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是几个手头不算太宽裕的外乡士子,在那家名叫定风波的青楼厮混久了,为首牵头负责掏嫖资的读书人苦于钱囊越来越瘪,姐姐妹妹们的价钱又高居不下,想着长久以往也不是个事,就寻思着能否跟眼前这个护院头目拢好关系,不说奢望价目降低,进院子后上床前,好歹也能去掉一些没必要的赏钱,妓院勾栏,门道繁多,面子这玩意儿想要撑起来,十分耗钱,在丫鬟奴伶身上的额外开销,一点一滴累加起来,碎银子的数目也很吓人。
一位面容古板不像伶俐人的士子犹豫了一下,不开窍说道:“听说过这人,是吟诵了三首词,这会儿鱼龙片儿都知晓了,都算不错,其中‘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东风春意,先上小桃枝’几句,可算佳句。”
护院壮汉脸色大变,毫不留情情面呸了一下,起身就要走,牵头的士子精于世故,好说歹说才给拉回座位,亡羊补牢道:“词写得再好,也只是小道,上阴学宫诗雄徐渭熊也说词不过是‘诗余’,当代文坛词家,大多仅是在前辈诗人的故纸堆里捡漏,称不上真才实学,更别提自立门户。要我来看,什么肝胆冰雪,要是真冰雪了,会去青楼瞎嚷嚷?这不还是落了下乘的噱头,论品性,远远不如洪教头这般耿直豪爽!”
壮汉这话爱听,撕咬了一口肥腻辛辣的鸡腿,眼角余光瞥见附近桌上一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人在那边乐呵,瞪眼道:“你小子笑个卵?!”
赵楷一脸实诚说道:“壮士说得在理,那些沽名钓誉的读书人,就该打上一顿。”
汉子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不像在反讽,这才笑道:“你小子挺上道,哪天去定风波,报上我洪三龙的名号,姑娘们的价钱保管公道!”
赵楷抱拳一谢。
隋珠公主低头白眼。
那汉子应该在这一片有些势力,话题多了后,越发言谈无忌,十分粗犷刺耳,“打从娘胎出来起就过着苦哈哈日子,你还要老子替那帮富家子弟说好话?管他们是好是坏,比老子投胎要好,老子就恨不得剁死他们,见不得他们半点好。”
“那些个富贵子弟若是勤于读书,待人为善,那就更该死,还给不给咱们活路了?”
“哈哈,柳公子,放心,洒家不是说你,你小子厚道,出手也不含糊,是好样的。既然一锅粥里会有苍蝇屎,那么一坨屎里也可能会有几粒米饭嘛。”
被猛拍肩膀的柳姓士子笑容尴尬,被夸比被骂还难受。
韩貂寺眯眼轻声道:“升斗百姓,也敢带一个龙字。”
对大师父再熟悉不过的赵楷连忙笑道:“这些小事情就不理会了。走,等隋大公子喝足茶水,不渴了,就去见识见识那位李白狮。”
辣得不行的隋珠公主在桌下一脚踩在赵楷鞋背上,不忘狠狠一扭。
赵楷摆出一张苦瓜脸。
结完账离开白狮楼,赵楷小心翼翼提醒道:“到了那边肯定要等候,你千万别生气,既然是偷偷出宫,你总不能随着性子胡来,否则大可以在身上挂个牌子说自己是公主殿下。”
隋珠公主没好气道:“怎么不是你挂个皇子的牌子?岂不是更有用?”
赵楷嬉皮笑脸轻笑道:“宫外有几人知道我这么一个皇子,说破了嘴也没用啊。”
她愣了一下,撇过头说道:“亏你还笑得出来。”
赵楷双手抱在脑后勺,走在街上,“大师父说站着就比跪着好,不会去想坐着,这就是知足啊。那么我觉得能笑一笑,也总比哭鼻子来得喜庆,也更不惹人厌恶,是不是?”
她犹豫了一下,“那你被徐凤年抢走几具符将红甲,是笑还是哭?”
赵楷笑道:“反正是我小舅子,一家人嘛,东西搁置在谁那里都一样。”
她讥笑道:“你们一个姐夫一个小舅子,结果到头来还是要杀来杀去,好玩得不行,我真是想哭都难。”
赵楷突然说道:“北凉那边要乱了。”
隋珠公主言语讥讽意味更浓,“反正那家伙当世子殿下没出息,后来练刀也丢人得很。北凉真要乱起来,只会躲起来。哼,比你还不如。”
赵楷叹气道:“没有末尾一句话多好。”
她看似漫不经心说道:“父皇对于你引荐的那位红教女菩萨入宫廷,比较满意。对于那边的红黄之争,以及你提出的银瓶掣签定活佛一说,很感兴趣,以后可能让你跟她一同去西域。”
赵楷也漫不经心哦了一声。
※※※※
徐凤年跟赫连武威走了很多地方,除了军机大事没有搀和,其它不管是涉及民生的大事还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有旁观,甚至一些军政批文,老持节令都不介意徐凤年翻阅,五天奔波下来,徐凤年对西河州轮廓有了个粗略认知,一年老一年轻在今天总算忙中偷闲,去驿道附近两人初见地方卖西瓜,徐凤年也不隐藏,坐在小板凳上等顾客的时候,直接说道:“从伯伯这边到手有关龙树僧人在道德宗的消息传递速度,看得出北莽对于驿站驿道的重视,不输给在春秋中一手打造驿路系统的徐骁,尤其是西河州所在的这一条东线,已经完全可以跟凉莽对峙的西线媲美。我这一路走来,看到很多不起眼的小事,其实都是北莽在慢慢堆积军力。”
赫连武威欣慰笑道:“见微知著,不错不错。”
转头看到徐凤年一脸凝重,持节令递过去半个西瓜,浅淡笑道:“其实一个朝廷,哪怕是春秋中亡了国的那几个,也肯定有许多高瞻远瞩的聪明人,不过是否可以上达天听,使得龙颜大悦,让那些包含志向或是野心的条令律法顺利往下施行,才是难处症结所在。你们离阳皇朝栋梁辈出,尤其是有张巨鹿居中调度,庙算先天就高人一筹,说心里话,我这个军伍出身的西河州持节令,每次想起都跟你现在这个样子,忧心忡忡。论战力军备,十二位大将军的甲士,不弱,但比起北凉军,就算拓跋菩萨,也没脸说自己天下无敌。好在北莽知耻而后勇,吃过大苦头,才知道南边的汉子,也不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会有徐骁和顾剑棠这般杀人不眨眼的屠子。这些年,北莽终归是在慢慢变强。咱们这边啊,我这老头儿思来想去,就有一点觉得很遗憾,凤年,你猜得到吗?”
徐凤年笑道:“很多逃亡北莽的春秋士子,有资格为持节令或是大将军出谋划策,但还是少了一位可做帝师的超一流谋士。”
赫连武威啃了一口西瓜,抬头瞪眼道:“你小子别忙着笑,北莽不是没有,只是还没走到台前而已。”
徐凤年放低声音问道:“编织蛛网的李密弼?”
赫连武威侧头吐了口唾沫在地上,嗤笑道:“这条老狗害人本事天下第一,治国?差了十万八千里。也就是李老头儿自知之明,没瞎捣鼓朝政,否则我非要跟他拼命。”
徐凤年好奇道:“不是他,能是谁?”
赫连武威含糊不清道:“是棋剑乐府的府主,失踪快二十年了。中年时被女帝陛下轻视,一气之下就彻底消失。我猜去了你们离阳,至于做什么,可就无从得知,估计连咱们陛下都不清楚。我不信这种人会悄无声息死在南边。”
徐凤年哦了一声,“听我师父李义山说过,这家伙下棋很有实力,差一点就算是能跟黄龙士旗鼓相当。”
老人感慨道:“我这辈子见多了志大才疏的人物,唯独这个棋剑乐府的当家,心大才大。棋府有一生落子百万次的修行法门,你可知那家伙落子多少?”
徐凤年讶异道:“总不可能到千万吧?那还不得生下来就守在棋盘前下棋,这种棋痴也不会有大出息吧?我师父就常说棋盘上下棋只是死棋,下棋下成一流国手,也没什么了不起,跟做人是两码事。”
老人开怀大笑,“你小子聪明反被聪明误了,那家伙下棋盘数极少,屈指可数,估摸着落子怎么都不到七八千。”
徐凤年皱眉道:“满打满算不到一百盘,堂堂棋剑乐府的棋府府主,怎么跟下一盘棋就跟赌命一般?”
老人缓缓道:“你可知这人最后一局棋是怎么个下法?他输给黄三甲后,闭关钻研,棋艺大成时,跟老府主对弈,一场生死局,谁输谁死。”
徐凤年啧啧道:“两任府主都是大狠人啊。”
赫连武威幸灾乐祸笑道:“你就求着这种人没能活着回到北莽吧,否则到时候你万一世袭罔替成为北凉王,这家伙如果还活着,有的你受罪。”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明儿就去雷鸣寺,咒死这老头儿。”
赫连武威哈哈大笑道:“那记得连我一起咒死。有我在西河州,徐骁也得怕上几分。”
徐凤年跟这位老人不用客套,玩笑道:“赫连伯伯,你这脸皮比我还厚啊。”
赫连武威点头道:“人啊,只要上了年纪,就跟我骂李密弼是鸡贼一样,其实也在骂自己,都皮糙肉厚,怕死还贪生,对于生死,反而不如血气方刚的年轻时候那样看得开。”
徐凤年咬了口西瓜,想到了比起赫连武威还要年轻一些的徐骁和师父李义山。
赫连武威缓缓说道:“带你见过了本州政事,有些话也好跟你直说了,别的将军和持节令,我不好说,但就我赫连武威而言,我从不奢望麾下将领治下官吏个个是圣人,贪钱无妨,别太多,自赚声望的迂腐清官,在我看来,不如中饱私囊之余却可以造福一方的能吏。不越雷池过底线,我自认很好说话,过了,那对不住,甭管你是老头儿我的亲戚还是心腹,该杀的杀,该抄家的抄家,绝不手软。这叫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如何识人是一难,如何用人又是一难,如何让人才各得其用更是难上加难,是大学问,圣贤书籍上学不来,因为读书人爱惜名声,没胆量去写那些城府腹黑的处事学问,而且大多数书生,也没本事写出。你去数一数你们离阳王朝的状元,除了张巨鹿,能有几个做上了一二品大官?反倒是那些普通进士,更能走上去。”
徐凤年嗯了一声,默默记在心中。
赫连武威说道:“那位府主年轻时候有一篇《九问》,问苍天,问后土,问鬼神,问帝王,问佛道,问美人,问前生,问来世。”
徐凤年纳闷道:“还少了一问啊。”
赫连武威笑道:“说是九问,其实只有八问,估计是那家伙代替咱们这些有疑惑的笨蛋问上自己一问了。”
徐凤年气笑道:“这老头果然心机深沉!不行,我得马上去雷鸣寺。”
说话间,有口渴的客人走上前来,徐凤年连忙起身,口若悬河帮着老持节令卖起西瓜来。
客人不知跟他讨价还价的年轻人是谁,更不知道那老农会是本州持节令。
徐凤年也一样不知道有北凉两支铁骑以雷霆之势突袭了北莽。
更不知道获知军情的北莽女帝因为一人露面,而打消了御驾亲至南朝的念头。
这个背书箱入宫的老儒生,身后跟着北莽剑术第一人,剑气近。
第118章 黑白买太平
相比好似九重天阙的太安城皇宫,北莽的宫城实在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经不起腿脚利索的宦官几番散心。大太监孙丁盛每次站在稍高位置俯瞰皇宫,都会感到一些遗憾,他的身份与韩貂寺大致相当,不过北莽王庭不兴阉人,宫城里头满打满算才三千多,还不如南朝廷来得多,这让孙丁盛很是烦闷,女帝临世更改行程,取消了去南朝的御驾巡视,更让好不容易出宫透口气的孙丁盛暗自恼火,只不过当他今天秘密守候在宫门,见着了负笈老儒和背剑男子,猜到身份后,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然后只觉得莫大荣幸降临,笑容愈发恭谨诚心,也不敢多说一句话,默默领着两人走入宫中。不曾想还是那位贵客主动开口热络,“孙总管,身子骨可还好?”
孙丁盛受宠若惊,他只与老人在十几年前见过一面,当时自己还只是个初入宦官枢机重地的角色,何况北莽宦官本就无权柄可言,哪里敢奢望被这位老人记住脸孔,更别提姓氏了。一直小心翼翼走在前头,却只能拉开半步距离的孙丁盛连忙弯腰更甚几分,轻声笑道:“回太平令的话,咱家还好,性命都是陛下的,可不敢胡乱生病了去。太平令气色也好,这才是北莽的万幸。”
老儒生哈哈笑道:“孙总管,借你吉言喽。”
孙丁盛弯着腰带着路,笑道:“哪敢哪敢。”
老儒生点到即止,不再客套寒暄,双手插入袖口,眯眼望着有些陌生的宫城,拾阶而上,过了朱门,下了阶梯,就是主殿外的玉石广场,上下之间,如人生起伏何等相似。老儒生回头看了眼五步以外的后辈,有些愧疚道:“害得你没能跟邓太阿比上剑。”
中年剑士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说道:“先生有九问。我只有一问,问道。”
“问剑道?”
“问道。”
“一字之减,相差万里。说得好啊,邓太阿小觑你了。”
负剑中年男子在北莽王庭久负盛名,剑气近,这个词牌名实在是名副其实得不行,李密弼如此深得女帝器重的权臣,一双手几乎掌握了王朝所有阴暗势力的血腥侩子手,近十年中多次被剑府府主偷袭刺杀,有皇帐权贵戏言朱魍这些年能够不断完善,得感激剑气近擅长找寻漏洞。剑气近是一个很无趣的男子,长相无趣,性格无趣,那个普通姓名早已被词牌名替代,除了练剑,没有任何兴趣可言,不近女色,不近权势,不近口舌之快,只近剑气。但李密弼对于这个屡教不改连女帝陛下都震怒的生死仇敌,评价颇高,说剑气近的剑气,也仅是展露六七分,因为他只允许自己功败身退,并未抱有杀人赔命的兴趣。李淳罡年轻时曾说北莽无剑,邓太阿成就剑仙境界后也说北莽的确无剑,北莽本以为剑府府主会拦截桃花剑神,不说战败邓太阿,好歹也要他收回那句话,但剑气近却让人大失所望,始终没有露面,看来在此人眼中,护送老儒生赴北入宫,比什么都重要。
孙丁盛微微加快步子。
北莽王庭主殿前羊脂玉阶有九级,一位面容冷峻的妇人高高站定台阶之上。
一身明黄,龙袍加身。
老儒生笑呵呵道:“快到了。”
马上就要面圣,跟那名天底下最富威名的女子面对面,老人竟然还有闲情逸致转头问道:“黄青,今日过后,你去趟离阳王朝,总不能北莽尽知李淳罡邓太阿,离阳却不知黄青也有剑。”
剑气近点了点头,几乎跟大太监孙丁盛一起开始止步,不再向前。
老人继续往前,没有朝那位皇帝陛下行跪拜礼,而这名以雄才大略著称的女帝也未问罪,只是也未走下台阶,一步也没有。
老儒生抬头跟她对望。
女帝面容苍老,眉眼依稀可见年轻时确是绝美的女子,身侧无人搀扶伺候,孤零零站在台阶上,冷冷看着这个当年负气离开北莽的太平令。沉默许久,她总算展颜一笑,开口说道:“按照你的要求宫中都已办妥,开始?”
老儒生也不客气,走上第一级台阶,摘下书箱,抬起手一挥。
将近两百位捧缎如画轴的宫女太监们依次鱼贯进入,在广场左右两侧屈膝放缎画,低头倒退行走,各自拉起了一条长幅,无一例外,都在广场中央处背对背接应上。
女帝骤然眯眼,望向广场。
百缎成巨画。
是北莽和离阳两朝版图,细致到囊括每一座军镇每一条大川每一条雄脉。
天下尽在我脚下。
于是女帝下意识踏出第一步,走到了第八级台阶上,站得高看得远,可她的野心自打进宫第一天起,就何止是光看而已?
两朝江山锦绣。
波澜壮阔。
北莽王朝地理轮廓以黑底写白字,离阳王朝疆域以白底描黑字。
一副棋盘一局棋。
黑白对峙。
女帝微笑道:“太平令素来善弈棋,今日可是要给朕做一盘推演?要朕与你一同走在这江山之上?”
老儒生没有回答,等那些一丝不苟汗流浃背的女官太监都悄悄撤出广场,打开书箱,拿起一根竹竿和几块黑炭,一屁股坐下,抬头道:“陛下暂时不需要下台阶,今日容我先说说天时地利人和。明天再细说我这些年在中原春秋见识到的地理人治军力风俗。第三天来说两朝边境,仅是解燃眉之急。第四天说我朝具体事宜,怎样得士子民心。第五天说如何灭北凉占西蜀吞南诏,第六天说矛头直指太安城,终平天下。第七天,再说怎样去治理江山。”
第17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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