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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节

    第187章 江湖险恶啊
    不知为何徐凤年并未走入珍宝无数的牯牛降,只是呆坐在檐下台阶,身后站着弟弟徐龙象和女婢青鸟,世子殿下自顾自嘀嘀咕咕,轩辕青锋听不真切。她当然猜不到这位北凉世子正在长吁短叹,出凉州以后,先是符将红甲重出江湖,接着吴家剑冢那对剑冠剑侍莫名其妙挡路,更别提天下第十一王明寅要拿走头颅,紧接着大官子曹长卿在江南道带走姜泥,继续东行,在匡庐山更是遇到天人出窍的赵黄巢,好不容易到了道都龙虎山,这大雪坪又是儒圣又是剑仙的,这日子没法过了,徐凤年自认练刀还算勤快,可这些个家伙里头随便拎出一位,连拼到鱼死网破的资格都欠奉。
    温华那小子都说人在江湖飘没有总挨刀的理由,可碰上这些个,不挨刀都不行啊,这会儿徐凤年终于有些明白骑牛的为何胆小如鼠,不下山是对的,以洪洗象身份,轻易下山,就像背了个大牌匾,上面写着来打我啊几个大字。这座江湖高手自有高手磨,金刚境武夫看似可以横着走,不小心有指玄境看不顺眼了咋办?指玄高手威风八面,天象境的千年王八万年龟又冒出池子来教训你了。天象境够无敌了吧?轩辕大磐还不是给孙子轩辕敬城读书读出了个陆地神仙,辛苦百年修为,别说全尸,就是一捧骨灰都没能留下。
    徐凤年躺在地面上,叹息复叹息。
    江湖险恶啊。
    轩辕青锋等了半天没能等到世子殿下还魂,终于不耐烦说道:“殿下不进入牯牛降?这里的东西太脏,青锋绝不取走一物,殿下可以随意拿走。”
    徐凤年仍是没反应,半响过后,一名陌生少女走出府邸,同先前送出锦囊的那个少年神态如出一辙,轻声道:“大老爷吩咐小婢若是殿下不进牯牛降,就交付锦囊一个。”
    徐凤年总算回过神,白眼道:“还没完没了了。”
    嘴上念叨,却是忙不迭接过锦囊,拆开一看,等那名妙龄少女走回牯牛降,才小声询问轩辕青锋:“你父亲说牯牛降有座宝库,大门由上阴学宫墨家矩子打造,坚不可摧,让雌雄两条蛟鲵做内外环首,想要入内,必须由轩辕家族嫡子嫡孙滴血到雄鲵嘴中,大鲵钻透库门,游走机关,与雌鲵相会,才能打开?要是你们轩辕血脉断了,岂不是谁都打不开?”
    轩辕青锋皱了眉头,道:“殿下想怎样?实话告诉你,那一尾雄蛟鲵去年便生机断绝,我曾入云锦山寻找新的蛟鲵,奈何苦寻不得。既然小王爷在龙虎山拜师学艺,相信殿下与天师府关系肯定不差,听闻天师府龙池中豢养有蛟鲵数尾,殿下不妨求一尾赠予徽山,宝库所藏,就当轩辕家族酬谢殿下这趟上山辛劳。”
    说到后面,轩辕青锋脸带讥诮清晰可见,看笑话的嫌疑十分明显。分明是拿住了世子殿下借老剑神之口朝天师府说出放屁两字的七寸要害。
    躺在地面上的徐凤年斜瞥了一眼轩辕青锋,懒散道:“咋了,你以为我不敢去要蛟鲵?天师府不肯送,我就抢,抢不来就偷,偷不来再好好说话,求上一求嘛。”
    轩辕青锋嘴角勾起一个微妙弧度,似笑非笑道:“世子殿下行事不拘小节,以后世袭罔替北凉王,只要把这法子照搬对付北莽王朝,定然可以运筹制胜马到功成,名垂千古。”
    徐凤年站起身,故意听不出她言语中的冷嘲热讽,“借你吉言。”
    徐凤年继而换了张面孔,和煦微笑道:“锦囊上不但说宝库里头有几样能入本世子法眼的好玩意,还有武库外边有一样东西,比整座牯牛降都要金贵,要本世子好好珍惜,这锦囊上用了八个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轩辕青锋脸色微变。
    徐凤年大笑而去,跳下台阶,“傻娘们,你爹舍得把你送给本世子?再说他乐意送,我还不乐意收呢。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成天冷着张苦瓜脸,照镜子就能看到女鬼。”
    轩辕青锋盯着徐凤年背影,眼神复杂。
    临近大雪坪边缘,青鸟小声道:“公子。”
    徐凤年与她心有灵犀,知道她在想什么,微笑解释道:“不是我有意刁难轩辕青锋,只不过这女人你说好话她听不进去,真要跟她推心置腹,好心保准被当成驴肝肺,真当我觊觎她美貌或者家产什么的,我岂不是冤死。”
    不理睬脸色晦暗的轩辕青锋,世子殿下才下大雪坪,就看到眼前黑压压跪倒一大片,不下三十人,徐凤年略作思量就一清二楚,按住绣冬春雷,居高临下笑眯眯说道:“呦,都挺知晓见风使舵,急着过来要给本世子当差,好去北凉那边作威作福?这事情,行是行,不过丑话说前头,真有些斤两的,本世子绝不打发乞丐一样打发你们,管你以前是通缉重犯还是鸡鸣狗盗,本世子的饭碗大得很,别说几十人,就是几百人,都喂得饱!不过没本事的,想来混吃混喝,甭管你是徽山客卿还是哪条道上的武林好汉,都给本世子滚蛋,一旦被揪出来,就拿你们脑袋去官府换点碎银子。”
    大多数依附徽山的江湖人士都给说愣了。
    这北凉世子是否太不学无术了点,怎的说话比剪径蟊贼还直白露骨?
    当下十来棵墙头草就小心翼翼站起身,试图反悔离开,这些人一半出于心高气傲,不乐意受气。另外一半是滥竽充数,只是想着树挪死人挪活,去家大业大的北凉世子那边求个王侯门第的锦衣玉食,这一拨人在牯牛大岗本就地位不高,属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小人物,捞不到客卿那个油水最饱的位置,平日里别说了一整本秘笈,就是一页,都能争得头破血流,交情相对较好的,也不乏尔虞我诈,非身份清贵的客卿,问鼎阁秘笈只可限时借阅,不可带出问鼎阁,若有私抄,一经发现就会被逐出徽山,许多武林豪客若是武学路数相近,就各自死记硬背,多多益善,事后相互交换秘笈,心眼稍坏的,在节骨眼上多说几字错说几字,不至于让人走火入魔,却也让对方多走上弯路,徽山客卿席位就那几十个,一个萝卜一个坑,僧多粥少啊,人生百态,淋漓尽致。
    徐凤年竟然在这时候都会走神。
    因为接下来潦草处理完牯牛大岗的遗留事务,在龙虎山就不再如何逗留,要往剑州东北而去。
    武帝城。
    第188章 赌气
    轩辕青锋走回嫡长房所在庭院,堂前天井的琉璃鱼缸已毁,抬头看匾额,是父亲轩辕敬城正楷写就的壶天永春,穿过厅子,有一座敕书楼,青少年的轩辕敬城几乎所有时光都耗费在这里,藏经纳籍六千余卷,只是与问鼎阁截然不同,这里武学秘笈寥寥无几,都是诸子百家的经典,小楼简陋,只是窗明几净,顶楼视野开阔,可观察南星北斗。
    后有一座门面不阔的灵芝院,两侧是狭小厢房,本是供给鬟仆役住宿,只是嫡长房门庭冷落,那女子又性子清冷,不喜喧闹,才留下一名贴身婢女,厢房都用做摆放杂物,许多轩辕敬城年轻时候抒发胸臆鸣不平的诗词文章,都被她丢弃成堆,散乱在桌椅地上。甬道侧长有雌雄千年罗汉松一对,盘根错节,峰冠并列,愈显得这里冷寂得让人心里发慌。轩辕青锋再往后走便是那女子的私第后厅了,原有字画对联无数,后尽数被她摘了去,唯有厅堂悬有一“如来不如去”大匾,约莫是她碍于搬运过于吃力,才得以幸存。
    轩辕青锋走到可观龙王江风景的茶室,见到她静坐不语,身畔有一地灰烬,一卷画只剩白玉卷轴,轩辕青锋冷淡道:“父亲以陆地神境界击杀老祖宗,轩辕敬意被黄放佛和洪骠偷袭得手,爷爷被驱逐下山。北凉世子徐凤年在大雪坪外一口气痛杀十余人,让轻骑扈从悬尸于徽山仪门,扬言不会接纳任何徽山人士,如今徽山客卿十去三四,其余闲杂散乱的江湖草莽,更是大半人数选择下山。”
    女子唯有面对女儿轩辕青锋,才不至于言语神态俱是拒人千里,柔声笑道:“这不正是青锋接手徽山的大好时机吗?轩辕敬城扫干净了大雪坪,再有北凉世子虎视眈眈,正可谓内忧外患,史书上那些中兴之臣,都是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挽狂澜于即倒,才能让人一边感恩一边畏惧,驾驭人心,不过是恩威并济这四字真言而已,如果娘亲没有猜错,轩辕敬城已经和那世子殿下达成密约协议,除去黄放佛和洪骠两颗明棋,还有一些暗棋按兵不动,是不是?娘亲这会儿最好奇的是那世子殿下可曾狮子大开口,提出些让青锋为难的要求?若是嫁入北凉王府做侧妃,也未尝不可。以徽山轩辕世家数百年基业做嫁妆,天底下也没几个女子拥有这般大手笔了吧?”
    女子嗓音轻轻柔柔,十分悦耳,但言语里的寓意,由她娓娓诉说,此时此景,却清冷得刺骨森寒。
    轩辕青锋大笑不止,竟然笑出了泪水,伸手擦拭眼泪道:“好生让娘亲失望了,那世子殿下可瞧不上眼这座徽山,更别提连胭脂评都上不去的轩辕青锋了。这可得怪娘你当年没把青锋生得更水灵祸水呀!”
    女子并未气恼,只是安静等待轩辕青锋笑完,见女儿脸颊泪水止不住,伸手想要帮着擦去,被轩辕青锋狠狠拍掉。她还是不以为意,轻缓说道:“鼠因粮绝潜踪去,犬为家贫放胆眠。只可惜这是说那些小门小户,但徽山气数虽损伤得可怕,却不一定就真会一蹶不振,牯牛大岗今日遭遇,比起百年前吴家剑冢一线高手在北莽境内几乎死绝,还是要好上几分。北凉世子悬挂尸体震慑众人,分明是在为青锋造势,果真如你所说那世子志不在徽山,更好,等他带兵马一走,青锋若是觉得手头拮据,不足以掌控局面,大可以向龙虎山寻求一些庇护,天师府与牯牛大岗数百年来一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远亲不如近邻,说得便是我们与龙虎山。”
    轩辕青锋冷笑道:“说到底还是求人。”
    女子喃喃轻声道:“人活一世,求天地君王爹娘,哪有不求人的。”
    轩辕青锋面无表情说道:“那世子把百余轻骑都留在了徽山,说是要他们负责搬运问鼎阁秘笈摹本回北凉。”
    女子笑道:“轩辕敬城说过一句话,娘难得记下了,男儿腹中才华千万斤,不及女子胸前四两重。在娘看来,这世子殿下对青锋显然还是有想法的。做不做北凉侧王妃,不打紧,王侯世家钟鸣鼎食,对女子来说也未必全是福分。但如果能够借势稳住徽山,才是当前第一等大事。娘亲多嘴一句,不管那袁庭山天分高低,以后都不要见面了,一个江湖武夫,成就再高,都不如北凉世子一句话来得裨益实惠。短时间内北凉世子只可亲近不可疏远,至于长远是怎样个光景,走一步看一步即可,好似下棋,青锋不可急于落子生根。”
    轩辕青锋怔怔出神,心不在焉,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酒仍温热香醇,仰头猛饮一口。
    已不再年轻的女子眼神柔和,笑道:“一杯桂酒入嘴去,两朵桃花脸上来。”
    轩辕青锋平淡道:“这是爹写的。”
    她平静道:“轩辕敬城说了那么多写了那么多,总有几句会记住的。古籍记载招摇山多古桂,可娘亲上山时,已经所剩不多,其中又以那株唐桂最年老最茂盛,每到秋季,桂子如雨,荣而不媚。”
    她犹豫了一下,缓缓道:“就好似轩辕敬城为人处世。”
    轩辕青锋握紧酒杯,抬头死死盯住她,咬牙哽咽道:“现在再说我爹的好,岂不讽刺至极?!”
    她淡然道:“娘可曾说过轩辕敬城的不好?”
    轩辕青锋嘴角咬破,渗出血丝在酒杯中,声音颤抖问道:“娘,你喜欢过爹吗,哪怕是一点点?”
    她摇头道:“不知。”
    轩辕青锋发疯般冷笑连连,道:“那便是从未喜欢过了。可怜爹为你读书二十年,读出一了个千百年来天底下最滑稽可笑的陆地神仙!”
    她没有反驳。
    轩辕青锋丢掉酒杯,霍然起身,背对她时,沉声道:“娘,你放心,爹耗费心神才造就眼下局面,青锋一定会拼死让徽山不倒,好让娘过一个安安稳稳的晚年!”
    她还是没有出声。
    等到轩辕青锋离开庭院,她才缓慢起身,拎起烫手酒壶不觉疼痛,径直走往大雪坪。
    雨过天晴,大雪坪风景怡然。
    她来到崖畔,展露出一个谁都不曾见过的凄美笑颜,“敬城,不与你赌气了。”
    她纵身一跃。
    第189章 离别
    世子殿下离开龙虎山之前给道观留下墨宝,一正两副总计三块匾额,木头是山上砍下的老桃木,老天师赵希抟看得直乐呵搓手,站在门口一站就是老半天,正匾道契昆仑,东边副匾额仙家府邸,西边纳甲周呈,论落笔力道,兴许比不上龙虎山天师府那些各朝各代最拔尖的文豪名士手笔,但这气魄却是半点不差,说实话小小逍遥观原本不配悬挂这三匾,只不过第一次提大毫的人写得舒心,老天师看得顺眼,就不去管天师府是否暗中腹诽了,赵希抟咧嘴拍马屁笑道:“老祖宗说匾额乃一个家族的眉目,字写得好,气势弱了,也就是点缀门面,写出传神意境了,才算指点江山。殿下,这份大礼没得说,贫道肯定今晚就去龙池偷一条蛟鲵给徽山送去。对了,殿下,真不去天师府喝杯茶吃斋饭?过门不入,传出去多不好听,也不是咱们龙虎山待客之道。”
    徐凤年马上要去青龙溪乘船离开这座道教祖庭,身边站着使劲攥紧袖口的弟弟黄蛮儿,摸了摸徐龙象脑袋,摇头道:“不去了,听说大天师赵丹坪专程赶回龙虎山,我怕到时候一言不合打起来,让你里外不好做人。”
    老天师感慨道:“殿下是厚道人啊。四代祖师爷曾在山上种了片板栗林,贫道没料到殿下走得如此着急,否则炒些板栗带上尝个嘴也好。”
    徐凤年抖了抖一行囊黄蛮儿摘来的山楂,笑道:“有这些够了。再者听说这板栗林也就几亩地,每年天师府都要分给权势香客与达官显贵们,你们赵家自己都吃不到几颗,我就不惹人厌了。”
    老天师自嘲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理都是这个理,这龙虎山一年到头人来人往,尽是些套近乎的,说好听了是往来无白丁,说难听了就是相互溜须拍马,故而贫道宁愿呆在这座小道观里,难得清净。天师府里头的后辈们个个纡青拖紫穿黄,那些个崭新道袍好看归好看,可在贫道眼中实在像一张张人皮。唉,不说这个,晦气。殿下,走吧,送你上船。黄蛮儿就放心交给贫道,定然不让人欺负了这徒儿,哪天黄蛮儿打架赢了斩魔台那通灵畜生,贫道亲自送他回北凉,但是有句话要与殿下说明白,黄蛮儿生而金刚,已经不是一般天赋异禀可以形容,与武当新掌教皆是先天天人之资,那年轻掌教入天象无妨,在武当山上潜心修道了二十几年,终究是顺天道大势而为,黄蛮儿却不一样,易遭天妒,因此贫道送黄蛮儿下山时,只敢保证这小子达到指玄境界,一品四境,除去陆地神仙,修为看似依次递增,但那也只是常理,黄蛮儿只要到了指玄,足以彰显转世真武大帝威严。”
    徐凤年轻笑道:“在大雪坪上,轩辕敬城也这么说过。”
    赵希抟如释重负,早前担心世子殿下误以为是他老道存了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私心。徐凤年看了眼身边队伍,凤字营只有大戟宁峨眉出现,这支精锐轻骑将暂时驻扎在徽山,一方面要清点牯牛降宝库珍品,轩辕敬城锦囊上提到几样好东西,徐凤年没有拒绝的理由。以及搬运问鼎阁秘笈摹本用以补充北凉王府听潮亭,经此填补,听潮亭的武库一说,更加名副其实,江湖武学典籍浩瀚如海,听潮亭已经收集得七七八八,问鼎阁收刮一空后,便只剩下吴家剑冢与东越剑池两处还在那儿敝帚自珍。至于另外一层含义,徐凤年跟轩辕青锋都有默契,她在牯牛降大局倾覆后以女子身份成为徽山女主子,很大程度上名不正言不顺,二房三房对轩辕敬意轩辕敬宣两兄弟誓死效忠的余孽不在少数,轩辕青锋的嫡系心腹屈指可数,给她北凉一百轻骑用做虎皮大旗,等于是雪中送炭。徐凤年犹豫了一下,对宁峨眉微笑道:“凤字营里有武学天赋又愿意习武的,可以不送护送书籍下山,就呆在徽山好了,我已经跟轩辕青锋说好,问鼎阁秘笈可以随意读取,只要保证不外泄江湖即可。记住,你们在牯牛大岗,不是寄人篱下,没必要低声下气看人脸色,却也不可太过跋扈横行,咱们鸠占鹊巢,本就不占理,得了便宜见好就收。总之,徽山一切大事小事都由宁将军方便行事,不用跟我汇报。”
    大戟宁峨眉抱拳沉声道:“领命,末将定不会让殿下失望!”
    徐凤年见这名嗓音天生软糯的魁梧将军欲言又止,笑道:“有话说有屁放,没那么过规矩。”
    这名冲锋陷阵不皱眉头的武将微微赧颜,转身对老剑神毕恭毕敬道:“这些时日老前辈指点戟法,宁峨眉受益匪浅,没齿难忘!”
    羊皮裘老头儿不耐烦道:“嘴上谢个屁,你这点鸡毛蒜皮的本事难道还能报恩不成,既然如此,还不如放在心上。”
    宁峨眉立马红了脸,手足无措。他显然没有世子殿下那般脸皮。徐凤年不搭理这一茬,望了望身边一圈,除去青鸟是实打实的自己人,拿纤细手指逗弄白猫武媚娘的鱼幼薇能算半个,慕容梧竹慕容桐皇身份特殊,这对谶语说要倾城倾国的姐弟如今没了心头大患,老不死轩辕大磐一死,徽山这大山不再压顶,姐弟两人精神气浑然一变,不说素无主见只知随波逐流的慕容梧竹,连性子阴沉的慕容桐皇都神情闲适,有种当作出门游历的悠游心态,感觉以后天塌下也有那世子殿下撑着,他只管看戏就行。至于靖安王妃裴南苇,听闻大雪坪大战后,仿佛已经彻底认命。四名从王府带出凉州扈从,吕钱塘战死,九斗米老道魏叔阳要留在山上筛选秘笈,如今只剩下舒羞和杨青风继续跟随,一同前往武帝城。
    徐凤年上了船,驶出青龙溪,黄蛮儿和老天师撑筏送行到龙王江才折返。徐凤年送了一头虎夔金刚给弟弟,挥手道别以后,坐在船头甲板上,不敢去看弟弟的身影。
    雌虎夔菩萨蹲在世子殿下脚边,轻声呜咽。徐凤年贴靠着船栏,放了一捧山楂在双膝袍子围成的空当里,丢了一颗到嘴里,微酸。
    北凉王府兄弟姐妹四人,大姐徐脂虎嫁入江南道,娘亲早逝,她对待世子殿下除了宠溺还是宠溺,那架势,便是以后遇上了真心喜欢的男子,兴许要她在弟弟徐凤年与丈夫之间取舍,都会毫不犹豫庇护着弟弟。二姐徐渭熊,惊才绝艳,不说徐凤年,哪怕徐骁都有些忌惮她的以理服人,但其实她与徐凤年的关系一直很好,只是表现方式跟徐凤年和大姐的如胶似漆不太一样,徐渭熊越是对他心疼,要求就越是苛刻,就像是在以身作则,事事做到最好,要徐凤年做到更好才罢休。四人中,就数徐渭熊最是钻牛角尖,无疑也以她成就最高名声最大,恐怕世人都无法想象她这般在上阴学宫力压群雄的女子,当年也只是个会与弟弟撒娇耍赖的女孩。弟弟徐龙象?徐凤年想起小时候一同狩猎,兄弟两人脱离骑队,遇上了体壮如小山的熊罴,是年仅十岁的黄蛮儿挡在身前,生撕了那头畜生。每年冬雪,徐凤年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倒提着黄蛮儿的双脚,在雪地上写字,一般而言都是二姐徐渭熊即兴作诗,大姐一旁鼓掌叫好,天下人哪里知道那首广为流传脍炙人口的《剑划此诗于凉州雪中》,并非是徐渭熊以佩剑写就,而是世子殿下拿小王爷的脑袋写出来的,那时候,最开心的不是别人,正是徐龙象。
    曾经无忧无虑的姐弟四人,不知不觉就离别了。
    一艘龙王江楼船靠近,打断了世子殿下的离愁思绪。
    轩辕青锋独自上船,走向徐凤年。
    徐凤年咬着山楂,面无表情问道:“听说你娘跳崖了。”
    她平淡道:“是我逼死的。”
    徐凤年皱眉道:“既然当局者都死了,能否请小姐盖棺定论,替本世子解惑?”
    轩辕青锋该是如何的铁石心肠啊,全无半点为死者长辈讳言的意思,似乎憋了十几年,再不说就要把她自己给憋成疯子了,挤出一个看不透是释然还是凄凉的笑颜,缓缓道:“我父亲爱她,却从不求她半点回报。而我娘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是恨他还是爱他。我父亲一日留在牯牛大岗,她便有活下去的理由,自欺也好,欺人也罢,都可以苟延残喘。父亲一死,我掌了大权,她再无理由活下去,既然如此,还不如我这个做女儿的,来捅破最后一层纸。”
    徐凤年摇头道:“不懂你们。”
    轩辕青锋凝视这名与传闻不符的世子殿下,淡然道:“青锋也看不懂你。”
    徐凤年见到李淳罡走出船舱,突然说道:“呵呵姑娘别躲了。”
    一名双手双足紧贴在船头外边的少女跳入江水中,一闪而逝,呵呵道:“陆地神仙了不起啊!”
    第190章 等红衣
    徽山姊妹瀑布层层叠叠,至最后一条瀑布倾泻而下时,跌水万钧,轰响声传出半里之外,却有一名青年男子坐在下面,袒露上身,用后背扛起激流,全身肌肤被冲击得由红入紫。水雾迷朦中,这人头顶映射出一道彩虹,大水潭附近青苔密布,秀木扶疏,风景旖旎。一位中年道士神出鬼没,没有惊扰徽山任何暗哨桩子,便来到瀑布附近,遥望那个年轻人,见他身形摇摇欲坠,继续死抗就要伤及肺腑,寂寂无名的山野道人一挥袖袍,将年轻人从瀑布中扯出,正是在以毒攻毒疗伤的刀客袁庭山被耽误了练功,本来眼神阴鸷,一柄以绳索捆绑在手腕上的朴刀就如青龙出水跳出水面,一刀在手,随时可以出招毙敌,袁庭山的谨慎,可见一斑。只不过当袁庭山看清来者面貌后,便是以他在徽山出了名的薄情寡义,也立即跪在潭边大石上,朗声道:“钜鹿人氏袁庭山见过仙长,云锦山仙长赏赐数颗仙果大恩,袁某铭记于心。”
    在龙虎山十年一钓的中年道人摆摆手道:“贫道只是来徽山大雪坪为轩辕敬城送行,见你行功走岔,疗养内伤过犹不及,才冒昧出手,莫要怪贫道多此一举。”
    袁庭山微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道:“袁某不敢!”
    道人见这年轻后生言语恭敬至极,右手却一直死死按住刀柄,不以为意,只是一笑置之,略带感慨道:“钜鹿是八方辐辏之地,若说昆仑是龙头,东海城是龙尾,那钜鹿便是龙角,此地人士,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便是大圣大贤之辈,少有庸人。”
    袁庭山半跪在巨石上,直视道人,缓缓说道:“袁庭山见识短浅,不知这些门门道道,只是在钜鹿呆不下去,就出来讨口饭吃。袁某听闻龙虎山天师必通晓谶纬相术,仙长莫非是天师府里的老前辈?”
    中年道人摇摇头,并未故弄玄虚,而是坦诚相见道:“贫道虽姓赵,却并非出自那天师府。只是借龙虎山这块福地结茅修道,不问世事,就当是为子孙谋几分阳福积几分阴德。故而道心不纯,已经有些年数碌碌无为。”
    袁庭山虽粗鄙,斗大字不认识几个,却也心眼伶俐,很好掩饰掉听到道人不是天师府贵人的失望,神态谦恭大声道:“仙长分明已是陆地神仙一般的天人,哪里是我辈俗子可以妄加揣测。”
    相貌平平的道人从袖中掏出一本泛黄书籍,遥遥丢给袁庭山,言谈嗓音轻微,不像袁庭山那样鼓足中气说话,可他声音却在瀑布轰鸣中清晰可闻,丝毫不差,“轩辕敬城自求天劫,但其实最后一道粗壮如峰的天雷后,仍是余下了一魂一魄,故而贫道才有方才送行一说。细算来,贫道与你在云锦山相逢,你的杀气惊走潭中那尾即将化龙的蛟鲵,是一缘,相逢数人,唯有你肯吃下竹篮名诛心的野果,又是一缘,贫道修的道,是最无趣的隐孤二字,与那佛门流于辟妄的野狐禅几乎无异,有缘就需解缘,今日便从轩辕敬城那里为你要来一部书,是轩辕大磐百年砥砺的习武心得,并不拘泥于刀法,你可循序渐进。”
    袁庭山接过那部起始书页泛黄、越往后越崭新的秘笈札记,最后十几页,甚至连墨香都闻得到,他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袁庭山也不是一个初出茅庐只知积攒虚名的鲁直游侠儿,在人精扎堆的徽山上耳濡目染,人情世故烂熟于胸,更何况徽山鱼龙混杂,最不缺的就是江湖秘闻与小道消息,江湖武夫,除去历朝历代手段通玄的陆地神仙不算,从来都是一辈比一辈愈发生猛厉害,也没有说谁活了岁数多一些就肯定更牛气,那与龙虎争道门领袖的武当山,年轻掌教入了天象,那活了一百五十年的炼丹宗师宋知命可曾入了金刚境?故而武道秘笈上乘与否,与棋谱是一个道理,越是几百年前的老古董,越发不值钱,轩辕大磐是当世货真价实有数的天象高手,他的毕生心血,岂可用金山银山衡量?别说一个轩辕青锋,就是十个拿来换,袁庭山都不正眼瞧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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