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鸟型态的利瑟比在高空中滑翔,俯瞰荒凉的水没都市。
第七区的艾凡西斯集团总部已经被完全淹没,魔皇的磐石似乎在这个世界中显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在创世的魔皇面前,创建的魔界的基石也不过是一块踏脚的石头。
明明是这般庞大力量的主人,他却找不到那个至关重要的人影。
……她不可能会有事的。
焦虑的利瑟比一面四顾寻找,一面说服自己。
梦是不会摧毁梦主的,况且,如果梦主真的在这里死亡,梦境早就该崩毁,那些被拖入此地的淫魔魔王们也早该醒来了——亚莱蒂一定还在这世界的某处。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召唤圣鸟?
是遇到了无法命令的情况?或是受到了伤害?只要想到那银发少女可能在他无法触及的地方受伤,他就焦虑得快要疯了。上一个梦境里少女在眼前爆炸的景象还彷佛历历在目,他恨透了那时无能为力的自己,要是那种景象再重演一遍,他难保自己不会发疯。
思考着,利瑟比的视线很快捕捉到了异样的景象。
除了从刚才起就没再看到人影外,不远处,无数巨木交织构成的树墙正守护着一座山丘。
「那是什么……」他眯起锐利的鸟眼,「还有其他的魔王在这里?」
似乎不仅仅是那么简单的事而已。
在树墙的前方似乎正上演一场规模不小的战斗,飞舞的锁链和针刺是第七魔王得意的刑具,而那娇小女孩的着陆点是第六魔王无数手臂紧密交织构成的网。
在树墙的后方,身穿白袍的绿发男人站在山丘的路灯上。
「都什么时候了,魔王之间还在搞内哄……!」
他不满地啧了一声,偏了重心准备下降,展开的翅膀切风滑翔,却在下一个瞬间,他毫无预警地滑进了黑暗之中,周遭的景物一下子全消失了,他被强制剥离了圣鸟型态,化成人形,重重摔在看不见的平面上。青年哀号了一声,抬起头,只见眼前站着一只拳头大的小银雀。
银雀的羽毛丰满,胖胖圆圆的相当可爱,双眼却是红色的。
「你是……!」认出来者,利瑟比连忙起身磕头,「师傅……!」
「圣鸟在那里的任务暂时结束了。」那圆圆的小雀鸟轻声说,「你先往人界去。」
「什……!」利瑟比震惊地瞪大双眼,「可是亚莱蒂……」
「——她会在接下来被引导到正确的方向。」小银鸟睁着圆圆的眼睛,用与外表不合的平静的嗓音打断了他的话,「那个世界只剩下一些无害的魔王了。」
「什么……?」利瑟比狐疑地眯起眼,「这是什么意思?」
「陆续被拖入的人类灵魂已经被送走了,现在这个世界的任务已经达成,对外界也封闭了。」银色雀鸟说道,「内部会在不久后瓦解,里面已经没有我们能协助的事了。」
「等等……送走?」青年坐起身,头疼地摀住额,「所以刚刚才会都没看到人……难道是师傅你送走的?」
「不是我。」小鸟摇了摇脑袋,「你应该已经听说了——那条黑蛇的主人。」
闻言,利瑟比的脸色刷得铁青。
黑蛇——亚莱蒂提过那个存在,那个能无视第叁魔王和梦主的权能,恣意改变梦境内容的异质存在,如果那个存在也在梦中——就不可能是个安全的地方。
「黑蛇到底是什么!」他激动地吼道,「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听说!那种危险的家伙也在那个世界、亚莱蒂有可能是安全的吗!谁知道那会不会是另外一个魔王!!」
「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为什么!」
小银鸟傲慢地撇头,「这是我的隐私。」
「那算什么!」
利瑟比气得欲哭无泪,巴不得一把捏死这只臭屁的小胖鸟,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眼前这只拥有红色双眼的银鸟是「圣鸟之核」,是将圣鸟的知识和力量交付予他的存在,也是所有圣鸟的起点,别说是捏牠,仅仅只要碰触牠,他做为利瑟比·艾凡西斯的存在就会消失。
「……我是不会认同的,就算是师傅来说也一样……亚莱蒂还在那里。」不打算理会圣鸟之核的劝告,利瑟比爬起身要走,「做哥哥的怎么可以把妹妹单独留在危险的地方……!」
「——你真的只把她当成妹妹?」
雀鸟的质问让利瑟比僵住了。
他的瞳孔收缩,几秒的沉默后,他慢慢回头,望向那双犀利的红眸。
「我……」
「——你之所以被允许待在她身边,是因为『宿缘』的影响,她对『哥哥』的角色在无意识中抱着眷恋和宽容的感情。」圣鸟之核歪了歪小脑袋,淡淡地说,「一旦你跨越了『哥哥』的身分,你就必须离开她,回归于核。」
利瑟比的脸色泛成了铁青。
「这种事……我可是第一次听说……!」
「当我说『圣鸟即是魔皇的力量』的时候,你似乎还没能明白其中的真意。」银鸟慢慢眯起了鲜红色的眼眸,「对她的感情越变质,你作为圣鸟的存在价值就越低。」
银发青年咬牙低下头,冷汗布满了脸庞。
「我不会……不可能会对她产生什么慾望的……」他紧握着拳头,强迫自己一字一句地发誓,「她是我妹妹……而且,我都已经死了……」
「希望如此,利瑟比。」银鸟冷冷回答,「当你打破誓言的时候,我就会取代你成为她的『力量』……我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说完,雀鸟用牠的小短脚向后跳了几步,振翅消失在黑暗中。
牠没有强迫他前往人界,也没有阻止他再次前往那个梦境。创世以来圣鸟之所以能被魔界视为魔皇的意志,全是由于这个不为任何恶魔所知的「圣鸟之核」的指挥,牠执行着魔皇订立的法则,预告着命运,却同时也给予了所有圣鸟平等的宽容和自由。
命运之路早已铺设于此,要不要走向它都是自身的选择。
利瑟比凝望着虚空的黑暗,咬牙。
*
红发青年醒来的时候,他正躺在柔软的床铺上。
他睡着了,良久,他才意识到这点——他在梦里的世界睡着了。恍惚间,他觉得似乎已经过了几千年,可又彷佛时间是静止的。他慢慢坐起身来,疲倦地环望四周,这里并不是他在魔界的城堡,而是一个陌生的房间。
房间的角落有一张梳妆台,书架上摆着一些可爱的布偶,这里似乎是女孩子的房间。阴裘·布斯隐约觉得这间房有点熟悉,但却想不起来这是哪里。
「这是??我家???」窗框看起来有点熟悉,他试着望向窗外,却没有看到熟悉的街景,外头是一片黑暗,别说是花园的装饰灯,连路灯也全暗了。
隐约,他听见雨水和海潮的声音。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他如此强烈地直觉着。
思及此,红发青年一个弹指点亮了火焰,刚要下床,却被眼前的画面愣住了,地板上零散地躺着不少从架上摔落的物品,书本、玩偶、化妆品、花瓶??尽管他对自己来时的景象记忆模糊,但确定并没有看过眼前这般狼籍。
「发生了什么??!」
他跨过一地物品,夺门而出,眼前是熟悉的宅邸走廊,家中全是暗的,灯的开关毫无反应,阴裘一个弹指在家中各处点燃灯火,视线点亮后,他却目瞪口呆。
大厅那幅父亲珍视的名画掉了,几根梁柱上皆是裂痕,水晶吊灯砸在大厅的正中央,昂贵的花瓶也倒落一地,大理石像躺在阶梯上,雪白的臂膀掉在数公尺外,四处都是物品砸烂的碎片,与其说是遭小偷,更像是发生了一场浩劫。
「这是怎么回事??」他震惊地喃喃自语,又很快回过神,想起那个还在外头的银发少女,「亚莱蒂??!亚莱蒂呢!」
他一挥披风转移空间,现身在屋顶上。
渐大的雨势拍打着屋瓦,远处似乎还传来兽的咆哮,黑暗和雨水扰乱视线,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惶恐逐渐吞噬了他的思觉,这里该是梦的世界,一切该围绕着他旋转,他才是这里的主宰,就算要有黑暗,也应当是神秘而淫色的黑暗。
阴裘·布斯心里一紧,急着弹指,但连续几次,预想中的光亮却没有生成。
「为什么……!」他持续弹着发疼的指,咬牙,「我应该是这里的主宰啊……!」
啪、啪、啪。细微而空虚的弹指被滂沱大雨掩盖。
「为什么没有光!光……!」他焦虑地紧咬下唇。
啪!
啪、啪!
尽管弹到手指又痛又麻,梦境的世界并没有给予他任何回应。
「给我光!!」他在雨中气急败坏地大吼,「让我找到她啊!!!混帐!」
——轰!
瞬间,雷光照亮了整片天空。
照亮了远处海岸无比巨大的怪物、照亮了淹没首都的大海、照亮将仅存的半座光之丘包围的树墙,落雷震荡着他的五脏六腑,麻痹了听觉,在那光亮的瞬间,就彷佛本能一般,他觉知到了亚莱蒂·艾凡西斯所在的方向。
阴裘·布斯慢慢转过头,望向五个街区的距离之外。
在漆黑之中,他察觉到了,不仅仅是她而已。
还有一个——特别的存在。
又一道闪电,这次落在稍远的位置,但也足以照亮这一带的街景,在倾盆大雨中,红发少年搀着银发少女,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又吃力,尽管相隔五个街区,红发青年却清楚看见了。
瞬间,他双腿一软,从屋顶跌落下去,虚软的躯体一下又一下撞着屋瓦、撞到阳台的栏杆、撞上一楼的屋檐,最后跌落庭院泥泞的草丛,冲撞和着雨水的泥地。刚才打在庭院那道闪电的能量还未完全消褪,泥草电得他发麻,却也电得他清醒。
他认得那个少年。
那个相貌扭曲丑陋、满是缝疤的红发少年。
「不可能……」他瞪大双眼,盯着漆黑的虚空,「不可能的……」
因为,他明明在这里。
完美无缺的阴裘·布斯明明就在这里!
他挣扎着从泥泞中爬起,试着一跃腾空,却踉跄几步,撞在围墙上,他像被剪过羽的鸟,再也无法飞行,这让红发青年震惊地看向自己的身体。
他的力量正在流失。
「不可能……!」他的脸一阵扭曲,「不可能!我是完美的!阴裘·布斯是完美的啊!」
像那种丑陋的、伤痕累累的模样是不可能的……
明明是不可能的……!
红发青年迈出脚步,像庭院之外跑去,被雨水浸透的沉重披风让他的行进一颠一跛,他咬牙奋力撕裂了肩上的披风,灌木的断枝将他绊倒在地,青年狼狈地爬起身,继续跑。
在下着大雨的暗夜,唯有远雷的微光偶尔照亮他的脸庞。
奋力奔跑间,他的身体在缩小。
「不要……不可以……!」
脸骨的棱角变圆、肩膀逐渐缩得窄小,他结实的手腕变得细瘦。
他正在失去第叁魔王的身分。
「不行!阴裘·布斯是完美的!必须是完……唔!」被过长的裤管绊倒,不知是第几次,他狼狈跌倒在泥泞之中,泫然泪下,「阴裘·布斯绝对……不能再次倒下!不能啊……」
他发出一声悲愤的哭喊,用力垂着崩裂的水泥地面,溅出一波波脏水花。
这个世界明明实现了他的愿望。
「我可是……我可是……第……魔王……」他紧握拳头,用力哭吼,「为什么!!我明明……已经实现愿望了……这个世界为我实现愿望了……!」
吼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街道,被雨声掩去。
他望着泥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泪水涌出了眼眶,映入瞳中的已不再是俊美成熟的红发青年——而是一个与之相似的、美丽却憔悴的少女。
心底某一处,其实早就知道了。
——替他实现这些愿望的并不是这个世界。
一切,只是自欺欺人的幻象罢了。
「因为我……希望你还是完美无缺的……」
少女哽咽着,用磨破的手臂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泥水,扶着围墙,慢慢起了身。
她骗了她,骗了他,也骗了自己。
只为了在梦的世界里,看见完美无缺的阴裘·布斯。
「我明明……比任何人、任何女人……比爸妈……都还要清楚、现在的阴裘……的样子……!」少女懊悔地呜咽,「但是我……没有正眼看着你……!」
苦痛与歉疚在心中交织着,化作豆大的泪珠抖落苹果般粉嫩的脸庞,少女向前迈开步伐,擦伤、挫伤、骨折、灼伤……身体一处一处在发疼,但慾望在心底驱使着她,使她一次又一次拉开颤抖的大腿,向前跨出一步、又一步。
她想见亚莱蒂,想见阴裘,想见她所爱的那两个人。
想要道歉,想要拥抱,想要感谢他们还活着、还能走动,就算只是梦的世界也好。
「等等我……亚莱蒂、阴裘……」
扶着墙,她吃力地向前慢慢行走,在大雨中哽咽低语。
「姐姐现在……就去见你们了……」
(待续)
二三四、骗子的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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