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太爷当着族老的面给周泉旭和杨中元一人留了一间,已经说明他下定了决心,他原本想铺子都留给这个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家的儿子,又怕长子在他走后薄待周泉旭,所以给他们二人一人留了一间。
就算没有感情,也十几年不怎么讲话,但偶尔看到周泉旭鬓角的白发,杨老太爷也慢慢徒生愧疚。
如果不是他当年鬼迷心窍,一念之差,亲生骨肉怎么可能两地分离,是死是活无从得知。这样想着,杨老太爷临死之前就越发难过,所以为了让自己安心闭上眼,他坚持改了遗书。
可他不知道,就算周泉旭手里有一间铺子,他一没办法出门,二也不会经营,实际上不还是被杨中善紧紧控制在手里,这些年过得越发艰难。
杨中元听到爹爹的话,他不是不惊讶的。在他印象之中,父亲对杨家的一切事情都很看重,肯把金鳞街上最好的两间铺子给了他们父子,甚至有一间已经换了外姓,这实在超出他的想象。
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杨中元心思活络过来,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哥哥的用意,并且瞬间想好了对策。
“爹,你想要那铺子吗?”杨中元轻声问着。
周泉旭用枯瘦的手细细抚摸着儿子年轻俊秀的脸庞,重复光彩的眼中满满都是慈爱,他认真看着儿子讲:“爹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平安回来。我求了十几年佛祖,终于把你求了回来,只要你好好的,就比什么都重要。”
☆、012业障
周泉旭不想要那铺子,杨中元也是不想的,但不想并不意味着他们要放弃属于自己的东西,杨中元如今心思活络,想法很深,对于这件事已经多少有了计较。
周泉旭见他听了这个仍旧气定神闲,就知道他自己有了打算,便说:“小元,你哥哥和坤兄必定不想给咱们那个铺子,爹这些年也想开了,只要我们能离开这家,其他的都可以妥协。我的卖身契还在正君手里,爹知道你是大人了,你有主意,便去做吧。”
孩子已经长大,虽说十几年后周泉旭再见他已经是长大成人的样子了,但他对自己儿子却从来都很信任,只要杨中元乐意,他想怎么样都行。
杨中元听爹爹这样说,便知道他全心全意信任自己,心里不由高兴起来,一双凤眼笑成月牙:“爹,当时父亲留的那份遗书,族老签字了吗?”
“签了,三位都签了。”周泉旭道。
杨中元眼睛眯得更深,表情十分开心愉悦,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坚定:“爹,你放心,我保证后日之前,我们便能离开这里。”
周泉旭这会儿已经十分累了,如果不是突然见到儿子的开心撑着他,这时候他多半都在躺着午歇。
其实他前些年身体还好,虽说杨中善困着他不让他出门,但吃穿也没过分亏待。周泉旭不是杨中元,之于他不过是个下人,他亲爹拿捏着周泉旭的卖身契,也知道杨中元一日未归,他是不可能离开的,所以这些年便开始有些肆无忌惮起来。
下人们有样学样,他的日子就一日不如一日。
可这些周泉旭却从来都不在乎,他年轻时过得还不如现在,一天天地伺候人,哪里还有被别人伺候不经心就抱怨的理由,况且,杨中元生死未卜,他也没心思考虑这个。
但今年过年之后,他突然染了风寒,虽说杨中善找大夫给开了药,但吃了许久都不见好,当时周泉旭心里便清楚了,他想让自己这样病死,省却许多麻烦。
也真是下得去手,周泉旭眼睛微微透出些寒意来,他这大半年咬牙撑着,就是不想叫他如愿,到底撑对了。
“小元,你好好的,爹真高兴。”周泉旭伸手把儿子环抱在怀中,就好像幼时那样。
可他如今已经瘦弱到了极限,因为久病不医,身体已经被掏空,胳膊抬了没多会儿就很吃力了。
杨中元把爹爹扶着躺到床上,细细帮他掖好被角:“爹,你什么都不用操心,我什么事情都能办好,你等我风风光光把你接出这里。”
周泉旭笑着点点头,慢慢闭上眼睛睡了过去,他也实在撑不住了。
杨中元坐在床边看了爹爹好一会儿,才麻利地站起身,他深吸一口气,佝偻起脊背,也半低下了头,恢复了来时的样子。
他离开佛堂的时候那小厮还在昏睡,杨中元理都没理他,只捧着那个食盒离开内宅。
等他回到西厢,已经快到晚膳时分了,杨中元看看天色,吃过饭后便早早歇下,思索起明日的那场硬仗来。
在宫里这些年,他曾经认认真真背下了大梁律,他十岁就进了宫,识字并不多,但好在大梁律写得也很浅白易懂,他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仔仔细细记下了所有事例。
他父亲五年前过世,当时立了遗书表明两间铺子一间等他归家便给他,另一间给了他爹。
在他父亲过世之后,给他爹的那一间应该已经办了过户手续,但给他的并没有办法办理。一个是因为他本人不在,另一个也无法确定他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这种情况下,作为家里的族长,也是他亲大哥的杨中善就可以代为管理商铺,如果五年之内杨中元仍旧没有回来过户,那么这间商铺就可以转给杨中善直接继承。
因为周泉旭本身的卖身契都在他父亲正君手中,所以这件铺子即使过给周泉旭,他本人也没有办法直接管理,更不用说这些年的红利都进了谁的口袋。
这些都是合乎大梁律的,他爹的那一份他没有办法做什么,但他的这份却可以。
金鳞街是整个丹洛城,乃至整个洛郡最繁华的一条街,这里有着栉比鳞次的商铺,有着洛郡最好的衣服金玉古玩。这里的商铺,虽说不上日进斗金,但也十分可观。
他恰好在这个时候从宫中归家,按照正常的流程,他哥哥当即就应该带他去户政所把这个铺子过到他名下。他不仅没有,还隐瞒了事情真相,那就说明这件铺子他已经另作他用,又或者每年利润高得吓人,他铁公鸡一样的哥哥坤兄不肯忍痛割爱,把这个已经到了嘴的肥肉再分薄出去。
如果这件事从长计议,杨中元甚至有办法把这件铺子这几年的收入都要到自己的口袋里,可他爹身体已经衰弱到这个样子,他自己也懒得再和杨中善孔敏华纠缠,所以他打算在家宴这一天,彻彻底底解决这件事情。
杨中元这样想着,很快就进入梦乡。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亮时他便起来了,见整个西厢还静悄悄的,杨中元也不着急起来,而是从怀里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荷包。
因着对家中的两位兄长看得透彻,所以最值钱的东西即使他睡觉也从来不离身,这个荷包里他放了五张二百两银票,其他还有约莫十几两碎银。这是他身上所有的钱,这些年在宫中,他虽然月银不少,下面人也打点孝敬,可他也要卖出别的人情,能攒下这些钱,还是出宫时睿嘉帝君给了照顾。
虽说已经成为大梁如今最尊贵的人,但沈奚靖却并没有直接给杨中元金银珠宝,他知道杨中元肯定不会要的,所以给他换了更实在的东西,那两张二百两的银票,已经是杨中元能接受的最高限度了。剩下的,就全部都是杨中元自己攒的了。
杨中元把银票放好,又把那十几两碎银塞进之前放在衣柜中的包袱里,他手里闲钱也就剩下六十几两,他想趁晚上家宴之前,尽快把铺子的事情办好。
他着急爹爹的身体,能早一天医治便早一天,多一刻他都不想等。
宫里死人多,但大多数病都不重,就是像他爹这样,病了没大夫看,没药吃,才生生拖没了气。就是因为这样事情看得太多,所以他才异常心急,他是真的怕了。
好不容易再见到爹爹,他仅剩的至亲,他想陪他长长久久,所以一定要早早治好他。
杨中元这样想着,便起床换了衣服,他又重新回到床上摸了摸,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只比巴掌长一点的匕首来。这匕首做的十分简单,刀柄与刀鞘都没有任何宝石花纹,可看上去却十分锐利,应该是顶好的兵器。
这刀是他当上总管的时候沈奚靖送他的,他一直随身带着,就算是睡觉之时,也定要压在枕头底下才安心。
杨中元低头摸着这把匕首,眼睛里翻滚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直到外面天色微朦,他才狠狠闭了闭眼睛,终于下定决心。
有些血缘至亲,还抵不过萍水相逢的路人。有些浅薄亲情,却比不过至交好友的友情。
这些,不要也罢。杨中元深吸口气,把匕首小心翼翼塞进袖中,这才抹了一把脸,出门取早膳去了。
因为事情都提前了,所以杨中元早早就出了门,一路直奔北城人牙陈家里。索性人牙陈也起得早,听到杨中元愿意租,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二话不说就领他过去瞧那铺子。
虽说杨中元已经过来看过了,却还是佯装自己第一次来这里,不过人牙陈有铺子大门的钥匙,他打开领着杨中元进去看了看,见前面铺子空空如也,半点不吉利的东西都没留下,反而后院里的两间瓦房,有一间里面家具都还在,虽说陈旧了些,但瞧着还能勉强用上一段时间。
杨中元知道周泉旭不会介意这个,便又高兴了几分,想让人牙陈打开另一间给他瞧。
可这会儿人牙陈脸上却有些难色:“小哥,你也知道这间……你们只有父子俩,便一起住一间好了。”
他这也是好心,生怕杨中元各应这个,便不想让他进去找晦气。
杨中元脸上也跟着有些忐忑,但他心里却不以为意。这人啊,眼睛闭上便断了阴阳,他在皇宫大院里都一个阴魂没瞧见,这屋子又能有什么怕人的?
“您开吧,我瞧瞧里面,当个杂货间也好。”他原本是想自己住这里的,可转念一想爹爹那个身体,晚上没个人照顾不好,索性就跟爹爹住隔壁那间,这里也就堆些杂物好了。
人牙陈见他坚持,无奈之下还是打开了那扇单薄的门扉。杨中元轻轻一推,那柳木门便发出吱嘎的声响,杨中元丝毫不忌讳,毫不犹豫地一脚迈进去,却见这一间比旁边那间要大得多。
这里才应该是这户人家的主屋,可惜男主人吊死在这里,可能怕租客忌讳,便把屋子里的家具都搬了空,只留一个空荡荡的屋子。
人死如灯灭,空留一个屋子,也不过是那些活着的人,自己心中犯了业障。
☆、013物是人非
杨中元见里面打扫也很干净,心里便更有些高兴,他转过身来跟人牙陈到隔壁屋子定了租约,末了又在五十八两的基础上多给了二两银子。
“陈叔,我爹一路上病了,我想早点接他过来住,这二两银子我是给您的,能请您去对面杂货铺帮我把我定的家具被褥都搬来,然后帮我仔仔细细打扫干净这里行吗?我没多少钱,这事真是麻烦你了。”杨中元说着,好似担忧爹爹身体,眼眶也跟着红了。
人牙陈也是当父亲的人,见他这样心里多少有些同情,那二两银子也着实不少,于是痛快道:“这事陈叔一定办妥,你要是放心,钥匙先放我这里,我保准给你好好整治这个院子。”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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