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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2节

    约莫一刻钟后,三骑出城变作四骑入城。
    为首一骑白衣男子,斜提一杆长枪,丰姿如神。
    卢升象和许拱不约而同地挪动脚步,不再站在原地居高临下,走下城头后两人站在不起眼的城墙附近。
    四骑并未停留,但是白衣男人在马背上对两人微微点头。
    郭东风眼神炽热,喃喃道:“我以后也当如此。”
    打心眼不觉得被怠慢的两位朝廷大将安静望着四骑远去。
    何况此时小小梧桐镇内皆是过江龙,人多眼杂,两个沙场不利官场失意的侍郎待在一起,还能解释为人之常情的抱团取暖,可若是跟手握权柄的边关藩王有所交集,那就真是自寻麻烦了。
    但是对于这个叫陈芝豹的人,很早就名动春秋的卢升象也好,在离阳军伍后起之秀的许拱也罢,都有几分由衷的神往和佩服。
    不论以后离阳庙堂上的文臣如何高扬,武将如何低沉,在他们两人心中,陈芝豹都是那种值得惺惺相惜的风流人物,照理说金戈铁马的沙场只有死人堆,从无风流事,可陈芝豹无疑是叶白夔死后唯一称得上用兵如神的兵法大家,以至于离阳先后两位皇帝都愿意将其视为一国之屏障,先帝赵惇更是恨不得陈芝豹成为他赵室一家后院之春神湖石山,既能赏心悦目,又能底定风水。
    许拱和卢升象两人站在城墙阴影中,许拱低声笑道:“许某窃以为,卢将军无需担心一时得失,卢将军的风起处在塞外,而不在广陵,更不在京畿。”
    卢升象微笑不语。
    许拱率先离去。
    郭东风惊讶发现主将卢升象的身上竟然隐约有股杀气。
    郭东风看着有些陌生的骠毅大将军,开始忐忑不安。
    卢升象深呼吸一口气,冷笑道:“不愧是许龙骧,看来以后跟我争夺拓边战功第一人,非你莫属。”
    郭东风一头雾水,破天荒忍住好奇之心,不敢多问半句。
    卢升象吐出一口浊气,缓步前行。
    他对看穿自己谋划的许拱,不过是有些许杀气,对事到临头竟然改弦易辙的曹长卿则有滔天怒气。
    在卢升象看来,若是曹长卿依循先前布局用兵,那么顾剑棠就会是新朝的徐骁,而他只要在西楚大军挥师北上之际,主动大开门户,那么他就会是新朝的顾剑棠。
    不管新朝姓赵还是姜或是任何姓氏,卢升象只知道到时候的庙堂,再无杨隗之流躺在功劳簿上尸位素餐,地方上再无各路赵姓藩王割据,而谢西陲裴穗等人毕竟年少,并且有着不熟悉北边地理形势的先天缺陷,疆土广袤的北莽一旦成为用兵之地,那就意味着无数军功唾手可得,而不是在广陵道战事中如此螺蛳壳里做道场,更无需理会盘根交错的旧有势力,他卢升象只要扶龙成功,便可一举跃居顾剑棠一人之下,之后未必不能靠着未来一系列北莽战事后来者居上。可是曹长卿莫名其妙地自毁官子局,卢升象在佑露关前后的百般隐忍,就成了日后被攻讦为用兵平庸的最佳佐证。
    卢升象脸色阴沉,自言自语道:“曹长卿,你该死!”
    ……
    小镇外的官道上由远及近,尘土飞扬,尤为壮观,不是千骑以上的骑军不至于有此声势。
    一架马车上,因为道路颠簸,车厢内的三位男女都有些肩头起伏,年轻女子面容姣好,身材高大而匀称,显然不是南方人,腰悬长剑,英气勃勃,有游侠气。年轻男子则吊儿郎当,此时正满脸谄媚地跟最后一人溜须拍马,“先生,你是不晓得唐河李春郁那帮白眼狼如何蛮横,本世子当初都不敢凑到叛出南疆的吴重轩跟前,真是连一个屁都不敢放,憋屈至极啊,这次亏得有先生在,我才有胆气去那梧桐镇闯一闯。”
    那个被称呼为先生的人物,俊美非凡,雌雄莫辨,何谓风流,他即风流。
    纳兰右慈。
    他斜眼瞥了一下燕敕王世子殿下赵铸,“吴重轩不是个东西,你借了他几千骑就不还的家伙,就是好东西了?”
    赵铸嬉皮笑脸道:“先生说得对,骂得好。”
    纳兰右慈手指点着这个如今声名狼藉的世子殿下,眼睛却是望向那个姓张的女子,调侃道:“张高峡啊张高峡,你瞎了眼才会看上这个草包加怂包。”
    张高峡,碧眼儿张巨鹿的女儿,她一笑置之。
    赵铸脸皮厚归厚,可被纳兰右慈当着张高峡的面说是草包怂包,毕竟还是有些汗颜,掀起车帘子,探出脑袋,已经可以看到梧桐镇的低矮城头,近处则是南疆大将张定远等人和林鸦宫半阙两位王仙芝高徒。
    纳兰右慈闭上眼睛,双手放在膝盖上,轻轻拍打。
    赵铸缩回脑袋,好奇问道:“先生,为何此次非要我来到这个小镇?说实话,吴重轩我厌恶且忌惮,对许拱卢升象两人也不太待见,袁庭山那条疯狗我更是看一眼都嫌污眼,至于靖安王赵珣嘛,我以前挺讨厌的,现在反而还好。”
    纳兰右慈嗤笑道:“当然还好了,小小梧桐镇,那么多英雄豪杰,数来数去,你也就只能跟这位送死藩王扳手腕。”
    赵铸悻悻然。
    张高峡嘴角翘起。
    纳兰右慈收敛笑意,沉声道:“这次来这里,我有四件事要做,骂吴重轩,宴请许拱,密晤卢升象,试探陈芝豹。”
    赵铸低声问道:“难道我真是乌鸦嘴,说中了那卢升象真有狼子野心?”
    纳兰右慈摇头道:“见面之前,不好确定,至于见面之后,卢升象有无狼子野心也不重要了。”
    赵铸叹息道:“得嘞,反正这些大事我都没法子掺和,省得画蛇添足帮倒忙,只好劳烦先生能者多劳喽。”
    纳兰右慈冷不丁突兀问道:“赵铸,我问你一事,若是以后你登基称帝,假设届时北莽已经无力南侵中原,而徐凤年却依旧手握西北雄兵,你当如何处之?”
    赵铸满脸愕然,话语正要脱口而出,原本笑眯眯的纳兰右慈骤然眼神冰冷,轻喝道:“赵铸!且先细细思量!”
    赵铸震惊之后,扬起一张灿烂笑脸,“离阳老皇帝赵礼跟小年他爹的称兄道弟,跟我和小年之间的称兄道弟,是不一样的。”
    纳兰右慈冷笑道:“此时你坐在何处?”
    赵铸不知如何回答,总不能说我赵铸当然是坐在马车上,你纳兰先生不是明知故问嘛。
    纳兰右慈眼神深沉,没有自问自答,而是又有问话,“他年你又坐在何处?你当赵礼是一开始就对徐骁心怀杀心?他欲杀徐骁,他的儿子赵惇欲杀张高峡之父,难道就真是他们父子二人的本心?难道不是在其位谋其政,不是坐在那张椅子后必须面对的大势所趋?”
    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的赵铸脸色微白,痛苦不安。
    纳兰右慈视线低敛,“黄三甲在临终前不情不愿地选择了你赵铸,把他积攒下来的春秋家底都交给了我纳兰右慈,如今有江斧丁在吴重轩身侧,虽说王铜山那个自作聪明的蠢货死得早了些,但是吴重轩这种随风倒的墙头草不值一提,哪怕他对江斧丁怀有戒备,但我要杀他轻而易举。你要是觉得无聊,不妨猜一猜唐河李春郁等人中谁才是死间。赵铸,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大风已起,必然有人扶摇直上,必然有人居高摔落,你已经是半个天命所归,除了城府深重试图蓄势后发的陈芝豹,你其实已经无敌手,所以有些事,你应该要好好思量思量了,赵炳留给你的家底,比如张定远、顾鹰、叶秀峰和梁越四人,比如那帮不甘雌伏南疆一隅之地的幕僚,你要思量谁是吴重轩的人,谁是朝廷的人,谁跟随你入住中原得势之后,会因为一己之私生平之恨痛杀北方文臣,谁会借机大肆兴起庙堂南北之争?又有谁会是你赵铸的张巨鹿?当然,更关键的是谁是以后要你杀死徐凤年的人,或者谁又是要你杀死我纳兰右慈的人。”
    赵铸颤声道:“先生,赵铸不知,不知道啊。”
    赵铸双手抱住脑袋,似乎不敢去深思那些问题。
    宏图霸业,最费思量。
    张高峡眼神悲伤,犹豫了一下,她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臂。
    纳兰右慈面无表情,眼神复杂,不知是怜悯还是讥讽。
    他的眼神瞬间趋于平淡,语气促狭道:“早就看你那副吊儿郎当的作态不顺眼了,如何,吃到苦头了吧?”
    赵铸抬起头,紧紧握住张高峡的手,同时痴痴望向这个在李义山、黄龙士、元本溪等人陆续死后硕果仅存的春秋谋士,看着这个南疆幕后藩王的纳兰先生。
    赵铸突然改换坐姿为跪姿,面朝纳兰右慈后缓缓低头道:“赵铸知道先生所求迥异于任何一位春秋谋士,赵铸只求先生能够做我的元本溪,赵铸若是真有坐龙椅穿龙袍的一天,可以承诺先生,敢杀先生之人我杀之。
    若是赵铸死在先生之前,临终之时,必然请先生自行拣选大臣在我病榻,交由先生钦定顾命大臣。赵铸必不让子孙做当今天子赵篆!”
    纳兰右慈哈哈笑,只是始终不再说话。
    赵铸满身汗水,但是如释重负,他凭借直觉发现纳兰右慈对自己这番话,也许谈不上如何满意,也未必是他真正所求,但是这位纳兰先生偏偏有些不为人知的开心。
    纳兰右慈闭目养神,笑意浅淡。全然不顾及堂堂燕敕王世子殿下的尴尬和沉重。
    纳兰右慈突然轻声道:“倘若觉得车厢内气闷,你们就出去吧。”
    赵铸如获大赦,赶紧带着戴上帏帽的张高峡起身离去。
    义山,当年你我二人听闻黄龙士说那千百年之后,那时候的很多读书人莫说面对帝王将相能够心平气和地与之平起平坐,便是面对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员也要丢了脊梁风骨,父母官父母官,真正是视官如父母。
    我笑之,你愤之。
    你以二十年岁月,教你的闭门弟子做英雄而非雄主。
    结果你就那么死去,骨灰就那么洒落西北关外。
    你笑之,我愤之!
    我猜得出黄龙士的私心。
    他黄三甲算人心,有个游侠儿让他输了一次。
    他觉得自己死后能够扳回一局。
    他坚信赵铸会与徐凤年反目成仇。
    那我纳兰右慈就让你和黄龙士都输一次!
    纳兰右慈睁开眼仰起头,望着车厢顶部。
    他轻轻哼唱一支家乡小曲。
    有个少年郎,他到山中去,背着破书箱。
    有个小姑娘,她从山中来,带着兰花香。
    ……
    纳兰右慈掀起帘子,春风拂面,他眯起眼望向东北方,“曹长卿,你我皆苦,但是你依然比我幸运。”
    纳兰右慈突然放下帘子,猛然伸手捂住嘴巴,摊开手心后,低头看着满手鲜血,他喃喃自语道:“无奈皆是少年郎啊。”
    ……
    离阳京城南大门外,那条与城内御道相连接的宽阔官道之上,在两个时辰之前就已经空无一人。
    满城等一人。
    等一人攻城。
    城上城下皆铁甲。
    这一日京畿东西南北四军精锐全部列阵此地,面对那一袭青衣,仍是如临大敌。
    有个缓缓而行的青衫儒士,在距离这座京城大概不足半里路程的官路上,独自一人,手捧棋盒,停步坐下。
    他并没有面向北面那座天下第一大城,而是面西背东,盘膝而坐。
    黑盒装白子,白盒装黑子。
    他将这两盒从西楚棋待诏翻找出来的宫廷旧物放在身前,相隔一张棋盘的距离,棋盒都已打开。
    遥想当年,国师李密曾有醉后豪言:“天下有一石风流,我大楚独占八斗,他曹得意又独占八分!”
    这般人物,如何能不风流得意?
    他正襟危坐,双指并拢,伸向身前就近的棋盒,捻子却不起子,他只是笑望向对面,好似有人在与他对弈手谈。
    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眼神温柔,轻声道:“你执黑先行。”
    原本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刹那间风起云涌。
    太安城高空异象横生。
    随着那五个字从这名儒士嘴中说出,只见稍远处那只雪白棋盒中自行跳出一枚黑子,划出一道空灵轨迹,轻轻落在那张无形棋盘上的中心位置。
    先手天元。
    很无理的起手。
    但是更无理的景象在于只见太安城高空落下一道绚烂光柱,轰然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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