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外公对他的态度果然特别恶劣,我一听,连忙笑着对他说:“李先生,请您保持愉快的心情。如果您不想见到小顾,那我可以先让他出去。我会在这里一直守着您,如果您需要,喊我就好。”
顾永源外公看了看我,再看了看顾永源,然后说:“你们都出去吧,我不需要什么心理辅导师。就这样,我一个人静静。秦叔,送客!”
秦叔也是个势利人,知道不久的将来会由谁掌舵,所以劝解到:“老爷您先别急着催陈小姐走,陈小姐对古诗词的造诣很深,您不是对这方面很有兴趣么?不妨您和她聊聊看再定,好吗?”
他听秦叔这么说之后,再次打量了我一眼,大概是见我身穿制服一脸文质彬彬的模样,便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对秦叔和顾永源说:“让她在客厅待着,有需要我会叫她。”
顾永源外公住的是套间,外面有专门的客厅,里面才是他的病房,看上去像家一样,只不过房间都是白色的,到处放着鲜花和绿植,给人感觉很清爽。
于是,秦叔带着顾永源就这样离开了。为了不打扰老先生的休息,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的模式。我不急着跟老先生对话,所以,他不主动叫我,我便也不献殷勤,每天都安安静静地呆在客厅看书。顺便把护士每日日常给他挂的点滴、做的检查、起居时间都一一记了下来,也见过他对护士发火好多次,但是我都不动声色,把自己当成了空气。
看来,顾永源外公的脾气不是一般的差,怪不得这么多年只有顾永源这么一个后代。他的个性,应该是只专注于商场、对情场完全不屑于顾的那种个性。因为我也间接问了秦叔,秦叔告诉我,这些年他身边没有过女人的陪伴。这让我觉得诧异。按理说,这样的成功人士身边不能没有女人。
就这样一个礼拜过去了,他终于按捺不住好奇主动喊我,我连忙进了病房,他有些生气地说:“高薪聘请你过来,就为了让你成天坐着吗?”
“如果您今天想出去走走,我可以推您出去。外面有一条很长的林荫小道,我想散步最合适了。”我早已调整好最佳的笑容,用最舒缓的语气对他说道。
他诧异地看着我,然后冷哼了一声,又说:“不去。”
“那好,我随身带了一本宋词,如果您感兴趣,我可以读给您听。”我又恭谨地说道。
他大概本能地想拒绝,又因为终日躺在病床上很少动弹,着实心里孤单坏了。他转念一想,说了个好字。
于是,我把我带着的那本书拿了过来,搬着椅子坐在了他的病床前,开始边读边根据注解用现代文给他翻译一遍。渐渐的,我感觉他的眉头舒展了许多,说话的语气也比之前给人感觉好了许多。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他突然问我:“陈小姐,你陪着我这么一个老头,怎么还这么心平气和?”
我先是一愣,紧接着,我突然想到了最好的说辞。我笑着说:“因为我也是一个晚辈,我明白一个晚辈想陪着老人、却总被老人推开的落寞心情。所以,假如我的陪伴能让您开心,我愿意代替他为您这么去做。”
他听完,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过了一会儿,他说:“罢了,你推我出去走走吧。”
“好。”和成功人士说话,无需太多的赘言。
我叫来了护士,一起把他放在了轮椅上,然后我推着他往外走。医生悄悄地叮嘱我,让我别带他逗留太久。他的身体损耗值已经快到极限了,有任何一点感冒,结果都是致命的。
医院的绿化做得很不错,到处都是树龄20年以上的梧桐和一排排低矮的灌木,当然还有再一次吐出新绿的草地,在这种地方呼吸,让人感觉格外地舒爽。
老先生咳嗽了几声,我连忙蹲下身去替他轻轻地拍打着后背,然后问他:“先生,风有点大,要不然我们回去?”
他摇了摇头,他说:“不,再待一会儿。”
就这样,我陪着他静静地待着。他坐在轮椅上抬头透过叶子的缝隙眯着眼睛看阳光,那一刻,我猜想,他一定非常迷恋太阳。因为从前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自己就是太阳。
我直接坐在了不远处的台阶上,风大的时候过去给他的身上披上了一重厚厚的毛毯,他一直眯着眼睛,似乎在静静地回顾这漫长的一生。
那一幕,让我十分地感慨。我突然再想,人这一生,就算再辉煌,走到最后如果没有人的陪伴,到底也是晚景凄凉。就像他,在商场上峥嵘一生,老了心里却没有了寄托,剩下的那些钱财和名利,又有多大意义。这一切,终究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
你能留给这个世界的,只能是背影。若干年后,也只有你的后人才会记得你祭奠你。其他的,都是一场空。
他大概待了半个小时左右,然后,他说:“陈小姐,我们回去。”
我连忙起身,把他推回了病房。这一次之后,我感觉我和他的关系又近了一层。至少,他每一回再见我的时候脸上不像之前那样戾气很重,对护士发脾气的次数也少了许多。
很快,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这一个月里,我看了许多许多的书,感觉整个人的思想和灵魂似乎都得到了升华。在这样的环境里,身边躺着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心很静很静。
我没把这个工作当成是一项繁重的差事,相反,我把他当作一种为朋友的使命来做。而且,我渐渐地发自内心对这个令人尊敬的老人有一种深深的仁慈。他走过许许多多我们正在走的路,感受过许许多多我们正在感受的事情,这个世界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而这时候却是我在身边作陪……我把这当作一种缘分。
当老先生再次问起我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回答他的。他听完,很是震惊地望着我说:“不愧是心理引导师,你的话的确让我很受教。”
慢慢的,他会开始和我聊天,我会引导性地让他回忆过去。我感觉,那个我和顾永源心里都期盼的答案正在慢慢揭晓中。不过我不急,因为老先生最近倾诉的诉求渐渐旺盛了起来。
他说起了他的过去,他说他20岁的时候还在收破烂,这让我想到了顾永源带我去看过的那一片荒地。那里,竟是他们所有人的起源之地。命运真是让人觉得惊奇。
30岁那年他开始经商,那一年他和顾永源的外婆离婚。这之后,他便开始投身商场。后来,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但是他却终身未娶。这里面,似乎藏着一个谜团。然而,他不说,我便没问。
这之后,便和顾永源所说的一致了。顾永源外婆死后,托人给他传话,希望他收留顾永源,他便把顾永源接到了身边,妥善安葬了顾永源的外婆,并把那一片荒地买了下来,但是,却一直未兴土木,不知道是因为何故。
☆、第四十五章 如烟
老先生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他说话的语气渐渐模糊,意识也渐渐地衰弱,我把顾永源叫了过来,事先交代了他许多事情,他于是和我一起,静静地守在老先生的床头尽孝。
有一天上午,老先生叫来了律师,也不允许我们任何一个人进入。这天下午,老先生把我和顾永源喊进了房间。
病床前,老先生拉着顾永源的手,用混沌不清的话语说:“你……你别怪我,你……是个好孩子。我……我……没好好……对……对你。”
那一刻,顾永源忍不住哭了。我想,这么多年,他最想听的,就是这个唯一的亲人的一句肯定吧!
他重重地点头,紧紧握住他外公的手,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感觉这或许就是最后的诀别了。
“因为你……你妈妈是……是我们……我们收养的。我……我……没有……没有生……生育……生育能力。”他外公静了静之后,又说了这么一句话。只是这一句话一出口,让我和顾永源都同时震惊不已。
我下意识地低头望着顾永源,只见他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眼神里满是受伤。我想,这句话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怎样的打击啊!他原本把外公当成了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尽管他时常打他骂他苛责他,可是他给了他这么好的生活和这么好的一切。可是这个老人,却在弥留之际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出口,但是我想,他说出来想必是有他自己的理由。
“外公……你说什么?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顾永源激动地一下站了起来,满脸惊慌地望着病床上形如枯槁的老人。
我清晰地看见,老人脸上一行清泪流了下来。他看着我,抬起无力的胳膊指了我一下,然后嘟哝道:“你……你过来。”
我连忙凑过去,此时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含糊不清了,我只能把耳朵贴过去,这才听到他说:“你……你替我……照顾好他,他……他受的挫折……太……太少,谢……谢……”
老人用最大的力气说完这一句话之后,就这样撒手人寰,仪器的警报声响起,心跳停止。他,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
守在门外的医生和护士顿时冲了进来,把我和顾永源拦在了门外,开始了紧急急救措施,但是已经晚了。
顾永源愣愣地站在门外泪流不止,我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别难过,他是爱你的。”
顾永源整个人已经凌乱,他痛苦地摇了摇头,他一边流着泪一边说:“原来……原来我什么都没有,就连外公都不属于我……”
他哽咽了起来,用手发狠地锤着墙壁,一下,两下,三下……血就这样顺着墙壁流了下来。身世的绝望和外公的离去给他的心灵带来了双重的创伤,这一刻,他已经无力发泄,只能靠着这样的方式来缓解自己心中的痛苦……
医生很快走了出来,对我们说:“患者已经没有生命体征,请你们准备后事吧。”
那一刻,顾永源哭出了声来。一个玩世不恭的大男生,他的泪分外令人动容。我握着他的手,泪流满面地望着他。我由衷地替他难过,也替那个老人难过。他们的命运,像极了天煞孤星。似乎注定,一生只能一个人来,一个人走。
“小源,坚强一点。”我哽咽着劝道。
他扭过头去趴在墙上,过了一小会儿他转身朝病房里走去,我紧跟在他身后,看着刚才还说这话、此刻却已经被蒙上了白布的老人。心里,不是一般的沉重。
生命,真的好脆弱。
老先生的葬礼特别地隆重,一切都在顾永源的操办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孙默默也参加了,看在孙默默时刻陪在顾永源的身边,我便没有上前作陪。我静静地穿着黑衣站在人群中,与这位和我有缘的老人作最后的告别。
葬礼过后不久,又一则惊天的消息传来。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家里疯狂地浏览网页,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这时候,小窗弹出来一则本地新闻,我见标题写着“刚正集团”,便点进去看了看。谁知道,新闻报道上面写着,老先生把他名下的所有财产捐公,并且声明顾永源并非他的亲外甥,不享有继承权。
那一刻,我完全被震惊到了。我没想到老先生会如此狠绝,生生把顾永源的所有后路都斩断。难道,就因为不是他的亲外甥,所以才如此决绝么?
可是转念一想,我不由得又想起他在弥留之际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他如果真的如此不顾念旧情,那么,他为何又那样嘱咐我?
此时此刻,我已经顾不得想那么许多了。我给顾永源打电话,他的电话却已经关机了。我心里顿时一阵心急,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他家在哪儿,只能像没头苍蝇一样奔到刚正集团的总部。那一刻真是慌了,我第一个找的人居然是孙默默。
刚正集团刚发生这样的大事,顾永源又被律师公布不享有继承权,整个集团内部已经炸开了锅。孙默默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有功夫和我说话,匆匆见我一面之后便告诉我,她马上就要开股东大会,顾永源应该在楼顶,让我上去看看。
我看着忙碌不已的孙默默,不由得心里替顾永源一阵难过。即便是顾永源身上发生如此的变故,这个他曾经视作生命的女人都不为所动,依然按部就班地崇尚着自己的权欲,却置自己的朋友于不顾。
顾永源在顶楼?难道她都不害怕他会想不开么?……不过转念一想,也对,顾永源如今不过是一枚弃棋罢了。一无所有的他,谁还会重视起来。
我坐着电梯直接到了顶楼,跑遍了整栋大楼寻找通往最顶层的楼梯,最后保洁的阿姨把我带到了出口,她听说我是顾永源的朋友,对我说道:“你可千万要劝劝他啊,现在没人管他了,他现在再也不是少爷了。哎,可怜的孩子,多俊的一个小伙子……”
我在阿姨的帮助下到了最顶层,果然,看到顾永源双手插兜、站在顶层围墙的边上。
我走了过去,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感受着他心里的难过。
“嗨,小源,我来了。你有什么想要说的吗?”我轻轻地在背后说道。
他猛地一扭头,见是我,便问道:“你怎么上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因为我知道你现在最需要的是温暖。”我说完,冲着他笑了笑。
他转过身来,我发现他脸上一脸的沉重,是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沉重。他说:“这上面风太大,你快下去。我待一会儿就走。”
“你别想太多,他是爱你的,真的,我确定。”我安慰他道,虽然我知道,这安慰多少有些苍白。
“我没事,无非就是一无所有。我又不是没有一无所有过。”他说完,冲我笑道。
“小源,我在这里陪你。什么时候你想下去了,我陪你一起去面对。”我轻声地说。这样的他,我已经不忍心叫他外号了。
他扭头,扯开嗓门突然大声地叫了一声“啊——”,然后,他直通通地跪在了地上,我走过去,忍不住地抱住他,我说:“想哭,就哭出来啊。”
他推开我,摇了摇头,硬是挤出一个笑容,然后说:“我不会再哭了。我们走吧。
我明白,这一刻,他没有再想逃避,他选择了接受命运的安排。我陪着他一起下了楼,他说:“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去我办公室收拾点东西。”
我摇头,我说:“我陪你一起。”
“不用,我能承受。”他笑了一下,扭头快速地穿行走廊,踏入那个需要勇气再次走进去的地方。
不久后,他抱着一个箱子走了出来。然后对我说:“我们下楼吧!”
他身后有无数的女人追了出来,远远地望着他,脸上都是一脸的可怜与叹息。
我陪着他一起坐着电梯下了楼,楼下已经有无数的记者在守候着,保安们仁义地过来为他挡住,他一言不发地离开,我紧跟其后。
当我们走到他车边的时候,一个保安拦住了他,对他说:“顾先生,按照遗嘱,这辆车已经不属于你了,所以……”
那一刻,他自嘲似地笑了笑,颇有感情地摸了摸那一部开了多年的橙色轿跑,然后扭头对我说:“看样子,咱俩只能打的了。”
“好。”我直截了当地回答道。
我们坐上的士之后,司机问我们去哪儿,他又说:“我突然意识到我无家可归了。”
我连忙报上了我家的地址,然后说:“没事,你还有我。”
他扭头,看着我十分地感动:“我没想到,这个时候,是你陪在我身边。”
“人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太多。”我轻轻一笑。
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我低头看了一眼他抱着的盒子,发现里面只装着几样小小的、残缺的玩具。而且,看上去年代已久。
“这是什么?”我问他。
“小时候外婆在垃圾堆里给我捡的玩具,我一直随身带着。”他轻轻地说。
那一刻,我的心特别特别地疼。
☆、第四十六章 过渡
顾永源暂时住在了我家,他睡沙发,我睡房间。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两“同居”了。
第1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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