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张边关又没心没肺般吃过早点,大步出门离家。
张边关出门之后,走在斜眼街上,望向西北,轻声道:“高峡,一定要去北凉啊。只有那里才会是乱在一时,而非一世。”
今天的首辅大人幼子,依旧还是那个太安城甚至是天底下最值得嘲弄的世家子。
可那女子呢?
女子安安静静做着一件又一件的琐碎家务,她手头没有事情的时候,就斜坐在内院门槛上,望向院门,等着他回家。
第002章 风声雨声读书声
如果说去年的陵州官场,那会儿还是兼着陵州将军的世子殿下那番搅局,那仅是暗流涌动,最终是场雷声不大雨点更小的闹剧,那么幽州军政在新凉王的血腥铁腕下,完全就是一场导致风雨飘摇人人自危的惨剧。春雨贵如油,北凉春季尾巴上的雨水,更是如此,雨水一落,血水一冲,也给幽州大小衙门省去不少麻烦。要知道这次北凉前所未有的变故,光是校尉就死了三个,实权都尉一双手更是都数不过来,剥去一身官皮充军边关的达官显贵则不下百人,幽州境内盘根交错的所谓八百将种门户,虽说肯定是个夸大的虚数,但三百户肯定有,结果大半都给波及,卷入惨案的家族,竟是毫无还手之力,其余那些耐着性子在等燕文鸾大将军雷霆震怒,更是心寒,大将军不光是袖手旁观这么“好说话”,更是亲自调动六营燕家嫡系精锐步卒,凭此控扼幽州北地几处关隘,这根本就已经是不但翻脸不认人,还算是自己往自己身上捅了一刀子。有大雪龙骑渗入幽州腹地,凉州东边上还有老凉王义子齐当国亲自出马,陵州北方则有汪植和辛饮马两支属于北凉不同序列的骑军厉兵秣马,步军副统领顾大祖北凉“新贵”,以及刘元季尉铁山这些不管退位的在位的功勋老将,哪怕跟幽州有千丝万缕的牵连,仍然都毫不犹豫地选择同时公开支持新凉王,这时候,幽州豪横将种就算不明白为什么新凉王在陵州那么好脾气,怎么到了幽州就如此不念旧情了,但都切肤之痛地明白了一件事,北凉姓徐。在北凉有本事有资历跟那个年轻藩王扳一扳手腕的老家伙老军头,就他妈的没一个肯给他们说句公道话。
总之,一切都晚了。
旧人去,新人来。而且一来就来了数批人,有的是被徐凤年喊来的,有的则是不请自来,后者还都不太客气,隐约成为北凉台面上士子领袖的黄裳就差没有跳脚骂人,上阴学宫的王大先生则悠哉游哉,劝说着黄裳怒伤肝这类废话,两位儒雅老人都是刚从边境欣赏过了大漠风光,马不停蹄就匆忙赶往幽州沂河,不过越是临近沂河,王大先生就越是老神在在,照理说最该乐于见到此时此景的文人黄裳,成了那个骂北凉王得最凶的家伙,骂徐凤年戾气太重,还骂他才是真的人屠,比徐骁还心狠手辣,有本事去北莽杀人,杀自己人算什么本事。徐凤年没笑没恼没言语,只是在幽州将军府邸越俎代庖地一手全权处置军政,对黄裳的痛骂,全然无动于衷,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在王大祭酒跟黄裳两老之后,又有从流民之地火急火燎赶来的新任流州刺史杨光斗,这位墨家巨匠倒是没半点大动肝火的模样,只是说了两句话,“差不多就行”,“陈锡亮做的相当不错”,之后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甚至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热茶吃上一口热饭。除了这几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剩下的就要起码年轻一辈,凉州刺史胡魁,白马斥候前身列炬骑的真正缔造者,他身边还跟了一个曾经写出过《凉州大马歌》的郁鸾刀,殷阳郁氏的长房长孙,这家伙单枪匹马去流民之地兜了一个大圈,似乎也没被杀,也没杀人。还有才当上陵州别驾没多久的宋岩,以及陵州黄楠郡水经王氏家主王熙桦,这两位,曾经是一个郡内政见不同的对手,倒也谈不上是什么死敌,以一手道德文章著称北凉的王熙桦跟一心钻营事功二字的经略使大人李功德,这一对那才算真正的死敌。
等这些人都齐聚幽州将军府邸后,第二天清晨,风雨如晦,徐凤年打算喊上所有人一起前往新建成的青鹿洞书院,只是不知怎么宋岩跟王熙桦这两人竟然早早联袂出门去了,徐凤年也就没有让人去请。
最近都没有机会露脸的皇甫枰负责带一百亲骑护驾,面沉如水,看不出半点悲喜,短短一旬内就摊上杀人如麻“乐大刽子手”这个骂名的幽州副将乐典更是忧心忡忡。只有那个幽州文官之首的刺史大人王培芳,吊尾在队伍后头,高坐马背,并不如武人健壮的清瘦身躯随着马背起伏,一晃一晃,难掩脸上的喜气。福祸相依,尤其是由祸转福,他王培芳就算定力再好,如何能够不倍感喜庆?
幽州大乱,可青鹿山麓上的这座书院,称得上是幽州仅剩的一块净土,已经有将近百位士子书生入此安心求学,低头则埋首典籍,聚首则切磋学问,美中不足的恐怕就只有暂领书院领袖的两位先生,要他们每月都得拿出一篇有急功近利嫌疑的事功文章,字数多多益善,比如北凉盐铁应当如何,如何应对朝廷的漕运约束,如何根治党争桎梏,如何解决胥吏之祸,如何界定名相权相,甚至还有如何制衡相权,等等,许多题目无疑都是做学问之人的雷池禁地,可还是有士子实在抵不过每篇当月夺魁文章可得白银一百两到五百两不等的巨大诱惑。古语有云,书中自有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且不说黄金屋,后两者难道不都需要真金白银?先贤不过是把话说得含蓄了点而已,其中的道理再实在不过了。青鹿洞书院虽然还只是个粗胚子,一座书院最重要的精气神更是空落落的,但黄裳在登山之后,心情显然大好,也顾不上对北凉王摆什么脸色,捻须笑吟吟,满怀欣慰,朝廷虽说不禁名士清谈,但北凉更是连大逆不道的言辞都可以不加理睬,甚至反过来助长气焰,在老言官黄裳看来,这才是读书种子真正的土壤所在,心有所想,便可以口有所言,付诸于笔端,从而留在青史,任由后世评点,这就是天下读书人真正的大幸事。
黄裳站在书院门口,没有急于跨过门槛,仰头看着那块北凉王徐凤年亲手书写的匾额,驻足不前,一下子热泪盈眶,嘴唇颤抖,问道:“当真能容下我辈书生有一天像黄裳昨天那般,痛痛快快骂你徐凤年,骂北凉?”
徐凤年点头道:“骂人无妨,只要你们读书人能够独善其身就够了,要是还能想着真心实意去兼济天下,更好。如果有一天,哪个北凉擅权的武夫敢拿刀杀你们,只要道理在你们心里嘴里,不在他们手上刀上,我就护着你们。”
黄裳接连说了几个好字,大袖飘摇,与王大祭酒一同大踏步走入青鹿洞书院,走出一段路程后,猛然间发现那个年轻的徐家人并未跟上,而是站在原地,黄裳转过头,一脸疑惑。
徐凤年说道:“从今往后,北凉武人只要是披甲佩刀,一律不得入书院半步,你们读书人,放心去做学问。我不奢望北凉境内的文人武人,明天就可以相敬如宾融洽相处,但最不济也得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职。但是丑话说在前头,读书人沽名钓誉,借此搏取名望清誉,我徐凤年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要是敢以三寸舌和手中笔乱政扰民,肯定是要掉好几层皮的。到时候别说你黄裳骂我食言,就算你跟我拼命,我翻脸无情还是轻的,杀了你黄裳都半点都会不手软。”
黄裳欲言又止。
早早上了北凉贼船的王祭酒在黄裳身边轻声笑道:“黄老头,你哪来那么多迂腐酸气,要不得啊。书生穷不怕,可文人一酸,写出来的东西可就要比酸菜还不值钱喽。”
黄裳叹了口气,不再坚持。
郁鸾刀想要跟着走入书院,凉州刺史胡魁悄悄拉住这名从豪阀门第里走出的年轻大材,轻轻摇头。不曾想郁鸾刀摘下家传名刀“大鸾”,交给胡魁,然后微笑道:“我就是无聊了想进去瞅瞅,我读书读了二十几年,读得够多了,以后就是战死沙场的命,按照北凉王的说法,这辈子多半都没机会再踏足这儿半步,还不得趁着没披甲又没佩刀,多看几眼书院?风声雨声,做什么都不耽误听见,马蹄声厮杀声更是能听到耳朵起茧子,可从小就熟悉的书院读书声,以后真没机会啦。”
徐凤年望着那个与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背影,从胡魁手中要过那柄刀,没有拔刀出鞘,只是屈指轻弹刀鞘,笑问道:“你叫郁鸾刀?”
在广陵道上被誉为曹长卿之后“郁氏又得意”的年轻人转过身,笑道:“是啊。”
这段时日一直给人阴沉印象的年轻藩王,轻声笑道:“哪怕你是离阳的谍子,就凭你的相貌,北凉也愿意捏着鼻子收下你了。”
郁鸾刀一脸哀怨,“我又不是待字闺中的女子,北凉王以貌取人,我委实开心不起来啊。”
徐凤年把大鸾刀交还给胡魁,然后笑着摆摆手,示意郁鸾刀进入书院。
等郁鸾刀慢悠悠走入青鹿洞书院,徐凤年转身走到书院前头的广场围栏,朝王培芳招了招手,这位幽州刺史身为正儿八经的文人名士,却没有进入书院,外头这帮人又都是货真价实的武将,王培芳有些里外不是人的尴尬。要说以往,王刺史怕归怕,可那是怕徐凤年是大将军徐骁的嫡长子,是怕这个年轻人板上钉钉的世袭罔替,即使后来徐凤年成功上位,王培芳自认以臣子身份面对新凉王,还能留下点文人傲骨,可惜这点气魄,亲眼看着新凉王在幽州眼皮子底下大开杀戒之后,半点不剩了!
王培芳小心翼翼站在新凉王身后。
徐凤年眺望远方,“你跟胡魁对调位置,凉州刺史一直比幽州刺史高上半阶,你王培芳在外人眼中也算升官发财,不过你与名义上贬官的胡魁,你们两人在本王心中的轻重,你心知肚明。”
王培芳额头渗出汗水,又弯腰了几分,小声答道:“卑职清楚。”
徐凤年嗯了一声,“你去书院。”
王培芳赶忙转身小跑进入书院。
徐凤年眼皮跳了跳,微微转移视线,望向山脚。片刻后,开口对胡魁说道:“胡魁,你是武将出身,知道幽州这么个地方,不比有李功德坐镇的陵州,这里差不多是病入膏肓,遍地的将种门庭,这帮家伙都习惯了拿拳头拿刀讲道理,跟他们磨破嘴皮子,没用。接下来就看你的本事了。”
历经起伏的胡魁重重点头,没有半个字的豪言壮语。
徐凤年继续说道:“乐典,你明日就去凉州边境,给袁左宗打下手,这次本王知道你最憋屈。”
幽州副将乐典低头抱拳道:“末将领命!末将是个粗人,不会说好话,只愿为北凉效死!”
徐凤年转过身,盯着皇甫枰,“你还是当你的幽州将军。其实那天在酒楼,你说得没有错,只不过有些事,谈不上对错。本王跟你,跟胡魁又不太一样,也不用说什么废话,把你摆在幽州将军这个位置上,该说的就已经说完了。但是有一点你该明白,皇甫枰已经不是那个做任何事情都得束手束脚看人脸色的江湖人,在北凉,本王不给你脸色,谁能给你?谁又敢?”
一直在徐凤年面前夹着尾巴做条狗的皇甫枰,破天荒嘿嘿一笑,“有这几句话,让皇甫枰去油锅里炸上一百回,也赚回本了。”
徐凤年不露声色,在斜风细雨中,独自下山。
迎向登山两人。
千里迢迢从京畿之南赶赴北凉的老宦官赵思苦。
还有连那张开山符都已在登山之初便剥落褪散的高树露。
徐凤年知道这场相逢,才是真正的生死未卜。但是只有过了这一关,徐凤年才能心无杂念地面对北莽铁骑。
才能在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局势中,再次孤身走一趟北莽。
呵呵姑娘不知何时跟在了他身后,徐凤年停下脚步,对她摇头。
她也摇头。
徐凤年笑骂道:“你傻啊?”
少女刺客呵呵一笑。
这回竟是真的在笑。
风声雨声还在,没有了临近书院的读书声,不过有呵呵声。
徐凤年走近这个小姑娘,帮她摆正插在发髻里的一枚熟悉金钗,“你像你娘,也好看。”
少女皱了皱鼻子,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伤心了。
她看了他一眼,蹲在台阶上,不跟着他下山了。
徐凤年转过身,双手按住春雷跟过河卒,毅然下山。
离山脚不远处,高树露扯住太安城老貂寺的袖口,往山下一丢,飘然落回山脚,身子骨孱弱无比的年迈宦官毫发无损。
高树露张开双臂,尽情呼吸了一大口气。
然后他就将尚未坠地的山上风雨,全部给托回了更高的九天之上。
与此同时,两袖青蛇从山上滚落而下。
第003章 天下分合,我有何忧
高树露视野所及,皆是银河倒泻一般,从山上汹涌滚落的青色剑气,对其迎面扑来。高树露神情恬淡,双手负后,不退反进,继续拾阶登山,只是当他左脚踏及石阶后,右脚才抬起,浩然充沛的青蛇剑气便扑杀而至,高树露虽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剑气就如洪水触礁,从高树露两侧滑过,但是他的双鬓发丝仍是剧烈飘拂,而悬空右脚也没能意料之中落在台阶上,而是撤回低于左脚一级的台阶上。高树露伸出右手,横向截住青蛇剑气的一些余韵,收手后攥在手心,剑气游走萦绕指间,单手负于身后的高树露低头望去,略微讶异咦了一声,如同行家见着了心动之物,又伸出一手,双手掌心相对,轻轻一抹,形成一柄犹如剑胚的三寸剑气,高树露将这枚青蛇剑气凝聚而成的飞剑抵在食指指尖,轻轻凝视,这尊“苟延残喘”四百年的魔头,竟是目中无人到了看也不去看下山之人的地步。
与此同时,以两袖青蛇开门见山的徐凤年双刀出鞘,左手倒提春雷刀,右手过河卒对着高树露就当头一劈,是那脱胎于剑气滚龙壁的开蜀式,高树露手指轻弹,用作揣摩第一道浩大剑气精髓的三寸剑气烟消云散,伸出手掌破开刀芒,轻描淡写按住那柄锋锐无匹的过河卒,五指指肚裂出一丝血痕,但不等绽出血花,便恢复常态,眨眼之间,如此反复了不下六次,过河卒始终没能割掉此人的五指,甚至都没有见血!这已经不仅仅是金刚体魄那么简单,而是一品四境中金刚境与天象境的圆满契合,恐怕只有佛门圣人龙树僧人的大金刚才能媲美。过河卒受制于高树露纹丝不动的五指,但是这位号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忘忧天人,也并非真的全然纹丝不动,最不济他一前一后的双脚就下陷一尺有余,被磅礴刀气压顶,最终踩裂了台阶。高树露的视线一直逗留在那柄将出未出的倒提短刀之上,显然在他看来,高手搏命对决,真正值得上心的,都是那些蓄势待发的后手,再好的先手,哪怕妙至巅峰,高树露见识过,拆解过,也就那么回事,四百年前杀光几乎所有的江湖顶尖高手,仅是陆地剑仙就有两位,他领教过的玄妙招数上乘手段还少吗?不过明知他是高树露,还敢如此近身厮杀的所谓高手,四百年前那座乌烟瘴气的江湖,屈指可数。那倒提短刀,出乎意料,才提起几寸,就蓦然收刀,不仅如此,头顶那柄长刀也被从指缝间拔出,高树露皱了皱眉头,一个胆敢出窍神游到他面前的家伙,空有不俗的开端,可这么快便技穷了?难道又是四百年前江湖上那些只懂三板斧的半吊子武夫?真是如此,四百年后的江湖,又有何趣味,值得他剥去开山符希冀着能够全力一战?难道真是来北凉不如去东海武帝城?不过懒得趁势追杀的高树露才皱眉就笑颜,不知何时他手背上有几尾形同赤蛇的红绳,如同初春雨后的荒原野草,长势疯狂,不光如此,九柄剑胎圆润如意的飞剑在自己四周嗡嗡飞旋,搭建起一座看似不可逾越的雷池,当然在高树露看来这些都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在于隐藏于先前那当头一刀,从青色剑气滚落下山起,那年轻人就开始铺垫这一刀了。
徐凤年身形倒退飘摇,面朝高树露,倒着飘掠上山,一步一个台阶,说不尽的写意风流。
春雷归鞘。归鞘之时,远处方寸起雷!
高树露第一次双手同时挥袖,瞬间在身边连拍五次,云淡风轻,不像是什么杀机四伏的见招拆招,反而像是一个风流名士随意随心的指点江山,只是片刻过后,青鹿山五声雷响,炸出五处大坑,几欲震破耳膜。在高树露拍退方寸雷之后,剑阵收缩,高树露兴许是忙于剥去手背上的赤蛇红绳,并未出手阻挡,更多是躲避,竟是没有再度自负到不理不睬。徐凤年站在高处,双指并拢,驾驭飞剑,原本剑胎大成之后,飞剑随神意而动,不拘泥于剑招禁锢剑术窠臼,才算大成。只是徐凤年这回以气驭剑,出乎寻常的按部就班,一丝不苟,而那高树露也没有半点轻视之心,比较方才出手驱散方寸雷,重视程度相当。徐凤年对此没有任何得意,两种手段,就招数而言,南辕北辙,但是追求的结局,如出一辙,顾剑棠的方寸雷要杀的就是陆地神仙,而邓太阿在东海以飞剑钉杀的对象,正是龙虎山出窍天人赵宣素!
徐凤年下山,高树露上山,两人相逢之后,细数徐凤年的迎客之礼,不可谓不惊世骇俗,有羊皮裘老头儿的两袖青蛇,以剑气滚龙壁开蜀,有天下用刀第一人顾剑棠的压轴绝学方寸雷,陆地神仙之下无敌手人猫韩生宣的红绳,更有邓太阿的飞剑术,徐凤年跟高树露真是一点都不客气,不过就目前情形看来,高大魔头还是挺客气的,躲过了钉杀天人的飞剑,高树露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有些不合时宜的怔怔出神,轻声感慨道:“天下武学,在高某看来,不过意气二字,大多数高人,难免或者意长气短,或者气长意短,尤其是剑道之剑气剑意之争,在高某名动天下之前的百年,吕祖便已有道剑法剑之分。意气俱是风发,殊为不易。当年与高某人同处一个江湖的高手,仅以剑而言,比较意气高低,似乎都要输给你偷师的两位用剑对象,先前剑气下山,自有先人不及的气概,随后飞剑钉杀天人窍穴,更是真正到了剑术的巅峰。敢问这两位剑士,是谁?可还在世?”
徐凤年平静道:“一位叫李淳罡,无师门无宗派,可惜已经死了。一位叫邓太阿,出自当时剑主为你所杀的吴家剑冢,现在出海访仙,尚未归来。”
高树露微笑道:“剑道能够独茂武林,确实不是没有理由的,千年以来,天下剑山,历来是一峰更比一峰高,从未有过崇古贬今的恶习。”
高树露突然转头望向山外,“你养刀意的路数很罕见,我等了这么久,是不是差不多了?”
徐凤年笑了笑,一手敲在春雷刀柄上,连刀带鞘都刺入身后石阶中,不光如此,还把原先在手的过河卒也插入台阶,就只剩下过河卒的刀鞘还悬挂在腰间。徐凤年身无所依,但是气势却骤然攀升,居高临下,“一品四境的划分,沿用了整整四百年,如今的江湖人士,大多数人都不清楚其实出自你高树露之手,我很好奇你如何看待伪境一说。”
高树露自有大宗师的气度胸襟,哪怕此刻两人生死相向,仍是直截了当说道:“伪境不伪,大致相当于佛陀的显密两法,密宗有立地成佛的捷径,却也不是人人可得,关键在于谁在修行。”
高树露停顿了一下,笑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求自在之人往往不自在,有所求必然是有所不得,道理再简单不过……”
说话间,两人相遇之后,才跨上半步台阶的高树露瞬间长掠上山,直撞徐凤年,后者心有灵犀,记起当初在武当山上骑牛的那一手揽雀在手雀不能飞之势,高树露一手探出,却被徐凤年双手握住,脚尖一拧,高树露双脚离地就给甩出去,但徐凤年亦是没能挣脱高树露的牵引,两人一起离开登山石阶,往山外坠落,高树露被徐凤年一记仙人抚顶砸下,徐凤年则被高树露一掌托住下巴,高高跃起,两人距离顿时拉到四十余丈,高低相望,高树露凌空而站,潇洒依旧,徐凤年身形高抛的势头趋于平缓,双袖一卷,青鹿山上被高树露先前推回九天的万千雨点,随着徐凤年的下坠,同时砸落,天上雨珠又有高低之分,同一条直线的雨珠子,在气机牵引下,更高雨点坠落势头更为疾速,于是雨珠串雨珠,珠珠相串成剑,若仅是成就一线雨水一柄长剑,那无非是叩指悟天机的指玄境界,可当万千雨滴串联成一张珠帘剑网,那无疑已然是天象境界的恢弘气魄了。
这还不止,徐凤年伸出一手,雨帘随之一扯,剑尖所指,就在手边,跟随徐凤年下落的身影,一起指向了那位负手仰首的高树露。
借法天地,往往势之所去,不由自己。这也是为何天象境之上还有陆地神仙的根源所在。
串珠成剑是指玄,雨剑成帘是天象,而下令剑帘所指,则是当之无愧的陆地神仙。
青鹿山先前在高树露的天人手笔下,已经不复见风雨如晦的阴沉光景,使得青鹿山独占光明,此时剑幕当空盖顶,黑压压一片,大雨摧山。青鹿洞书院众人先前不闻风声,不听一滴雨水敲打屋檐声,本就觉得妙不可言,此时更是停下翻书声窃窃私语声,一起走出屋子,瞧见那条剑气龙卷急剧落下山去,都惊骇得面面相觑,无一不是面无人色。郁鸾刀急匆匆跑出书院,跟胡魁皇甫枰一起站在围栏旁边,抬头看着那名当空牵引龙卷的年轻藩王,这位广陵道上最得意的年轻世家子没,此时此刻有些呆滞,有些神往。
郁鸾刀喃喃自语道:“人生天地间,当顶天立地,才算真逍遥。”
高树露扯了扯嘴角,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终于出窍神游。
高树露身躯瞬间落地,应当称之为神游天人的高树露则来到雨幕剑帘之上的九天云霄,地上之人托出一掌,天上之人则拍下一掌。
你徐凤年有法天象地万千剑,我高树露不过一剑而已。
此剑面前,有何陆地神仙?有何地仙一剑?
这与洛阳那天地一线剑,有异曲同工之妙。
暂时落尽下风的徐凤年毫无惧色,轻轻一笑,“你真当我不曾饱览九楼之上的风光?”
徐凤年打了个响指头,任由万千雨滴失去牵引,看似杂乱无章纷乱坠落,他则盘膝席天而坐,一手托腮,闭上眼睛。你高树露自成天地又何妨?我就一直在等你此时此举!徐凤年轻轻一挥手,如临书桌,一手推拂桌上杂物,之后又有抬臂五次,跟他与王仙芝一战后的逍遥游如出一辙,轻声道:“山岳,江河,城楼,草木,日月,众生。都且退散。”
两尊高树露之间,天地气象,异常扭曲,那些雨剑都搅碎稀烂。
只是这种乱象,却又在徐凤年说出一句话后,一语成谶,万千雨剑再度凝聚,“剑来。”
万剑雨剑,仅剩一剑,一剑成符。
符名封山。
四百年前有一符开山,四百年后有一符封山。
这一道符,来自李淳罡的两剑两愿,来自邓太阿的倒骑毛驴看江山,来自洛阳的雨水做剑,来自柳蒿师的雷池,来自韩生宣的无双指玄,来自宋念卿死前的地仙一剑,来自轩辕敬城的坦然赴死,来自曹长卿的观礼太安城,来自姜泥的御剑直过十八门,等等,来自徐凤年这辈子所遇世间风流子的一切风流,以及来自他的第十次出神,他的坐昆仑观沧海,他的练刀养意,他在春神湖上请下的真武大帝,以及某次出神之时看到四百年的她,以及“自己”的那一符。
一符既出,徐凤年就不再去管,亦是出窍神游,来到高树露身边坐下。
这位神游天人没有任何气急败坏,反而神色怡然,悠悠然俯瞰天地。徐凤年轻声问道:“高树露,你要是本本分分跟我比试武道实力,我必败无疑,你为何要拣选境界来一较高低?”
高树露淡然道:“必胜之局,对于我高树露而言,有何妙趣?四百年前就未尝一败,四百年后再多一场,又能如何?”
徐凤年摇了摇头。
高树露平静道:“登山之时,我只想知道这一代的忘忧之人,是否真的可以忘忧,说实话我先前对你并不看好,你若是能算忘忧,天底下就没有心怀忧虑之人了。我当初选择走火入魔来忘却一切,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看似知我者,谓我心忧,其实不过还是一知半解。四百年来,大概还是只有你真正知我。”
第29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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