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起来看了眼,确认一切完好,脚朝下搁在一旁马路上。那小孩一屁股坐在地上,将黑乎乎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瞪大眼睛将这稀奇白人打量着;看管小孩的小脚妇人细步上前将小孩抱起,躬身向他致谢。
他皱皱眉头,努力让自己忽视街道与房屋间或可闻的腐朽气味,礼貌而疏离地以白话询问:“萨克拉门托107喺边度?”
那妇人摆手:“没英文,没英文。”
他指指自己:“广东话!”
妇人仿佛仍谄媚笑着回答:“先生,没英文。”
他大步迈过妇人,捉住一名老妇询问:“萨克拉门托107?”
街上众人仿佛对于白人面孔的震惊远远大过于那从他口中脱口而出的流利家乡话,给予他的答案统统都是——
“没英文。不懂英文。”
找到萨克拉门托街道时,内河码头整点报时的时钟从东北方向递过来,时间已经六点,夜幕降临的唐人街灯星初绽,西泽走在街面上,显得临街房屋过分低矮。
干了整天活,数周未曾洗澡的男人们放工上街,从他一旁穿梭而过。
男人们用广东话话谈天说地,大庭广众之下互相比较彼此每月可以寄多少美金回家:这个三十美金垂头丧气,那一个四十美金的喜笑颜开;一旦谈及自己家乡的老婆孩子,纷纷心花怒放。
过了一阵,话锋一转,又聊起哪家妓馆里女仔功夫最好,说起好几家杂货铺外又挂上新招牌,近来有人又下洋走了一遭,带回来了顶新鲜的女仔,其中竟还有一名京城名噪一时的青衣;除开那青衣,其余女仔都将在今夜那场《青石山》戏间拍卖……票贩子不知从哪里放出的消息,生生将唐人街戏院票价从十美分抬到二十美分。男人们却十分买账,一致决定花上二十美分去戏院看场武戏。但在这一次庄严又隆重的挥霍之前,头件大事便是要先去澡堂里洗干净澡。
男人们齐头并往道路对面挤过去。西泽停下脚步,朝那黄澄澄灯光望过去。他并不认识几个汉字,只看见那四四方方四个繁体中文下的门牌号上镌刻着罗马数字“107”,数字下头,正立着那名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的东方少女。她穿着的那件款式奇怪的宽大袄子,如今在烧结砖的房屋外、古老塔式屋檐下的霓虹灯里头,居然没有半点违和感。
黑洞洞巷子里,她抬头望向外面,安静等待着。清亮的眼睛里映照了点霓虹灯光的影子,像一只崭新,半透明的小小紫色蜡烛。朝澡堂涌去的男人越来越多,人群稍不注意便将她整个湮没。其间,不知是有人发现了这新鲜面孔还是怎么的,突然朝她吹了一声口哨,那紫色影子便在人群里吓得后退好几步。
淮真被突然涌进澡堂的一大群男人们故意用胳膊撞的颠来倒去,数月未洗澡的汗臭味混杂出的难以言喻的体味一阵阵地扑面而来,几乎快令她窒息时,突然被揪着手腕猛一拽——拽离人群,立到街道上。
她垂头喘了口气。
一抬眼,对上一张黑白分明眼,突然愣住。
西泽躬身盯住她,“不是打电话借钱?”
一伸手,晃晃手中背包。
淮真望着那只背包,静待他发话。
第13章 萨克拉门托2
微微低头注视她,睫毛很长,从眼尾塌下来,像丛林塌入深潭。轮廓暗沉沉的,唯独那汪深潭似地亮着点锐利的光。
她适应了一下,才足以看清。常年紧锁的嘴唇,嘴角有点将笑未笑的弧度。
看似带着叩问,却俨然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淮真心想,因为那通电话,他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那壮汉拨开人群,径直过来催促,“该走了。”
西泽拦了他一下,“两分钟。”
壮汉缄默地等在道路一旁。喧闹拥挤的街道上,匆匆而过的行人纷纷抬头注视这极不搭调,又诡异和谐的组合。
两分钟时间,能说些什么?
足够谈清楚筹码罢了。
他接着用英文问,“多少?”
“我希望是三千五百美金。”
西泽垂下头,盯着她看。
“居然能值这么多吗?”他笑问。
这问句里囊括了太多揣测与证据确凿。淮真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转开头,“我想并不会太贵,但就这一次机会……不希望有什么差错。”
西泽突然抬抬眉:“自己为自己竞价?”
“是。”
“你去过类似拍卖会吗?”
“画作古董一类的?”
西泽慢悠悠笑,“你觉得自己属于以上哪一种?”
“……”
“人口贩卖,自己拍卖自己,合适么。”
“否则呢?除我以外的别人,谁买到我,不都……”淮真突然看向西泽。
这个人排华。这个人厌恶华人啊!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西泽读懂她的意图,“我不合适。”
淮真无奈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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