“我教你便是。”临时抱佛脚,总比不抱好。
    不过见面一会,短短时间居然对着姓单的榆木疙瘩笑了两次,顾乐飞数得清清楚楚,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他很想留在这里盯着单奕清,虽然知道他对自家公主没意思,可是他就是不放心。
    不过偏偏他不能,因为他今天是带着目的来英国公府的,司马妧不在,他正好单独去面见单云,谈一些事情。
    他好命苦好桑心。
    顾乐飞叹了口气,无奈道:“飞卿,此事别着急,先向你祖父引见一下我,我想见英国公一面。”顿了顿,他又解释道:“我父亲在河北道,洪涝一起,尚不知他如今安危。”
    既然有这种事关父亲安危的重要理由,单奕清自然无论如何也要让单云见一下顾乐飞。不过他不知道,好友在进祖父的院子之前,居然悄声向身边随行的美味佳肴嘱咐道:“好好看着单奕清,别让他对殿下乱来。”
    美味、佳肴无语,觉得自家公子操心太过,唯有默默点头。
    顾乐飞没有骗单奕清,他见单云,第一件事确实是要他留心顾延泽的安危,虽然在黄河决堤的消息传来的第一时间,他便派顾吃连夜出京赶去河北,不过至今没有消息。单云倒也不需要大肆寻找,只需要每到一地知会地方官留意,人平安当然最好,如果受了伤或得了病,也能及时救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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