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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

    “族长大人!”见对方根本不听自己说什么,王洵只好主动停了下来,提高了声音抗议。
    “怎么了?你看,你看,我这老糊涂,总是想一心二用,总是什么都干不好!”花白头发抬起头,满脸无辜,“刚才咱们说到哪了?对了,生意,你家里开着很多铺子。做着茶叶和战马的大买卖!那可是最赚钱的勾当!”
    “嗯!”王洵被气得差点直接晕倒。什么人老糊涂,分明是找借口胡搅蛮缠!好吧,既然你胡搅蛮缠,我也不客气了。笑了笑,他顺着对方的话头回应,“族长大人记性不错。晚辈家里的确开了很多铺子。所以晚辈从小到大,听了不少生意经。不知道族长大人对此感不感兴趣?!”
    “说说!”只要不提离开的话头,花白头发就有的是精神继续交谈。
    “做生意呢,无论大小,最重要的就是,‘诚信’两个字!”王洵清了清嗓子,唯恐对方耳朵背一般,将话里的要点咬得极重。“讲究一个童叟无欺。你不能因为客人年龄小,就故意提价。也不能因为客人衣着寒酸,就对他爱搭不理。否则,暂时也许能赚到一点儿小便宜,久而久之,损害的却是自家信誉。倘若做砸了招牌,日后没有客人登门了。铺子也就黄了,最后只会落得血本无归!”
    “嗯,有道理。的确有道理!”花白头发脸皮绝对够厚,明知道王洵在指桑骂槐,却依旧频频点头。
    王洵淡然一笑,继续大谈生意经,“中原有句古话,秤杆端头三颗星,曰福,曰寿,曰禄。缺一为折福,减二为损寿,若是欺负客人实力弱,短给三分,就是把福气、寿命、财气全折了进去。早晚必要遭到天谴。”(注1)
    “是么?”花白头发难得把身体坐直了一回,仰着橘皮般的老脸继续问道:“商人的信条是诚信!但是在中原古话里,强盗得信条是什么?”
    他本想引诱王洵说出‘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谁料王洵根本不上当,略作迟疑,笑着回答:“盗亦有道。打仗时冲在最前,为勇。回撤时为同伴殿后,为义。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可以做,为智。取得财物能给大伙均分,为仁。劫富济贫,不畏邪恶,为圣。如果只是一味地倚强凌弱,见财起意的话,就连盗都算不上。顶多是群禽兽。而禽兽之群,最大不过千许头。对外只懂得弱肉强食,对内也是以力逼服,杀戮不断,谁牙齿尖利谁有理,永远不可能建立起秩序!至于建国封疆,更是想都不要想!”(注2)
    前半段话篡改自《庄子》,后半段话却完全是他借题发挥。虽然有些不伦不类,却恰恰击中了花白头发心中的痛处。楞了楞,老狐狸终于收起了笑容,沉声问道:“你是在指责我不守规矩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站在什么地方!”
    “规矩之所以为规矩,便不会因为我站立的地方而改变。”王洵笑了笑,语气里没有丝毫畏惧,“至于族长大人的行为有没有可以被指责的地方,想必在火神眼里,看得比你我都清楚!”
    “你是玛兹达大人的子民么?我记得中原还有句话,叫临时抱佛脚!”花白头发扬起头,胡子一翘一翘的,显然被王洵气得不轻。
    “火神眼里,只有光明和黑暗,善良与邪恶的区别。不会因人而异!”这些天来,在楼兰人信奉的宗教上,王洵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因此信手拈来,毫不费力。
    花白胡子再度被挤兑住了,苦笑连连。好一阵儿,才终于想起了一句有力的反击,“规矩的确是有。楼兰人在玛兹达大人面前发下的誓言,永不会反悔。可你带的是商队么?”
    这是王洵与沙盗交涉时,最大的破绽所在。前几天跟石怀义争论,已经被对方抓到过一次。因此在事后曾费尽心思弥补。此刻听花白头发提起,立刻笑着给出准备好的说辞,“不算商队,晚辈顶多算一伙负责押运货物的镖师。但晚辈也非被族长大人所擒,一伙禽兽冒沙盗之名拦路打劫,被晚辈和族长大人联手击败了。所以,此刻我等只能算族长请来的客人。”
    “客人?”花白头发大怒,用手直拍桌案,“老夫吃饱了撑的,才请你来做客。信不信,老夫立刻调遣兵马,将你等全部拿下。记得你们中原还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敬酒不吃,却吃罚酒。对,就是这句!”
    “楼兰人有在家中劫杀客人的规矩么?还是火神的教诲里,有如此待客之道?”反正已经豁出去了,王洵唇枪舌剑,针锋相对。
    在自家帐篷前杀死宾客,是拜火教里边无法被宽恕的几大恶行之一。身为族长,花白头发当然不能真的带头违反教规。见拿狠话吓不住王洵,立刻又开始转换话题。“若非当日我部武士及时赶到,你已经死在沙漠里了!哪还有机会跟我胡搅蛮缠?!客人也好,俘虏也罢,没有人听说过,吃到肚子里的东西还能吐出来!”
    “族长大人尊重规则,晚辈自然也尊重规则。除了陌刀之外,其他所有辎重,楼兰部可以留下两成!”
    “两成?”花白头发看了王洵一眼,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陌刀乃步战利器。而楼兰族却是在马背上来去如风。留下陌刀根本没用。况且整个楼兰族,也凑不出一千名合适的陌刀手。”王洵不怕对方耍横,却被花白头发的脸上突然浮现的笑容弄得心里发毛,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跟对方讨价还价。
    花白头发不肯搭腔,继续涅斜着眼睛看他。
    王洵被逼无奈,只好继续让步,“我带的弟兄,倘若有谁愿意留下,也可以留下。但不愿留下的,族长大人不能勉强。他们都有一技之长,相信可以为贵部带来不少好处。此外,那批伏波弩,族长如果用得顺手,也可以留下一半儿。如果族长大人还嫌不够本的话,我记得几个练兵速成之法,可以默写下来,留给贵部,以备不时之需?”
    “那敢情好。还有么?”花白头发依旧不满足,涅斜着眼睛继续追问。
    “没了!”王洵长长吸了一口气,沉声答应,“还有,顶多就是晚辈个人的感激。如果族长大人真的看中在下的话。晚辈保证,日后必有回报!”
    说罢,他把眼睛看向花白头发,静静地等待对方的答复。如果老家伙还想得寸进尺,他就只能铤而走险了。迅速扑上去,劫持其为人质,逼楼兰人放大伙离开。那是最后一招,不到万不得已,王洵不愿付诸行动。
    谁料,花白头发却突然大笑了起来,本来就不算大的两只眼睛眯缝着,笑得像一只偷鸡得手的狐狸。“小子,这可是你主动答应的!我可以留下两成辎重。一半儿伏波弩。并且你在走之前,需要给老夫默写一份练兵速成秘方。你们中原有句古话,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
    “驷马难追!”敏锐地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劲儿,王洵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除了陌刀之外,所有辎重的两成。一半儿伏波弩。一份练兵速成秘方!”
    “那老夫可是要多谢谢王校尉了!”花白头发迅速站了起来,走上前,与王洵重重击掌。“你回去默写秘方吧,接你的人已经到焉耆了。老夫明天就派人送你走!”
    “接我的人?”王洵大吃一惊,满脸茫然。
    “是啊。有两个人先后托老夫保护你平安通过此处。老夫不愿意干,却得罪不起他们。只好接下了这笔赔本买卖。好在你小子够朋友,没让老夫血本无归!”花毛老狐狸向后跳开数尺,笑得心满意足。
    上当了!王洵瞬间便醒悟了过来。怪不得楼兰人对大伙如此客气,原来是受了别人的托付。不用问,其中一个是封常清封四叔!只有他,安西四镇节度使,安西都护府副大都护,,才能调得动眼前这头杂毛老狐狸。
    还有一个人是谁?
    王洵眼前迅速闪过高适那人畜无害的笑脸。“小子,把手从刀柄上放下来吧。高某虽然称不上什么惜名如羽,出卖朋友的事情,却是不敢做的!”
    这一刻,他顾不上再跟老狐狸拼命,心中充满了温暖。
    注1:古代的秤是十六进制,秤杆上的星记按照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加上福、寿、禄三星。
    注2:原文大部分出自《庄子》。此处被王洵篡改了一部分。
    第五章 紫袍 (一 上)
    第五章 紫袍 (一 上)
    第二天中午,楼兰部众长老在山谷中摆开酒宴,为长安来的客人们践行。随后,族长康忠信亲自带领五百部族武士,护送客人前往安西四镇最靠东方一镇,焉耆。
    按照王洵和老狐狸康忠信双方昨天达成的协议,楼兰人留下了辎重的两成作为救命之恩的酬谢。而王洵连夜默写的练兵纪要,也被老狐狸郑重地收了起来,像宝贝一般供在了火神塑像前。
    为了表示自家族长言而有信,楼兰部只留下了二十七名飞龙禁卫中重伤未愈的两人。一个在那晚的血战中永远失去了右臂,另外一个被战马踏碎了小腿胫骨。二人这辈子都不可能重新走上战场了。所以自愿接受楼兰部的聘请,充任部落里的练兵教头。
    幸存下来的一百三十四名民壮,楼兰部也只接纳了其中手艺最精湛的四人。将另外一百三十人,及其余二十五名禁卫一道还给了王洵。压根儿没征询这些人有没有留下的意愿。
    送行的队伍绵延长达数里。
    争执的源头消失之后。楼兰牧人对在这段时间内曾经给自己留下无数惊喜的长安贵客们依依不舍。
    而那些已经禁卫和民壮有了肌肤之亲的楼兰少女,则更是扯住情郎的衣角,哭得肝肠寸断。
    被生生从温柔乡里扯出来的民壮和禁卫们,一个个也都红了眼睛。看向王洵的目光之中,难免带上了一缕敌意。
    偏偏王洵根本没法解释,自己曾经准备把有留下打算的人全部留下。因为如果他当众宣布了这个决定,整个辎重队估计会立刻散架。在楼兰少女的眼泪攻势下,还肯继续跟着他去疏勒搏命的弟兄,不会超过三分之一。
    关键时刻,又是老狐狸跑出来向大伙许诺,一旦王校尉带领弟兄们在安西有了固定的落脚点。只要送封信回楼兰部,他就立刻派人把这些天来已经跟禁卫们有了夫妻之恩的楼兰少女们送去团聚。无论届时双方相距有多远,楼兰人的承诺不会做任何更改。此言落地成誓,接受火神阿胡拉·玛兹达大人的监督。如有违背,死后无法通过裁判之桥,永坠黑暗。
    关于老狐狸信守承诺的方式,王洵昨天已经领教过了。因此心中警觉顿生。“你不是又想借机敲诈我一笔吧!我可事先告诉你,像我这样的校尉,安西军中一抓一大把。根本不可能再给你任何好处!”
    “看你这话说的。太伤人了不是?!你以为老夫也像你,没事儿就喜欢棒打鸳鸯么?”老狐狸笑着眯缝起眼睛,花白的胡子随着笑声上下颤动。“老夫是不忍看着年青人们辜负了大好姻缘。所以才愿意成全他们。你等若肯念老夫一份人情,待日后发达了,对楼兰部多看顾一二便是。”
    “我就知道你从不吃亏!”王洵气得手拉锤柄,恨不能立刻照着老狐狸的脑门来上一下子。对方这招叫遍地下夹子,无论大小,夹上一个算一个。以老狐狸心机,根据最近一段时间从大伙口中套到的情报,肯定不难推算出来,在短时间内,无论飞龙禁卫还是民壮,想要活命,都只能老老实实地留在安西军中效力。而军中最容易出人投地,一百五十五名禁卫和民壮,只要日后有一个能在封常清面前站稳脚跟,就等于替楼兰部与安西大都护府核心阶层搭上了一条连线。
    大唐对待西域地区各游牧部族的策略很宽松。只要求各部向中枢表达恭顺之意,却不从各部族收取任何赋税。每逢大的喜庆来临,如新皇登基,册立太子,对外战争获取决定性胜利等,还另有丝绸、茶叶等珍贵物品赐下。而万一各游牧部族之间发生了争斗,大唐朝廷也不偏不倚,很少公然照顾冲突中任何一方。
    但由于西域距离长安过于遥远,各部族之间的争斗又是年年不断。所以大部分争斗,过程和结果都传不到朝廷耳朵里。即便少数争斗因为规模巨大,引起了朝廷的关注。往往朝廷派出的调节特使没到,两个部族之间已经决出了胜负。胜者吞并了失败一方的草场、牲畜、乃至大部分人口。败者或是自动消亡,或者远走他乡投奔同族。朝廷特使即便对弱者心中充满同情,为了地方的安宁,也只能默认获胜者的利益。
    然而,朝廷不易插手。不等于地方节度使会对治下各部落的行为听之任之。根据各人喜好,节度使们总是会或明或暗地扶植一批部落,打压另外一批部落。最明显的例子就在河西,自从哥舒翰取代王忠嗣出任河西节度使之后,突厥各部就在与铁勒、回纥各部的争斗中,大占上风。而在此之前,却是铁勒和回纥人一直压得突厥各部无法翻身。
    于是,在西域各地就有了一种奇怪的现象。凡是与军镇关系和睦的部落,在与其他部族的草场和水源的争夺战中,都稳稳居于上风。各地节度使无需亲自出面,只要暗中资助一些西域各部自己制造不了的军械,如这回被楼兰部截留的骑兵专用弩,就可以令早已明确的战局瞬间翻盘。
    想到这儿,先前楼兰人的诸般动作,对王洵来说就更一目了然了。他们之所以将飞龙禁卫和民壮们待为上宾,不仅仅是因为禁卫和民壮们表现出来的能力令人刮目相看,更多的是冲着他们背后的安西都护府。而楼兰长老之所以任凭自己由着性子胡折腾,却不闻不问,也非因为他们公务繁忙,而是冲着站在自己背后的两个人,封常清和高适!
    仿佛看出了王洵眼中的郁闷,老狐狸康忠信又笑了笑,低声说道:“朋友之间交往,谁吃亏,谁占便宜,一时怎能算得清楚呢?承蒙您做主留下了那么多骑弩,老夫心中不胜感谢。为了不让你对上头无法交代,我们几个长老连夜凑了份礼物给你。瞧!”
    说罢,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好像真的一宿没合眼般。早有在一旁伺候的楼兰牧人上前,双手呈给王洵一个缠着红绳的羊皮卷。在方子陵等人好奇的目光中,王洵信手将羊皮外的红绳拆下,一份由烙铁烫在羊皮上的礼单,立刻展示在大伙面前。
    一千三百一十二匹骏马,两千头羊,还有四十匹白毛骆驼。纵使知道牲口在西域远不像其在京畿附近那样值钱,王洵还是被礼单上的大唐文字吓了一跳。“白毛骆驼和其中一千匹战马,算作那两成兵器和骑弩的折价。你将它们交上去,肯定不会有人再责怪你没有尽到保护辎重的责任。至于剩下的马和羊,算是我们楼兰人给女儿的嫁妆吧。”老狐狸擦了擦胡须上的哈喇子,笑嘻嘻地补充,“当然了,聘礼也是一文不能少的。就按照你们中原的规矩,娘家出一份,婆家给双倍!”
    “我呸!”王洵重重地向地上啐了一口,眼中的失落却完全被笑意给融化。无论老狐狸心里打着什么算计,至少,到目前为止,大伙都切切实实感到了他的善意。也许这就是楼兰人几百年来所秉承的生存之道吧,利用一切可以自我壮大的机会,精打细算到锱铢必较。与此同时,又不吝对自己认可的贵客倾尽所有。
    “走了走了,女婿们,赶紧骑着马滚蛋。再不走,就把老丈人家吃断顿了!”老狐狸笑着将头转开,扯开嗓子冲依依惜别的情侣们大喊。
    伤感的氛围瞬间被善意的哄笑声所打碎。一对对年青男女红着脸,松开相执双手,慢慢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三步一回头。
    “行了,行了。真是女大留不得!还不赶紧回去织毯子?难道日后到夫家,你们就空着手,什么都不带么?”老狐狸又笑嘻嘻地喊了一嗓子,声音里充满了长者的慈爱。
    少女们立刻羞得转身逃开,七彩面纱在阳光下飞舞。此地距疏勒不过一千**百里,对两颗相许的心来说,无论如何都不算太远。
    禁卫和民壮们也纷纷跳上了坐骑。霎那间,每个人眼中都充满了微笑。有个曾经同生共死过的好上司,有充足的安家费用,还有背后一道不离不弃的目光,西域边陲,也许不算荒凉。
    “走了,走了!”康老大笑着催动胯下坐骑,一边前行,一边给麾下的武士们分派任务,“安摩诃,你带八十个人,负责四下警戒。每人三匹马,前后左右都撒出去十五里,两里一拨,互相之间随时用角声联络。何黑子,你带人一百人前面探路。胡小丑,你带一百人护在队伍最后。其他人,跟长安来的弟兄们一道护住马车。把眼睛放亮,刀子磨快,随时准备应付不测!”
    “不测?”王洵被老狐狸半真半假的表情吓了一跳。“您老不是说,安西军的接应人马,已经到达焉耆了么?”
    “是啊!”老狐狸眯缝起眼睛,鼻孔在空气里四下抽动,“可我又闻到的一股血腥味儿。而焉耆,距这儿还有六百多里。这一路上,说不定会有哪家小贼不长眼睛!”
    第五章 紫袍 (一 下)
    第五章 紫袍 (一 下)
    事实还真的被老狐狸的大嘴巴说中了。大队人马才离开山谷两天不到,已经有身穿黑色罩袍的游骑苍蝇般的缀了上来。
    起初只是零星几个,一天之后便成群结队。他们不敢主动与散在队伍外围的楼兰部斥候交手,被发现后,却也不肯离去。每当安摩诃试图带人将他们全歼,便“哄”地一声,四散奔逃。待楼兰斥候放弃了对他们的追杀,这些阴魂不散的家伙又缓缓从沙漠之中折回,不远不近地坠在了大队人马的侧后方。
    由于携带着大量辎重,王洵等人根本不可能走得更快。而受困于周围恶劣的自然环境,大伙也不可能轻易改变行军路线。沙漠里走路,最重要的就是水源。连人喝带牲口饮,随身牛皮水囊中的所有储存,根本不可能坚持太长时间。因此季节河与地下暗河的河道,就成了所有人的唯一选择。只要沿着河道走,肯定不愁没有淡水补充。但与此同时,只要沿着河道追,也肯定不会将目标追丢。
    “那些人是什么来头?”战却战不得,赶又赶不走,甩亦甩不掉,王洵的耐心一天天被消耗干净。趁着大伙在路上宿营的机会,低声像老狐狸询问。
    “铁勒人,具体一点,应该是铁勒族纥骨部。只有他们,才喜欢用黑衣服把浑身上下遮盖起来!”老狐狸眯缝起眼睛,盯着面前取暖用的火堆回应。
    “铁勒纥骨部?”王洵弄不清西域这些杂七杂八的部族名,也没心思分辨,“这条路,不是你们,你们楼兰人那个,那个什么的么?怎么他们好像压根儿不买您的帐?”
    “难道在你们中原绿林,就从没有捞过界一说么?”听出王洵语气中的不逊,老狐狸笑嘻嘻地反击。“更何况在楼兰古道上发财的,从来就不止是我一家!要怪,只能怪你这次携带的货物太值钱。一柄陌刀送过雪山那边,就能换到二十锭银子,五头牦牛,外加一片牧场。啧啧,这价格,连老夫听了,都难免心有所动!”
    “那你为什么不把陌刀全扣下?!我带着还嫌沉呢!”王洵撇了撇嘴,对老狐狸的威胁不屑一顾。几天相处下来,他发现对方虽然说话时有些为老不尊,但心肠其实还是满不错的。至少在这一路上,禁卫和民壮们没少受到他的照顾。
    “不行啊。吐蕃女人从不洗澡。老夫闻到她们身上的味道,就立刻痛不欲生!”老狐狸康忠信眯缝起眼睛,开始找信口开河。
    “您老好像也很久没洗过澡了吧!”王洵耸耸肩,毫不客气地揭露。
    老狐狸康忠信笑了笑,没有回应。有些话,只能烂在他自己心里。作为一个总人口不超三万的小部族,楼兰人早晚需要托庇于影响西域几大势力其中之一麾下。但具体如何选择,部落中的诸位长老却始终达不成统一意见。他本人和另外三位陈姓、石姓、张姓长老力主向大唐靠拢。而其他四位长老却更倾向于吐蕃或者刚刚崛起的回纥。双方已经争论了好几次,但谁也无法说服谁。包括这次收留王洵等人,另外四位长老也曾提议楼兰部干脆将货物一口吞下,然后借机交好吐蕃。但一则耐于部落的族规,二来由于陈姓、张姓和石姓三位长老反对态度坚决,导致长老会迟迟下不了狠心。随后,封常清就把麾下心腹大将周啸风派到了焉耆......
    眼看被人将刀子顶到了脖颈上,长老们只好收起了对军械的窥探之心。继续履行先前对安西大都护府的承诺。但是,想把辎重队悄悄送到焉耆已经不可能了,家贼难防,这几天四下里出现的黑衣游骑兵,已经充分证明了隐藏于楼兰族内部的危机。
    见对方突然变得沉默,王洵心里隐约有点儿后悔。事实上,他并不想真的让老狐狸感到难堪。四下看了看,他又开始寻找新的话题,“您这次出来,把本部族的精锐武士,至少抽调了一多半儿吧?”
    “嗯!”康老点点头,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究竟是谁把消息泄露出去的?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做,有可能给部族带来灭顶之灾么?几个长老的面孔一一在他眼前轮替,每个人都不太像,但每个人都有一点儿嫌疑。
    “那些家伙,会不会趁着您老不在,打山谷的主意!”用手扯了扯康老肩头的皮袍子,王洵好心地提醒。
    “不会!”老狐狸信口答应。随后,便立刻把游荡在天边的心思收了回来。“那个山谷很难找,并且只有一个入口。陈长老又参照你们中原人的法子,在谷口险要处修了几处堡垒。除非敌人抬着石炮来,否则,即便驱使十万大军进攻,也难进入谷口半步!”(注1)
    “哦!看来是我多嘴了!”笑了笑,王洵自我解嘲。自从后突厥灭亡那一刻起,草原上就再没有哪个部族拥有过石炮。而聚集十万大军攻打楼兰人所藏身的山谷,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且不说大唐安西都护府无法容忍治下出现这种规模的军事行动。光是人和牲畜的食物饮水,也足足把进攻组织者活活耗死。
    谁料,这回老狐狸却突然严肃了起来。犹豫了一下,正色回应,“不是,你提醒得对。多做一手准备总是没错。否则,没等把你们平安送到焉耆,老夫的老窝却被人给端了。岂不是鸡飞蛋打?!”
    停顿了片刻,他从侍卫手中接过一个铜钎子,放到了面前取暖用的篝火上。然后又取来一张薄薄的羊皮,用被烧红的火钎子在上面烫了数行字。随即,将羊皮卷入一个竹筒中,以蜜蜡封口,盖上自己的印章。再三确认没有任何疏漏后,将竹筒交给了身边一名心腹武士,“米屯,你带二十名弟兄,每人三匹骏马,立刻赶回山谷。通知陈长老,命他严守谷口。在我回来之前,不准任何外人进入!”
    “是!”米屯躬身施礼,收好竹筒,跳上坐骑。
    “带足饮水。每人带一把骑兵弩,沿途遇到拦截,不准纠缠。直接闯过去。无论如何在明天日落前,将我的信送到陈长老手中!”抢在米屯策动战马之前,老狐狸大声命令。
    “来几个人,把自己的水袋给他挂在马鞍上!”站在老狐狸身边的石怀义大声补充了一句。
    分散在火堆附近的楼兰武士迅速行动了起来。或者按照米屯的命令,跳上马背跟他一道去送信。或者将自家的水袋挂在信使们的马鞍后。转眼间,一队骑兵就冲出了宿营地,在大漠中留下数道烟尘。
    “要不要咱们立刻折回去?大都护那边,过后我自己去解释!”见周围的楼兰人个个满脸凝重,王洵主动提议。
    那个山谷的得失对于楼兰人来说,就是生与死的差别。绿洲上物产不丰盛,光凭劫掠商队,也无法给部族积累起足够的物资储备。所以,全凭着山谷中的几个巨大的温泉,才使得楼兰部族能熬过一个又一个冬天。如果突然间,那个四季常绿的山谷被外人夺走,至少一半楼兰老弱要死于迁徙的路上。
    “不必!”康老笑了笑,谢绝了王洵的好意。“雄鹿只要五脏没毛病,就不会被野狼追上。相信在火神面前,一切阴暗都将无所遁形。倒是你,今后可能要加点儿小心了。老虎虽然凶残,可每年死在老虎嘴里的人,还不及死在毒蛇嘴下的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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