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已经被埋了许久的木头浸入水中,顿时泥污弥漫,一盆水浑浊不堪。
卫茗小心翼翼用刷子刷了刷,再捞起时,愣了愣。
手中这截原以为只是带了珠花的木头经过洗礼之后,竟然初露它原本的棱角,俨然是一尊木头人像。
卫茗拿抹布擦了擦,来回翻看,只觉珠花下那半个巴掌大小的人脸十分熟悉……
她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卫茗抬头望天,泛红霞的天空仿佛倒映出了木像的真人,却又一闪而过,让人捉不住线索。
就在此时,捂着心口的陈掌衣一脸沉色走进来,嘴里碎碎念叨着什么。
“陈姐姐,怎么了?”卫茗见她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多嘴问了句。
陈掌衣抬眼,似乎这才注意到她,走上前咬牙切齿抱怨道:“刚刚进来时,被一个死太监吓得半死!”
“太监?”卫茗眨眨眼,错愕,“陈姐姐在哪里见到他的?”
“就在咱司饮司门口不是,”陈掌衣说着说着,自己也跟着疑惑了,“咦,咱司饮司怎么会有太监?”六尚皆是女官,即便御膳房隶属尚食局,厨子们多为男子,但为了避嫌,御膳房健在外宫,与六尚局遥遥相望。
“兴许是哪宫娘娘派人来拿东西吧?”卫茗解释着,想起什么又支支吾吾道,“陈姐姐,你刚刚……”
“什么?”
“嗯……”卫茗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问:“有没有看见太子殿下?”算时辰,陈掌衣进来时应该碰到了太子殿下,却未听她提起,实在奇怪。
陈掌衣“哈哈”笑了两声,“我倒是想啊,可咱六尚局跟东宫既不相邻又不顺路,我哪有那个福气?”
“……”卫茗自动忽略“福气”二字,再次确认:“当真没有么?”
“没有没有,只撞见个死太监。你今儿个是怎么了?别是上午讨论了太子殿下你就又开始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吧?”陈掌衣嗤了一声,“殿下日理万机,脑子进水了才会来咱六尚局瞎晃。”
呃……那她今日所见的太子殿下便是脑子进了水的,且目测这水未来很长一段时日排不出了。
卫茗貌似恍然大悟,算是了解了导致百里景虽一系列反常的主因。
然而,脑中却突如其来窜上一个声音:“你……能看见我?”
十二岁的少年说的第二句话带着错愕,听在四年前的她耳里十分诡异。
“……我难道……或许……不该看到你?”光天化日下,被这么一个明晃晃的人诧异地好奇能看见他,卫茗表示有几分吃不准。
少年澄澈的眼眸一黯,“因为他们都看不到。”
卫茗当即吓得往后退了三步,抱着树探头哆嗦:“你……你是人是鬼?”难道说是被秘密残害的哪个孩子返魂,报仇雪恨来了?
她跟他无冤无仇的……干嘛飘到六尚局来?
“不对啊……”卫茗左思右想,从树后钻了出来,大步走到少年跟前,颤颤巍巍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粉嫩的脸颊,评头论足:“嗯,不错很有弹性……”
“你想干什么?”少年虎着脸,有些不快。
“我只想证明你是活的。”卫茗改戳为掐,好好揩了把油水,才心满意足收回手:“既然是活的,也就证明我看得见你是常理,看不见你的人才有问题吧?”
“嗯。”少年对她的话没有丝毫的欣喜赞同和诧异,只面无表情点点头,“他们只是不想看见我而已。”
“原来一个活人还可以想不看见就看不见?”卫茗第一次听到这种说话,瞠目结舌。
四年后,卫茗再次回想这段对话,不禁毛骨悚然。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从陈掌衣眼皮子底下消失呢?
难道说,当真只有她能看到他?
那他做过的事,留下的刻痕,都是她想象出来的?
一想到那些刻痕,百里景虽凑近的俊颜和喷出来的温润气息瞬间重袭她的所有思绪……
“卫茗,你病了?”陈掌衣放完自己的东西,转过身来瞧见她的异样,“怎么脸那么红?”
“有么?”卫茗手忙脚乱抬手捂脸,手心果然一阵滚烫,“兴许是太热了吧?”
“的确啊,才刚刚入夏,怎么就这么热了呢?”陈掌衣顺着她的话抱怨,“不过还好,等到了九月,新一批宫女进宫填补各职的时候,咱就可以升职,不用继续捣鼓这些下人不如的粗活……咦?”
“怎么了?”
陈掌衣指了指她捂脸的右手握着的木头,“啧啧”道:“你手里这小玩意从哪里来的,恁地精致啊。”
“这个?”卫茗摊开右手,露出那只小木像的全身,“从坑里挖出来的,不知道谁埋进去的。”还偷了她的珠花钉在小人头上,死活扯不出。
“这不是……”陈掌衣一脸地不相信,“挖出来的?卫茗你唬谁呢?”
“我唬姐姐你做什么?”卫茗故作无辜,“陈姐姐你自己瞧,上面还有些泥土卡在了缝隙里洗不出。”
“我才不看。”陈掌衣努努嘴,抱手于胸前,用下巴指了指她手中的木像:“卫茗你什么时候藏了这么好的手艺,什么时候也给姐妹们雕一个?”
“陈姐姐诶,我要是有这般手艺,哪还能在这儿清茶叶渣子呢。”卫茗哭笑不得,不明白陈掌衣为何一口认定是她做的。
陈掌衣挑眉:“那是谁,没事雕了个你?”
“我?”卫茗赶紧竖起木像,歪着头仔细瞧了瞧,一时间怔了。
陈掌衣见她呆了,倒有几分相信她的说话,好笑道:“依你说,雕完了你还扔坑里埋了,这难道是所谓的‘春天种下一个卫茗,秋天就可以收获一麻袋的卫茗了’?”
她的笑语听在卫茗耳里,已变得模糊不清,越渐遥远。
手中的小人木像栩栩如生,果真与她有三分形似,七分神似,特别是她笑起来时,眼眸弯弯的弧度,与小人此时的模样别无二致。
雕刻者显然了解她的一颦一笑,才能抓得如此的精准。
卫茗眨了眨眼,一筹莫展的脑子里忽然闪过那个蹲在坑边乱挖的少年身影……
一念及此,她握住木像,倏地站起了身。
扔……还是不扔?
这是一个问题。
卫茗捧着烫手山芋一般的木像,站在坑边望坑兴叹。
如果悄悄放回去,当做什么都不曾知道,如有一天被它真正的主人找到,也可免了其主人三天两头来这里挖坑的行为。
可……一旦知道了这样一件物事,她当真能够心无芥蒂地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
卫茗犹豫地低头瞥了瞥掌中笑靥如花的木像,一时倒有几分舍不得……它头上的珠花。
也不知制作者用了什么方法,将珠花牢牢钉进了木人的头顶,拔不出扭不动,倒真有几分扎小人的即视感。
那要不……收起来?
一念及此,卫茗转身,正欲离去,却又忽的止步——唔……一想起木像雕刻者可能的身份,她就有一种无法直视这只木像的感觉。
扔进去?
收起来?
扔……
半柱香后,卫茗抱头,纠结难为之下,终于做了决定。
☆、第十一章 (十一)月俸与典饮
清晨,朝阳割开层层雾霭,将夏季应有的温度暖暖洒向霜露湿重的大地,留下一串串璀璨晶光。
一日之计在于晨。柳妆故意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了一番,恭恭敬敬侯在了太子寝房门外的花园中,准备从一天的起点开始制造自己的存在感。
东宫下人人来人往,过路者无不偏头看她一眼,止步屈膝行个礼,才抿唇忍笑一般匆匆离去,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柳妆只当没瞧见众人的怪异眼神,面不改色地候着,做好自己贴身侍女的本分——等待主子起床。
她却不知,主子早已出门。
等她知道这个事实时,已在寒露中挺了半个时辰。“殿下……不在?”
“殿下半个时辰前起身出门了。”关信一脸似笑非笑看好戏的表情。
“怎会……”柳妆难以置信,“我起码在这里候了半个时辰,不可能没有看见他啊。”
“令人,容小的多一句嘴。”关信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问话,一脸自然道:“殿下可是有过从人眼皮子底下溜走的历史。您来东宫时日尚浅,恐怕这道行……”还远远不够。
“他怎么做到的?”柳妆仔细回忆方才等候时的每一个细节,始终理不出头绪,“难道寝房有偏门?”
“笑话?”关信嗤笑,“堂堂太子殿下,又如何会走偏门?至于殿下如何做到的,还请令人自个儿琢磨,小的无可奉告……”也无法奉告的说……
就算盯得再紧,一眨眼也能把人看丢这种事,是他职业生涯的一大耻辱,不提也罢……
柳妆暗暗咬牙,面上端庄沉稳一笑:“关公公怎没有跟上殿下?”
“咳……”被人戳中痛处,关信故作镇定地抵唇低咳,果然换了话题:“今儿个是三月一次领月俸的日子,瞧令人一身神清气爽,便知令人月俸让人眼馋了。”
“关公公说笑了,”柳妆捂唇笑道,“也是普通的令人月俸而已。”如何能跟太子侍妾相比?
“可东宫上下,谁把令人当令人了?”关信绕着弯取笑她,“令人该做的事,柳令人倒是一件都没做过。”
“那是殿下怜惜。”柳妆笑容中闪过一丝得意,心道依自己侍寝的身份,原本就不该只落个“令人”的职位。
“那柳令人可得留意咯,”关信“啧啧”道,“再过两三月,宫里面进了新宫女,届时小宫女们勤奋有加,得殿下‘怜惜’的大概就不止令人一人了。”
“多谢关公公提点。”柳妆眼眸一弯,不怒不笑,“到时候奴婢定会好好行使自己‘令人’的职责的。”
***
关心新宫女入宫的,不止他们。
一大早,领了月俸的六尚局女官们三三两两自己的部门,半道上“新宫女入宫”成了最热闹的话题。
当然,女官们关心的点与柳妆二人截然不同。
“新宫女入了宫,咱们便可升职咯。”钟典衣贼眉贼眼清点着荷包里的月俸,眼角露出不满,“就不用拿这些个晒牙缝都不够的俸银了。”
“钟姐姐你可小点声。”高掌药笑着嗔道,“让我等四十八掌听到,情何以堪?”
陈掌衣唉声叹气:“就算升了职,也不见得能多拿多少,除非做到闻香姑姑那个位置。”
钟典衣咂咂嘴:“就算你我两三年升一阶,也不见得能升到闻香姑姑那个职位。那得造化。”
“也是,你我既不是皇后贴身丫鬟,又没个皇后临终保举,哪能升得了,我估摸着要是不嫁人,留在宫里能升到尚食,也就不枉此生了。”
高掌药颇是鄙夷地摇头,压低声音道:“若是以不嫁人为代价留宫里,怎么着也得往正二品御侍蹦跶!从这宫里的主子人数来看,便知陛下不重女色。你看看宫里的程美人,韩婕妤都是当过御侍的主。事实证明,在陛□边晃悠总是有好处的。”
“想不到你还打了这算盘,”钟典衣哭笑不得,“当主子是好想法,可等咱混到御侍,那都得是多大一把年纪了,陛下能瞧得上咱?”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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