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兰她……”冯云安一哂笑,“之前是臣妾心中烦乱又没处发火,确是委屈了她不少。如今既然得以脱困,再不会亏待她了。那天还多谢娘娘护她,若不然,臣妾是更加对不起她了。”
正说着,珠兰和另一名宫娥一道端了茶来,分别奉于我与冯云安,浅施了一礼又各自退下。我碰了碰那茶盏,觉得犹是偏热,也不多计较这些,只莞尔向她道:“姐姐的仇也算报了,这让本宫不痛快的人也没了。往后在簌渊宫,要互相扶持的地方还多,还望姐姐能与我同心,莫让旁人看了笑话去。”
她颌首浅笑:“臣妾被禁足这么久也只得忍下,远没有娘娘这般一举能除掉张氏又能为臣妾洗脱罪名的魄力,可臣妾也知道,她当初害臣妾兴许也并非她自己的意思,日后臣妾想活着,也还要仰仗娘娘。”
正文058.回家
珠兰这样的忠心,我以为冯云安日后待她好、让她在身边做个得力助手。却没想到在她要在春末放宫女出宫时,放珠兰出宫。
“她当年是为了家中生计才卖身冯府的,这些年靠着她,家里的日子也好了。我又另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好好去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再过两年到了嫁龄,也能嫁个好夫家。”冯云安这样说。
我笑了笑说她心善,又提醒道:“但姐姐还需问问她自己的意思才是。毕竟回家后虽是自在,却到底不是宫中或是冯府这般锦衣玉食。”
“我问过她了,她想回去。”冯云安浅淡而笑着摇一摇头,视线投向浣怡轩的院墙,好像能透过重重宫墙看到外面一般,“宫中的锦衣玉食,却不是人过的。臣妾进宫的时候,亦有大志,我也想一步步走到二十七世妇、九嫔,甚至是四妃、三夫人。”她的目光转向我,仍带着吟吟的笑意,温和却又落寞,“可后来呢?那些事情让我措手不及,也让我知道,这后宫不是冯府,我在这里,不可能是众星捧月。”
多少家人子初入宫闱时是同她一般的想法,因为她们多是世家之女,无论嫡出还是庶出,到底是一家的小姐。更有一些因着容貌或是才气出众,家中自小便格外重视,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送入宫中。她们所期盼的是在宫中艳压群芳,不知道的是其中的尔虞我诈。多少人,就栽在这眼高手低上。
宫中到底不是家里,许多错处,如是在家里,长辈兴许斥责两句也就罢了。宫中,却是要按宫规办事的。
我见过了太多的例子,从尚仪局到后宫。
这大概是我唯一感念自身遭遇的地方。若晏家此时尚存,身为嫡长女,我大概还是要入宫的,却未必能早早明白这些.
将和珠兰一起离宫的,还有荷韵。她那天虽伤得重,但所幸没落下病根。我和语歆各自送了份银两给她,已够寻常人家过上几十年了。至于她这些年在宫中得的赏赐,因着宫中之物不得擅自带出皇宫故而只得留下,后来语歆来明玉殿问安之时,碰巧宏晅在,我见她带着荷韵,想起荷韵曾在御前服侍过些时日,就趁此求宏晅准她带这些年所得的赏赐一起走。
宫女离宫的那天,我立于广盛殿前的长阶之上,俯视着远处的宫门。隔得太远,又有前面的辉晟殿挡着,只能断断续续的看见那些服饰颜色各异的女子走出一道又一道的宫门。
肩上一暖,略偏头,是他搂住了我。他眺着宫门处那一片色彩斑斓,神色淡淡地问我:“你想出宫?”
我没有去猜测他这不辨喜怒的口吻下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意思,随着他的视线再度望过去,诚然点了点头:“是,臣妾想家。”
他沉了良久:“快十年了。”
“是,臣妾离开晏家,快十年了。”十年,晏府的大门,我一步也没再进去过。我轻靠在他肩头,又道,“不止是想晏家,还有太子府。”
这也并非谎话。晏家没落之后,我在太子府住了那么久,数算起来,我在晏家住了七年,在太子府住了六年,那里对我,同样是个家。在那里我认识了他,在那里我学了琴棋书画,在那里,我成了晏然……
仔细想来,我在皇宫里也快四年了,还要再住上一辈子,却难把这里当家来看。这是一种很奇怪的隔阂,我也说不清因由。若论起来,在太子府时,他与我是主仆,如今是夫君与妾室。可这皇宫,我夫君的皇宫,永远带着一股威严的陌生感,时时压抑着我,压抑着宫里的每一个人。
“今年去梧洵避暑。”他的语气平静飘渺,“去之前,挑个日子你回去看看吧。”
“陛下?”我惊诧得离开他的肩头,抬头望着他。嫔妃无故不得出宫,虽然时有省亲,但晏家已不在,我显然不能是去“省亲”。毫无名目,我怎么能离宫?
他笑了笑:“朕陪你去。”.
宏晅挑的时间竟是在晚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宫、天亮前回宫倒是能避开旁人的闲言碎语,可是……我被他牵着手一路走下长阶,讷讷道:“陛下,城里有宵禁……”
按律,日落前七刻,锦都城里东西两市的锣声敲三百下,宵禁就开始了1。店铺关门、百姓各自回家,城中街道上皆有巡逻。虽然他被捉到了绝对没什么大事,可天子犯宵禁在城中被抓这话传出去到底不怎么好听……
他侧首横了我一眼,转回头去没说话。
他没带旁人,只有郑褚和怡然随着,我也只带了婉然。太子府在皇城之内,自他继位后一直空着,却一直打扫得干干净净。我进门后见四下都空荡荡的,却一切如旧,熟悉的气息萦绕心头,一时百感交集。
我穿过正厅、走过花园、走过一间间屋子,最后,在自己从前的房中停下。
这就是我住了六年的地方。家具都还在,连位置也没挪过,只是略有些显旧,也少了些人气儿。我在妆台前坐下,心中五味杂陈地去看这面熟悉的镜子映出的自己的面容,他在我身后一笑:“我第一次到你房间看你的时候,你就伏在这妆台上,哭得无知无觉。”
我哑然。那是将近十年前的事情了,是我入府的第二天。那会儿爹娘刚去不久,兄长又被流放,我虽然在太子府得以安身,但安静时总是难免去想这些。越想越伤心,越想越难过,加上那天白日里又因为戴孝的事被他斥了两句,晚上无人时就趴在妆台上大哭一场。
谁知,又被他撞个正着。
行礼问安,他问我怎么了,我低头应说没事,然后,被比我高近乎两头的他架着胳膊一把抱起来:“没事就不许哭了。”
时隔多年,忽然被提及此事,我禁不住地笑了。他又说:“第二天进宫去见母后,两只眼睛都肿着。”
我趴在妆台上红着脸不肯抬头,想着往事就莫名地忍不住一直笑,明知他就不作声地在后头看着还是停不住。觉出他的双手搭在我的肩上传来一阵温暖,抬起头仍是敛不去的笑意。他俯□来,下巴抵在我额上:“别傻笑了,趁着时间还宽裕,还可以去晏府走一趟。”
我们回到马车上,郑褚亲自驾着车,怡然婉然坐在两侧,我倚在他怀中不住地抬眼瞧他。他耸了耸眉,笑问:“看什么呢?”
我摇摇头,答非所问:“日子过得好快。”
“嗯……刚见到你的时候,你才……”他一本正经地抬着手在空中比划着高度,被我伸手一拽衣袖拉了下来:“臣妾说的不是这个!”
他忍俊不禁地一声笑,低首在我额上一吻:“要走上一会儿,你可以先睡一睡。”
我依言闭了眼,把他的胳膊抱在怀里,他的食指在我下颌上一划:“这是小时候喜欢抱着枕头睡觉落下的毛病么?”
“……”
马车行出含光门,向西行去。我的家在延康坊里,按大燕的规矩,各户人家的大门只能朝坊内开,唯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府邸才可向主街设门。马车停下,是延康坊东侧,离坊门还有数仗距离,我抬头看看眼前这扇久违的大门,门匾上两个几乎已辨不出的字:晏府。
一别数年,我心里知道如今的晏府会是如何的模样,可亲眼所见这落败的门楣,心底还是一阵阵无法言喻的刺痛。朱漆凋零,砖瓦残破,这是我的家。
我在门口驻足良久,一步也挪不动,他一搂我的肩头,温声道:“进去吧。”
我颌首,随着他一起走上门前的台阶。
郑褚去推门,久未开启的大门“吱呀”一响,尘土扑簌簌地落下来。我一声轻咳,被他抬起衣袖挡在怀里,提步入门。他挥手让刚欲跟上来的三人等在外面。
家中大门至前厅的这一处空地很大,我记得小时候经常看见父亲下朝后在这块地方踱来踱去地想着事情。我问过母亲,父亲每天都在想什么,母亲摸着我的丫髻告诉我说:“大燕的大事,说了你也不明白。”
在晏家落罪后,我曾一度疑惑过,父亲连大燕的大事都可以去想,为什么晏家还是会落到如此境地。
现在这一块空地一如旧年,可不远处那墙壁斑驳的前厅,还是在分明地告诉我:不是当年了。
我忽然产生了一股说不清的感觉,引着我步履极快地往前走,绕过前厅,直接到了书房的门前。
父亲是在这里被赐死的。我看着他们端着鸩酒、匕首、白绫进去的,却不知道父亲选了哪一样。紧接着母亲就殉了。
我站在门外,门近得几乎能碰上我的鼻尖,却几次伸出手又放下。小时候,要进这扇门,我是从来不需要犹豫的。无论有什么事情要找父亲,推门进去就是了。
宏晅在旁看着我,许是瞧出了些端倪,问我:“怎么了?”
“这是父亲的书房。”我低头,忍着泪意,“父亲是在这里走的。”
他闻言一颌首,慰道:“那就不要打扰他安歇了。”
正文059.武侯
我点点头,退回至阶下,面朝着房门重重地拜了三拜:“父亲,芷宸不孝,过了这么多年才得以回来看您。阿宸得赵伯伯照顾、又得陛下关怀,一切都好,只求您在天之灵庇佑兄妹平安。”
宏晅静默地看着,我说完又一拜,敛裙起身。他就势搀了我一把,深深地凝望书房一眼,向我道:“走吧。”
漫无目的地在空荡荡的晏府里逛着,我的目光缓缓划过夜幕中这熟悉的一切,他在旁边也并不做声,我们就这样从晏府的东头走到了西头,另一扇大门出现在眼前。他忽而停下脚步,我也停下来望向他。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出月光勾勒出的那个好看的轮廓:“很少听你说起你兄妹的事。”
我一怔:“嗯。”
“说说吧,朕想听听。”他说着上前推开了门,外面就是延康坊的街道,夜色中,他的声音带着笑意,“顺便四处走走。”
坊内宵禁虽不如主道上那样严格,各坊也都会有酒肆客栈开个通宵,却不意味着坊内住户可以三更半夜四下走动。这里倒是没有金吾卫巡街,可仍有武侯四处监管。我犹豫了一番,道:“陛下,延康坊内住了多位大人,您小心……被纠劾……”
“纠劾?”他不屑地轻声一笑,过来揽住我,踏出了大门。一边潇潇洒洒地走在巷子里一边念叨着,“朕带爱妃犯宵禁来了,静候众卿纠劾。”
我很是忐忑,锁在他怀里不住地四下张望着是否有人过来。武侯巡逻,碰上犯宵禁、又不是坊中住户的,经常打一顿了事。抬头去看他带笑的侧脸,不禁去想……他若是明早鼻青脸肿地去上朝,我估计离冷宫也就不远了。
“说说你兄妹的事。”他说。
“嗯……”我定了定神,道,“兄长叫宇凌,长臣妾四岁,两个妹妹芷寒和芷容,芷容比臣妾小三岁。芷寒只小一岁不到,是庶出。”
“其他的呢?”他又问。
“什么其他的?”
“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吗?”
我轻叹摇头:“不知道,只知道兄长是充军了。两个妹妹的去处,我半点不知。”
“什么人!”一声断喝,我一悚,他停住脚步转过身去。迎面而来的几人穿着同样的裋褐,看来是坊内的武侯。
他们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重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不知道宵禁吗!”
宏晅拱了拱手:“在下来拜访一位旧友,迷了路。”
“迷路?”为首的武侯挑了眉头,“宵禁都两个多时辰了,迷路?我看你是有意违禁!”
“是否有意未尽,待我找到那位旧友一问就知道了。”他淡淡一笑,“可否有劳诸位先带我去找他?”
“半夜出门,非奸即盗!”那武侯大大咧咧地吩咐手下,“先抓他们走,审了再说!天子脚下出了什么岔子我们可担不起这罪名!”
眼看着就要被绑了,他仍是笑意温和:“这位小兄,容在下多一句嘴。天子脚下出了岔子各位担不起罪名,可在下那位旧友,诸位也未必得罪得起。”
几人一怔,犹是那人问道:“你朋友是什么人?”
我也望着他,不知他指的是谁。他和颜笑道:“骠骑将军,霍宁。可是住在这延康坊么?”
“霍将军?”那武侯吸了口凉气,打量我们一番,“这可说笑不得,扰了霍将军清净你们担待得起吗?”
宏晅点点头,露出了然神色,抬了抬手道:“不然诸位还是先绑了我去,让内子去将军府打个招呼?”
“陛……”我想要出言劝阻,被他在肩上一按噤了声,那几个武侯思量再三,大抵还是觉得得罪不起骠骑将军,带着我们往将军府的方向去了。叩了叩门,来开门的是个家丁模样的人,睡眼惺忪地问他何事。
那武侯回过身来问宏晅:“你叫什么名字?”
宏晅一壁摘下扳指随手掷给那家丁,一壁朗朗道:“有劳转告将军,旧友淮之来访。”
淮之,那是他的表字。
“这……”那家丁接过扳指愣了一愣,方道,“您稍等,我去禀一声。”
霍宁随着家丁匆匆赶来,神色颇为复杂地打量了门口几人一番,笑意勉强:“淮之……兄……”
宏晅一揖,笑意清朗:“与内子在途中耽搁了些时候,入坊又迷了路,深夜造访,将军海涵。”
霍宁向门边退了一步:“淮之兄里边请。”
武侯一见确实认识,也就不愿在多惹麻烦,各自散去。宏晅笑睇着我向内一引:“娘子先请。”
“……”我羞赧地红着脸瞪他一眼,未作推辞地提步就进去了。
家丁重新关好府门,宏晅径自步入前厅,主位落座,我亦在他身侧坐下来,霍宁一丝不苟地行了君臣大礼:“臣霍宁,叩见陛下。”
“免了,本无意此时打扰。”宏晅颌首一笑,“谁知让武侯撞个正着。”
霍宁起身在侧座上坐下,目光在我与宏晅间一扫,不解地问道:“陛下为何此时在延康坊?”
宏晅视线向我一递:“陪她回家看看。”
霍宁微有一愣:“晏府?”
我点一点头:“是,本宫已经十年没有回去过了。”我转向宏晅,自眼底沁出如水的温柔,“也跟了陛下十年了。”
虽说君心难测,可毕竟跟了宏晅这么久,他的所思所想我总是知道个大概。霍宁的心思我就不知道了,他成婚前专程安排将那平安莲花交还与我,显有不甘之意。纵我知一切已成定局,他也做不了什么,仍不免心中生忧。这样的事,只有我亲手来断他那些不该有的念想。
当着外人的面,宏晅并未有何表达,只回视我的双眸中浸满了分明的情愫。我不动声色地以余光瞥着霍宁,他神色如常地低头喝了口茶,放下茶盏沉默未语。俄而带着笑缓缓道:“陛下,已近四更,陛下如再不回宫,大概是要和入宫上朝的各位大人碰上了。”
我亦道:“是该回去了,臣妾还续去长秋宫晨省呢。郑大人他们也还在坊外候着。”
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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