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白煜觉得真是快哉快哉。
放下手中羊毫笔后,视线孱弱的白煜睁大眼睛望向屋外,只是模模糊糊一片。
这位白莲先生缓缓道:“终有一日,我中原羊毫笔之羊毫,尽出草原!”
第403章 没有木剑的温华
雄城有雄城的繁华,偏远小镇也有小镇的热闹。这座位于离阳东南的小镇,历来就远离战火硝烟,若是正值太平盛世,还不觉得如何,可州郡城池那边传出些兵荒马乱人心浮动的迹象,那这里就显得尤为安详。小镇附近有些个以姓氏命名的村落,祭祖挂画的时候,可都了不得,宋家村更是悬出了一位宋姓皇帝的祖先像,比起一些悬挂大奉开国功臣或是春秋小国尚书的村庄,自然是觉得要高人一等。只不过这个宋家村的祖上显贵,村子里姓温的几户外姓人家沾不了光。其实村子里长辈,哪怕是读过几天书的,哪怕仔细翻过族谱,也对自己与那位宋氏皇帝有何渊源,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据说村子里曾经有好事者专程为此携带那小木箱子族谱,向小镇上某位身负功名的年迈秀才公考究过,一样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谁没想到最后竟然是村里公认最不上进的年轻后生,一个姓温的家伙,去了趟外地逛荡了三年然后返回家乡后,言之凿凿,说咱们村子的人死后,之所以在墓碑的碑头上篆刻荫川二字,里头大有讲究,当初大奉朝号称读书种子半出荫川郡,而荫川宋氏更是一等一的豪阀,出了许多文臣名士,那位在大奉末年先是以藩镇割据自立,然后当上宋氏第一位皇帝的祖先,便出自荫川宋氏高门的偏支,这宋家村的由来,想必是那一方割据势力覆灭后,在那场名垂青史的甘露南渡之中,不断辗转迁徙,最终在此落地生根。经过姓温的年轻人这么梳理一番脉络,村子里的长辈或多或少都听明白了,就算没整明白的,也假装听懂了,你听听,既是荫川宋氏又是甘露南渡的,这得是多大的气派,可见咱们这个宋家村虽说一百年来连个童生都没出过,可祖上到底是大富大贵过的,而且想必是几百年前祖辈气运太盛,后世子孙们才不得不安安分分,实在是命里与富贵无缘了。姓温的年轻后生,原本在村子里很不受待见,不料这回瘸了腿落魄还乡后,就跟浑然变了个人似的,非但没了那副吊儿郎当挎木剑的模样,在小镇上的酒楼打杂,不说靠哥哥嫂嫂养活,甚至还能往家里寄钱,更出人意料的是,年轻人还娶了位贤惠动人的媳妇,之前在村子祠堂外的空地上摆过酒席,那位小娘,让好些姓宋的年轻人,不管成亲没成亲的,都瞧直了眼。
姓温的成亲娶妻后,便不再借住在酒楼里的杂房,攒下了些银子,便在小镇上租了座小院子,三间屋子,除去那间窗户上贴满大红喜庆剪纸的婚房,一间小屋子用来摆放杂物,剩下一间,也没空着,被褥崭新,给持家有道的女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因为她男人说过,以后也许会有他的兄弟来家里做客,怎么都得有个落脚的地儿,否则太不像话,再说了,让朋友掏银子去客栈酒楼住,既见外又浪费,不讲究。她顺着他,心里也觉得是这个理儿。虽说家里如今也不宽裕,可小门小户出身的她,家境只能算殷实,但其实是个心思大气的女子,当初执意为了嫁给他,家里无人愿意答应点头,愣是连嫁妆也没出,她也咬着牙没跟爹娘求什么,好在日久见人心,如今她想带着他回娘家,爹娘虽说还会给些脸色,不过几位兄长都或多或少解开心结了,晓得他们爹是落不下那个脸,也不便与那个妹夫在家里酒桌上大碗喝酒,不过各自私底下都去过她家院子,都不忘带酒带肉的,已经像是一家人了。她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有了孩子,爹娘抱上了外孙外孙女,到时候也就找到了台阶下,会彻底对他没了芥蒂。只不过小镇再小,开销不小,靠着男人在酒楼当店伙计的营生,两人过日子还算宽裕,可一旦家里有了第三张小嘴儿,那就要不好说,好在她的女红手艺是出了名的俏,有姐妹家里开布店铺子,她那些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精致小物件,摆放在柜台上给买布客人的当添头,店铺生意也好了三两分,所以这一个月下来,她怎么都会有个两三两碎银子入账,竟是比当家做主的男人差不了多少。
小镇这两天热闹,处暑前后,离阳东南一带自古便有过中元节的风俗,也有一些祭祖迎秋的活动,中元节虽然用他们这里的方言土话说就是鬼节,说是阎王爷大发慈悲,特意在这段时日大开鬼门,让已故之人回乡见一见阳间子孙晚辈,以慰阴阳相隔的相思之情。其实也就听上去稍稍渗人而已,成人孩子都不忌讳什么,只觉得是可以凑热闹的事情,僧人道士都会开始普渡布施,寻常百姓也会竖灯蒿放河灯,尤其是年幼稚童,能够在爹娘怀里或是踮起脚跟撑在桥栏上、或是趴在河岸青石板上,满眼都是五彩绚烂的莲花灯,心中快乐欣喜,不比能吃上月饼的中秋节来得少。昨天他就去村子把侄子接回来,打算让自己媳妇带着孩子逛街,刚好媳妇心灵手巧,做了两大竹篮子河灯,要去桥边贩卖,相信以她的手艺,很快就会被出门夜游的客人抢买一空。他之前在院子里亲眼看着她编制扎灯,样式繁多,花鸟鱼虫,宝莲龟鹤,龙凤呈祥,他真不知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一双手,所以他当时坐在板凳上乘凉,反正也搭不上手,要帮也只能帮倒忙,只能偷着乐呵。他的那位读书人小侄子到了小镇后,一开始还略显拘谨,白天先给他带去酒楼,乖乖在角落听人说书,听得津津有味,孩子随他爹的性子,内敛敦厚,言语不多,作为叔叔,喜欢又担心,喜欢的是孩子的那份实在性情,担心的是怕太老实了,长大以后容易吃亏。姓温的店小二所在酒楼,如今也算小镇一个出名的地方,虽说如今镇上酒楼大多雇请了说书先生说江湖故事,可是唯独他们酒楼,说出来的故事总是最新鲜最新奇,这一切自然都是他的功劳,早先正是他耗费几大水缸子的口水才成功说服酒楼掌柜,千万别吝啬给说书先生掏出去往郡城甚至是州城的一笔笔路费,所以当这栋酒楼第一次说出大雪坪女子武林盟主的一夜观雪悟长生,率先说出西北道教祖庭武当山的佛道辩论,说出江湖圣地武帝城的动荡变故,以及吴家剑冢的百骑赴北凉,可谓轰动小镇,老百姓的茶余饭后,都被酒楼说书牵着鼻子走,酒楼生意自然而然水涨船高,不过生意兴隆,掌柜的日进斗金,可姓温的作为当之无愧的头号功臣,说书先生去往郡城“取经”的第一笔路费还是他偷偷垫付的,从不曾开口向酒楼掌柜的索要分红,他除了酒楼客人喝高了以后打赏的铜钱,酒楼支付给他的工钱,他进入酒楼第一天是多少,现在便仍是多少,一颗铜钱都没有涨。掌柜的每天笑眯眯站在柜台后,看着姓温的店小二始终殷勤跑腿,看着心思活络的年轻人每天端茶送酒赔笑,也不知道这个老人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
今日酒楼说书先生便意气飞扬唾沫四溅说到了一桩奇事,说是咱们离阳京城一位名叫祁嘉节的剑道宗师,作为太安城里许多龙子龙孙和世家子弟的剑术师父,不知为何向那座山高水长剑气高的东越剑池,讨要铸造了一柄绝世名剑,然后祁嘉节人先至北凉武当山的山脚,一座比他们所在镇名气大不了多些的小镇,飞剑后至,一掠千万里,向那位坐镇西北边关的年轻异姓王递出一剑,惊天地泣鬼神呐,云海开万里,剑气动天人,不料那位年轻藩王更是了得,拔地而起,傲立于北凉道和两淮道边境接壤的云海之上,竟是挡下了那柄力可斩神仙的飞剑!说书先生滔滔不绝,说至酣畅处,老人自己都说得瞠目结舌,更别提那些酒楼借着故事下酒下饭的听众,一个个咋舌呆滞,停杯停筷,心神摇动,回神之后,故事尚未收尾,尚未听到那句最惹人厌的“且听下回分解”,当然是要再跟酒楼再要一两壶酒的。姓温店小二的侄子头回听人说书,更是头回听人说起江湖人江湖事,更是目瞪口呆,听天书一般,坐在叔叔给自己搬来的墙角根那条小板凳上,握紧拳头,竖起耳朵,瞪大眼睛,只觉得听江湖事比读圣贤书,好像还要有意思些。
故事总有收尾处,酒楼也有关门时,说书先生的这个故事尽处,楼外已是夜幕时分,酒楼差不多便要打烊收工了,挣钱不少的酒楼掌柜大概今儿心情不错,让厨子开了小灶,喊上姓温的店小二和他侄子一起上桌,吃了顿好的。这让没见过世面的孩子高兴坏了,只不过到底是上过私塾念过书的小书生,吃饭的时候颇有几分正襟危坐的意味,再馋嘴,下筷子也不快,饭桌上那些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开荤的大鱼大肉,孩子也不敢多夹几筷子,倒是酒楼掌柜笑着帮孩子夹了许多,堆满了饭碗,孩子有些难为情,怯生生望向自己叔叔,店小二笑着说尽管放开吃,你掌柜爷爷是镇上的大善人,大方得很。孩子便对掌柜的腼腆一笑,老人哈哈大笑,一边给自己和店小二都倒了杯酒,一边用筷子指了指二楼,对乖巧孩子说以后常来酒楼串门,下次听人说书,爷爷帮你在二楼天井围栏旁边找个位置。老人跟店小二对酌一杯酒,打趣道这孩子不像你,老实讨喜。店小二自豪道那是,性子随我哥,是有福气的,读书厉害着呢,以后保不齐就是一位秀才老爷了。孩子一本正经反驳道先生说了,以后自己能考个童生就不错了。一辈子对读书人最是崇敬的老人摸了摸孩子脑袋,感慨道县试府试院试,都是拦路虎,掌柜爷爷跟你把话撂在这儿,以后每通过一门,咱们酒楼就给你包个大红包,万一考取了功名,童生也好,秀才也罢,可别忘了给咱们酒楼写一块匾额,给掌柜爷爷涨涨脸面。孩子使劲点头,对老人高兴道叔叔给我买了好些纸笔,不过我现在都没舍得用,还是像以前那样在村里溪边用树枝蘸水练字,放牛的时候也会在地面上拨划,先生说笨鸟先飞勤能补拙,总有写出好字的时候,到时候就给掌柜爷爷写一副大大的匾额挂上。大概是难得喝上酒,当店小二的叔叔打趣道读书好,读书才有出息,读过书的家伙,将来拐骗媳妇回家也容易。偷偷喜欢村子里一位同龄女孩的侄子顿时满脸通红,瞪了叔叔一眼。姓温的伙计与酒楼掌柜相视一笑,喝酒喝酒。
吃过了饭,他让侄子先回家,他自己还得帮酒楼打扫一番,回头再在镇上那座桥上那边碰头。
酒楼掌柜看着忙着收拾碗碟的年轻人,喝着酒,略带醉意道:“当初收留你,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那会儿只是觉得你小子可怜,心想若不是逼到绝路上,也不至于来我这小破地方混吃等死。哪能想到你帮着酒楼挣大钱。说实话,这一年来,比酒楼前十年挣钱都要多。”
年轻人抬头笑道:“掌柜的好人有好报,应该的。”
老人笑着反问道:“应该的?”
年轻人纳闷道:“难道不应该?”
老人感慨道:“好人有好报这种道理,你侄子那般的孩子愿意相信也就罢了,我这么个老家伙,可真不敢信。”
老人直视这位忙里忙外勤勤恳恳的店小二,“来这儿喝酒吃饭听书的客人,都觉得你小子没脾气,可我不觉得,我始终觉得你小子……”
年轻人插科打诨道:“掌柜的是想说没出息吧?”
老人笑骂道:“放你娘的臭屁,真不晓得你媳妇怎么瞧得上你!”
年轻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嬉皮笑脸道:“我爹娘把我生得俊啊,掌柜的,你这可真羡慕不来。”
老人摆摆手,“不跟你瞎扯,我今天是想跟你说件正经事。”
年轻人收敛笑意,束手站在酒桌旁边,“掌柜的,有事尽管开口,我温华这人没啥出息不假,可谁对我好,我心里头都记着,不敢说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大话,我也没那份本事还人情,但要说一分恩情还一分,哪怕一次还不完,我温华这辈子怎么都要还完。所以掌柜的,别跟我客气。掌柜的,要不是你肯收留,我这会儿指不定在哪儿砍柴烧炭或是给哪家人当短工呢,别说娶媳妇了,撑死了勉强养活自己,不让自己饿死,就算攒钱给侄子买纸笔都难。”
老人笑了笑,抬头凝视着这位眼神真诚的年轻人,放下手中酒杯,“酒楼大半事情给你一个人就包圆了,我这个掌柜的每天都很清闲,所以说书先生说那些飘来荡去的江湖故事,或是才子佳人和野狐志异,都听在耳朵里,有些听过就听过了,但是有几句话,记在了心里头,其中有一句,大概没谁在意,但我很上心,叫‘自古做人难厚道’,我越琢磨越是这个道理,做生意买卖是如此,与人做朋友更是如此。所以后来这酒楼的银钱来往,我也放心交给你过手打理,起先我其实不是没有顾虑,也的确有意想要看看你会不会因此往自己兜里截留些,天底下的大生意,毕竟都是一颗一颗铜钱积攒起来的,可是我很意外,从头到尾,你小子都没拿走一颗铜板,账面上清清楚楚,账面底下,也干干净净,这很不容易。醇酒红人脸,财帛动人心,这才是人之常情,所以啊,你小子是个厚道人。”
年轻人沉声道:“掌柜的,这话说得见外了。我温华能有今天的安稳日子,都是掌柜的恩德,要是再昧着良心从酒楼偷偷拿钱,我温华就真不是个东西了,这种事情,我做不来!”
老人点了点头,“你也知道,我岁数不小了,一辈子就想着去郡城那边买栋大宅子养老,刚好我两对女儿女婿都在那边讨生活,虽然老话都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可天底下哪里有不念着子女好的爹娘,我那两个女儿嫁人都嫁得马马虎虎,在郡城生活可不容易,这不就惦念上了我那点棺材本了,想让他们风光一些,不用租屋子寄人篱下,我呢,以前是有心无力,攒下的三四百来两银子,在县城还算凑合,到了寸土寸金的郡城真不够看,今年托你温华的福,老底翻了一番,小八百银子,只要不是青兔巷孩儿巷那种权贵扎堆的地方,也差不多够买栋像样的宅子了,刚好酒楼有你小子在,我最近就寻思着是不是把酒楼盘给你……”
店小二愣了愣,苦笑道:“老掌柜,这么大一栋酒楼,我就算砸锅卖铁,也绝对买不起啊。”
老人笑呵呵道:“这栋酒楼以前约莫值个百八十两银子,如今不同往日,怎么都该估价三四百两,这你心里有数,我当然更明白,至于你小子有多少积蓄,我更清楚,所以我就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你看行不行。酒楼以三百两银子折算,这笔钱不用你急着出,以后每年分红,别忘了就行,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还完了三百两购置酒楼的本金,再以后酒楼若是仍然赚钱,这分红,我这老掌柜的,可还是要你小子每年孝敬的,至于具体多少,我倒也不强求,你小子看着办,总之你先顾好自己那个家。”
年轻人欲言又止。
老人挥手示意年轻人坐下,“也别觉得亏欠我,我啊,精明着呢,晓得你以后肯定能把酒楼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以你小子的厚道,每年分红能少?我躺在郡城大宅子里享福,就能每年白拿一笔银子,赚大发喽。”
年轻人坐回长凳,直起腰,“老掌柜的,大恩不言谢!”
老人做了个捻指手势,打趣道:“别嘴上说,将来靠银子说话。”
年轻人突然笑道:“老掌柜的,你就不怕以后我赖账,还清了三百两银子就不舍得掏分红?”
老人挑了挑眉头,然后指了指年轻人心口,然后指了指自己眼睛,“之所以有这桩买卖,一是信得过你小子的良心,二是信得过我自己的眼力!”
年轻人自己和老掌柜分别倒满一杯酒,举杯后,“都在酒里头了!”
两人一饮而尽。
老人喝完酒,“你小子赶紧去瞅媳妇吧,对了,自己去柜子后头拿一壶刚进的绿蚁酒,就当我庆贺你小子终于有自己的家业了。”
年轻人起身哈哈笑道:“得嘞!”
老人不忘提醒道:“庆贺归庆贺,酒钱得记在你账上!这绿蚁酒可不便宜,据说从北凉道那儿一壶才两钱银子不到,到了两淮就一两银子往上,再从江南道到咱们这儿,啧啧,足足四两银子啊,这哪里是卖酒,真是直接卖银子还差不多。你小子悠着点喝,可别喝出味道就见底了。”
年轻人嘿嘿道:“我可舍不得自己喝!”
老人好奇问道:“咋的,是要送给你哥,还是给老丈人啊?”
直奔柜台的年轻人突然停顿了一下,转头咧嘴道:“都不是,给我兄弟留着,以后他来我家蹭吃蹭喝,就拿这酒招待他。当年……挺久以前,我和他一起厮混的时候,他总说天底下的酒,就数这绿蚁酒最有味道,那会儿他总喜欢拿这个馋我,后来分开了,我有次独自经过他家乡的时候,走得急,也没喝上,也没弄明白到底是啥个滋味。”
老人没好气道:“啥滋味?就是价钱贵,其它没啥,我就不喜欢喝,太烈太冲,烧穿喉咙,后劲更足,在我看来啊,真不如咱们这边的自酿米酒好入口。”
年轻人笑眯眯道:“我那兄弟是半个江湖人,纵马饮酒,自然是要喝最烈的酒,喝那软绵绵的米酒,不算英雄好汉!”
老人乐了,“呦,还江湖人,而且听你的话,你小子当年闯荡江湖,走得挺远啊?”
年轻人挠挠头,“也就只是走得远而已了。”
老人白眼道:“还吃过苦头吧!”
年轻人一笑置之。
独坐酒桌的老人举杯慢饮,遥遥看着小心翼翼捧着酒壶的店小二,没来由问道:“温华,咱们酒楼的说书先生,好几次说到那西北藩王承认自己有位相识于江湖的兄弟,与你小子凑巧同名同姓?那你的兄弟,是不是也该姓徐才对啊?”
年轻人站在远处,笑脸灿烂,“巧了,还真是!”
老人哈哈大笑,挥手道:“臭小子!滚滚滚!”
杯中已无酒的老人摇晃了一下酒壶,空了,转头望向走向酒楼大门的年轻人,身形一瘸一拐,只是却不给凄惨或是滑稽的感觉,老人冷不丁大声笑问道:“温华,你小子真不是那个名动京城的剑客?”
双手捧着那壶绿蚁酒的年轻人缓缓转过身,做了个鬼脸,“掌柜的,你看我像吗?”
老人笑着没有回答,再次挥挥手。
老掌柜坐回座位,壶中杯中皆无酒了,百无聊赖的老人想了想,望向大门,自嘲道:“是不太像,也对,能像吗?”
年轻人离开酒楼后,快步走向那座小桥,一路上沿河两岸川流不息,放眼望去,静谧河面上满是点亮的河灯,星星点点,如同夏夜的星空。按照乡俗的说头,人死之后,那些无所依的游魂野鬼,在中元节这一天,若是能够找到那盏写有自己名字的河灯,便能投胎转世。他当年就听自己那位一起狗刨江湖的兄弟说过,佛家有托灯投生的讲法,尤其是在阴间不得解脱的冤魂怨鬼,凭借阳间江河之上的那盏荷花灯,即可得自在。他这辈子的愧疚之一,便是与家中兄长两人只供得起一人读书,哥哥把机会给了他,可他却不爱读书,也不知珍惜,成天只想着行侠仗义,向往那座刀光剑影的江湖。所以他如今比哥哥嫂嫂更喜欢对那个侄子念念叨叨,要孩子好好念书,他给侄子购置的纸笔,都是小镇上最贵最好的,他不是希望侄子以后一定要考取功名,不是什么光耀门楣,而是他打心眼觉得,男儿读书,读出满腹学识,写得一手好字,每年春联不用求人,或者说以后有了孩子,可以自己去书本上为孩子取名,总归是天大的好事。
练剑,想要练至天下第一,世间终究唯有一人而已。比拳头硬,江湖总有拳头更硬的武夫高手。可是读书人从书本上读出的道理,则绝不是帝王将相达官显贵们开口说出的道理,就一定会更大一些。
到了那座熟悉的青石板桥,他媳妇果然已经卖完两篮河灯,侄子手里拿着最后一盏。
她等到他走近后,柔声问道:“怎么要我留下一盏?还要写那北凉二字?”
他微笑道:“我与你说起过的那位小年,他是北凉人氏,如今西边那边在打仗,我就想着帮他祈福。”
三人一起走下桥头,来到岸边,他弯腰将那盏河灯轻轻放入河水。
三人干脆肩并肩坐在岸边,他揉了揉侄子的脑袋,让孩子帮忙拿着那壶绿蚁酒,抬头对自己媳妇笑道:“以后如果有机会见面,那家伙如果喊你弟媳妇,千万别答应,一定要喊你嫂子才行。”
她眼眸弯弯,促狭笑道:“你们俩这种事情也争啊。”
他开心笑道:“别的事情可以不争,唯独这件事,绝对不能让步!”
她微微红着脸,无奈道:“那你还想着以后跟他成为亲家?你说你们当初定下了娃娃亲,人家也答应了?”
他语气豪迈道:“他敢不答应?!”
他媳妇笑了笑,不知为何,自己男人什么都不讲究不在意,只有当说到他那位兄弟的时候,才会格外骄傲自豪。
有些时候,她甚至都有些小小的醋意了。
她不知道自己男人和他的兄弟当年一起经历了什么,才会让自己男人这般放不下。
而她比谁都清楚,这个姓温名华的男人,其实什么都拿得起也什么都放得下,连一个男人本该最在乎的面子,也从来说放就放。
他望向河面,轻声道:“媳妇,你放心,我不是惦念着当年走过的江湖,我只是惦念我那个兄弟。”
然后他转头咧嘴一笑,“没法子嘛,我知道没我在的江湖,他混得再好,也会觉着没啥意思的。”
瞧瞧,听听,又是这种口气。
她白了他一眼。
他哼哼道:“媳妇,你还真别信,我谁啊,我兄弟又是谁啊,咱哥俩当年行走江湖,那可是……”
突然看到媳妇一脸玩味笑意望向自己,他立马改口道:“那绝对是满身正气!嗯,当然了,就是混得惨了些,饱一顿饿三顿的。”
她抿嘴一笑。
他低头对自己侄子说道:“你那个便宜叔叔老喜欢念叨一首诗,我说给你听听,你看在书本上见过没?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事,磨损胸中万古刀。”
才在村塾蒙学的孩子自然一头雾水,使劲摇头。
他重新抬起头,痴痴望向飘满河灯的璀璨水面,清风拂面,脸色宁静。
他仿佛自言自语道:“绿蚁酒帮你留着,家里屋子帮你空着,小年,还当我是兄弟的话,你就别死在凉州关外啊。”
第404章 唯死战而已
如果细看离阳版图,就会发现北凉道如同一柄狭刀,而北莽南朝姑塞州以南、凉州以北的关外,如同一块磨盘。
这一处广袤战场,恰似磨刀石,最终打磨出了北凉铁骑甲天下。
慕容宝鼎部先锋骑军兵分两路,三万冬雷精骑长驱直入,主动寻觅左骑军,三万柔然铁骑直扑右骑军。这位身兼橘子州持节令的北莽皇亲国戚,则亲自坐镇中路步军,并未以身犯险。
宝瓶州持节令王勇和河西州持节令赫连武威,在各自兵围茯苓柳芽两座军镇后,同样分出两三万骑军南下驰援冬雷精骑和柔然铁骑,慕容宝鼎负责北凉边骑野战主力的意图毫不掩饰,但这无疑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北莽皇帝和太平令就是要用慕容宝鼎两部精锐精骑去牵扯北凉关外左右骑军,既要引蛇出洞,让两支骑军与那座拒北城拉开距离,又要阻止左右骑军对怀阳关防线的支援,总而言之,北莽就是要这两支北凉野战主力,消耗在拒北城和怀阳关两线之间。
虽然北莽的意图很明显,但拒北城议事堂在年轻藩王和诸位武将大佬商议过后,对此没有任何退缩,从头到尾都没有人询问这两场仗到底打不打,而是在商量怎么打。
右骑军主帅锦鹧鸪周康最后留在了议事堂,大概还有一些事情要与年轻藩王交待。左骑军副帅陆大远和右骑军二把手李彦超,年龄相仿的两人恰好并肩跨出门槛,李彦超与横空出世的陆大远并不熟悉,什么满甲营历史上最年轻的副将,什么李陌藩王灵宝的老伍长,什么当年能够与徐璞吴起还有刘寄奴平起平坐的徐家老卒,只认军功的李彦超都不上心。而且很有意思,作为陈芝豹担任北凉第一任都护时期在边军崛起的那一代青壮将领,李彦超和那些一起转投右骑军的这些校尉,与老一辈兴起于春秋微末的徐家将领,无论是性格还是治军,可谓差异鲜明,泾渭分明,就像陆大远重返边军后,哪怕执掌整支左骑军的实际兵权,也从无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官场习俗,对麾下武将都和和气气,平时检阅骑军也不会板着脸,对于陈芝豹那套规矩森严的北凉军律也是置若罔闻,能不计较就不计较,或是在议事堂商讨军机事务,也不像李彦超这般不苟言笑,就算是愈发积威深重的年轻藩王亲自问话,陆大远都是那副天下万事都不是个事儿的惫懒模样,这自然让性情严谨治军严苛的李彦超看不顺眼,绝无结交之心。
陆大远和李彦超并肩走向兵房,有些具体事宜还需要向杨慎杏那边打招呼,这种大规模的用兵调度,不仅是杨慎杏这位副节度使,白煜领衔的户房也要参合其中。
李彦超突然停下身形,主动与陆大远说道:“能不能借一步说几句话?”
陆大远自然没有拒绝,两人没有急于步入兵房,而是走下台阶,议事堂与东西两厢六科房正对面有一座木制牌坊,正反两面皆有字,面南书有“西北”四个红底金字,是年轻藩王亲笔。北边是李义山书写的一条北凉官场箴规,“天地可欺,不欺百姓”。藩邸成员处理军政事务,抬头便能见到此箴。
陆大远领着李彦超来到木牌坊下,微笑着开门见山:“我知道,我这个位置本该是你李彦超的,如果你要是为此有什么想法,我就算想拦,也拦不住。”
李彦超皱紧眉头,没有说话。
披挂甲胄的陆大远抬臂使劲搓了搓手,甲片牵引,一阵哗啦啦作响,这位一步登天的新任左骑军副帅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关外左右骑军一向关系不错,要不然也没本事能够处处与大雪龙骑军掰手腕,连纤离牧场和天井牧场也成了咱们的后院,据说早年龙象军还没挪窝去流州的时候,为了两百匹甲等战马的事情,跟左骑军起了冲突,当时李陌藩王灵宝两位龙象军副将闹得很凶,原骑军统帅钟洪武都压不住,上任都护陈芝豹则是不乐意管,闹到最后,还是右骑军出动了两千头等精骑,连夜一路赶到左骑军大营,明摆着要为已经打算息事宁人退让一步的何老帅撑腰,这才抢回了那两匹好马。这么多年,左右骑军很抱团,所以跟龙象军、白羽轻骑还有铁浮屠,或多或少都有矛盾,我听过一个说法,在左右骑军管辎重杂务的小都尉,都比北凉境内的实权校尉说话更管用,以至于关外柳芽茯苓重冢清源这四大军镇的头头,都很怵左右骑军。”
李彦超语气淡漠道:“陆大远,别忘了你如今便是左骑军副帅。这番掏心窝子的话,你与王爷去说,可能有用,和我李彦超说,就没意思了。”
陆大远撇了撇嘴,回头望向那座议事堂和六科厢房,尽是脚步匆匆的忙碌身影,随手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沉重甲胄,笑道:“我认识的徐家,以前不是这样的,全他娘的一群大老粗,人人佩刀负弓披挂铁甲,就连大将军身边仅有的两位读书人,李先生和赵先生当年也一样悬佩徐刀参与议事,今儿这栋大将军府邸里头,李功德白煜这些人穿文官公服,那些军机参赞郎穿儒衫,放眼望去,读书人真多,像咱们这样挂个乌龟壳的,真少。”
手头还有大量事务需要亲自处理的李彦超沉声道:“大战在即,军务繁重,陆大远你有话直说,别跟我绕弯子兜圈子,我不奉陪!”
第60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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