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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若影(BL)第35部分阅读

    斜阳若影(BL) 作者:肉文屋

    铺天盖地而去。突如其来的一声娇叱过后,传来林海如几不可闻的闷哼。

    梅若影再也顾不得心虚,大睁眼睛看向声响发出之处,一看之下,几乎睚眦欲裂。

    只见一抹青锋,自林海如的衣下透出,斜插出左胸的剑尖犹晃。

    一瞬之间,原来可以看到这么多。

    林海如,身后站着一名女子。

    那女子,面貌应是鲜妍刚美,然而带着深暗的神情。

    那女子,应是正要抽出透衣而出的长剑。那剑白晃晃刺眼,透过深绿如墨的衣服穿出。那墨色,不知是因了丝缎的本色,还是被浓稠的鲜血晕染。

    那女子,不待抽出,却又举起另一把匕首,向那毫无防备的颈项割落。

    而林海如,正直直地看着他,一双乌眸深邃得看不到底,也似乎忘记了回身还手,隔着数丈之远,牢牢地胶结着梅若影大睁的双目,就像要把人刻进心底最深之处一般。

    原来一个人的眼睛,可以这么深。

    原来一个人的眼睛,可以包含这么多的情感,不曾用语言表达,然而却能直达心底的情感。

    “不要……”

    “什么?”刘辰庚察觉到怀中的挣动,又听见那一声微弱的乞求,有些惊疑地低头想要看向怀中。然而就在这一刻,短短的眨眼交睫之间,一股巨大无匹的内力狂涌而来。

    噩梦,仿如噩梦。

    坠入深渊。

    身体凌空,不断下坠。风声在耳旁不断吹落,发丝打在面上,疼痛如冰凌刺扎。

    眼前漆黑一片,然而心中却是一片空白,所以止不住潜藏在体内的力量的涌动,所以顾不上是否会失去控制。

    有一个声音在大脑的最深处命令着——退下去!

    ——你这是在自寻死路!

    ——你撑不过,这么激烈的动作!

    这声音,若有形,实无质。带着温柔诱惑,带着沉重的责备,潺潺扰扰,往还不断。

    熟悉,而怀念的声音。

    然而有什么办法呢?已经太累,累得足以忽略这伴随了灵魂二十多年的声音。这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命令,这来自前世留下的印记,缠绕了他这么多年,也该让他从中解放了吧。

    耳边有风的声音,有人的声音,大概是怒吼,大概在惨呼,不过那声音被阻隔在很远的地方,模模糊糊听不分明。又或者,是他不想听。

    可是为什么,在力量奔涌的这一刻,是这么悲伤。想要向野地中的孤狼一样嚎叫,在深远的丛林中,在突兀的石角上那样不顾一切地喊叫。

    最终没有……

    好冷,表姐,你知道么?为什么会这么冷,不知道从哪里会涌出这么寒冷的气息。

    简直,能要人命。

    为什么,没有把握住,那每一次的机会。

    直到,那一柄白晃晃的利刃,透衣而出。

    剑端晃动,像为了嘲笑而露出的森森白牙。

    表姐,你说得对,若无心,如何有伤?

    然而你也不对。

    曾经因为被怀疑背弃而想要远离人群,但是认识了这么多人之后,才知道,人毕竟是人,要让人无心,比登天还难。

    即使是那无心的竹,静驻山林,不蔓不争,也能得天地雨露的润泽,在空空竹节中,逐渐藏起清澈的水流。

    似乎,有人在叫他。头脑还是昏昏沉沉的,胸口更是沉甸甸地冰冷,这刺骨的冰寒,几乎能冻结了心肺和血液。

    就在他不自禁地打着颤试图抗拒这股冷意时,背心上却传来一股源源不绝的暖流,立刻将那压迫缓解了几分,耳边的声音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他抬起眼,眼前的黑雾慢慢散去,一张熟悉已极的面庞近在眼前。那面目一如以往的润雅,然而却带着并不常见的惶急。

    背心上传来的暖流深厚绵长,循环不息,压止了汹涌狂猛的凉意,耳目又清晰了几分,于是听到有人在近旁,用嘲讽的语气说道:“看,玩过火了吧!”

    那声音清澈中带着威严,纵使是做惯万人之主的刘辰庚,也没有这种天然自成的雍容气度。

    梅若影顺着声音略略侧了头看去,却见一袭灰影向他拢来,还不及看清来人面貌,下颚已是一紧,紧咬的牙齿便松了开来,转瞬间满口便都是清甜的香气。被塞入的药丸入口即化,还不等他惊异反抗,就尽数流入喉中。

    梅若影毕竟几乎是打从出生就一直和药物打交道的,味觉灵敏无比,尽管这世界中许多药材是前世所没有,然而只要让他亲尝之后,便不会忘记其中味道。所以即便是仍然有些晕沉,即便这药丸中放了清火的药引,他仍是辨认出了那一味主药。

    还来不及惊愕,背心那股暖流越发的强烈,引导着喉中的药气流遍全身。

    眼前越发的清晰,梅若影凝了凝神,终于看清自己已经挣开了刘辰庚,站在远离那人数丈之外的梧桐树下,而另一个人牢牢地拥着他,没让他倒下。眼前一片墨黑的绿意让他心中一阵激灵,赶紧又抬眼看。

    并不是做梦,拥着他的人,正是林海如。

    可是,这怎么可能?

    刚才,刚才他不是……

    林海如见梅若影满脸的不信和迷茫,终于露出了笑意:“你这缩头乌龟,可真把人给吓死。”

    他还是很疑惑地看着他,突然浑身一阵颤栗,急急忙忙地挣开被困在林海如怀里的双手,然后便往他胸口摸去,可是扒拉了一阵,只见他胸前衣服留下了被利器刺破的细长的裂痕,然而仍旧丝滑干爽,没有一滴血迹。那衣上依旧是轻轻浅浅的松子熏香,哪曾有什么染血的腥臭。

    可是,他明明看着那柄利剑从他胸口斜透出来……

    原来他眼中所见其实大有文章,其实那林海如武学成就本就已臻一流境界,又端的十分狡猾。

    他早知刘辰庚身边必随暗卫,也察觉了有一人就潜伏于树下阴影,甚至连那不可能听见的剑刃破空的声音也辨认得清清楚楚,就在那柄吹毛可断的利刃将要到达后心时,只稍微侧了半步,就让那剑刃自左腋下斜斜刺入衣服。

    他身体柔韧修长,衣服又宽大垂扬,只将胸口又偏了数分,便让那杀人的利器擦肉而过,透过胸口的衣襟穿了出来。

    这两下动作说得简单,实际上包含了多少年的功力积累,也是一言难名的。至于持剑女子要将兵刃拔回,又早被林海如夹得死紧,剑上传来无法挣脱的吸力,逃脱不能。

    林海如见梅若影不甘心地在自己胸口衣服上翻来覆去地看,笑意越发地深,抬起手来,抚上他的乌发。

    他虽然知道这次终于带了那名神通广大的教主回来,若影应该不至于有事,然而适才看见他不管不顾地挣脱,又一路突破暗卫的围击冲向自己,那心,始终还是颤栗了的。

    原本是被这人的不知自珍给激怒,只想稍微吓吓他。结果被吓到的,还是自己。

    “既然这么放不下,为什么老是要走呢?”他将他深深地拥入怀中,只想用自己的身体和气息,把这个倔犟任性憋闷又让人放不下的人埋紧。

    潜龙在渊

    [102]

    那名灰衣人见他们这样,脸上的笑意也越发的扩大。听到地上窸窣声响,不紧不慢地转过头来。原来适才被梅若影一把烟雾迷晕的暗卫已被刘辰庚救起。

    刘辰庚将自己人救起,只有师妹孙凤梅无法顾及。她适才躲在林海如近处偷袭,之后又被林海如连点|岤道定在原地。现在就算刘辰庚想救她,也根本无从下手。

    灰衣人往刘辰庚面前又走了一步,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流动着的残药……只吸了一口,他就低下头,然后,自那紧闭的唇中传出低低的笑声。

    不为其他,只为那个首次见面的后辈,竟然只用这么粗浅的迷|药防身。不过这无可奈何仅仅只是片刻的工夫,很快他就了然了——这孩子,大概是把上好的迷|药都用在了他有着神医称号的弟弟和有着毒王称号的“弟媳”身上了。

    这个灰衣人不是别人,正是白衣教现任的教主,聂悯的同胞兄长——聂怜。

    聂怜此时一笑,却令正要下令攻击的刘辰庚又是微微一怔。

    皆因他身形飘逸,而那一举一动,都散发着因历经沧桑而凝聚沉淀的魅力。自阴影中走入阳光,那面容俊逸得无法形容。即使只是普普通通一件灰色的粗布长袍,在他的穿着下也似乎散发着朦胧的光彩。

    只是随随便便一站,一步,一笑,就让观者不自禁地屏息凝视——沧海桑田之凝练,亦不过如此。

    这样的风姿,只有那日身着红衣纵马而来的司徒若影堪与媲美。

    如果说当日之司徒若影是那深不见底的深渊,远离人迹,引人探看,然而越看越深,却是总无法接近;则聂怜就似那冲天山崖周围飘绕的云雾,似近在人身,恍若可随手握入掌中,然而无论如何抓拢,那云雾始终若即若离,似挑逗又似嘲讽。

    “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东齐七皇子、青阳宫刻下的主人——刘辰庚殿下了。”聂怜微一颔首,疏远而不失礼节地问道。他的性子比司徒凝香尚要嚣张怪异,然而礼节周到之处却是和聂悯不分轩轾的。

    刘辰庚心中一凛,对方一来就道出了自己的身份,十之八九是不安好心。他暗中戒备,面上仍是礼敬有加地答道:“正是,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呵呵,”聂怜笑道,“区区山林一老儿,不敢有辱尊上视听。只是有一事不明,故而前来相询。”

    刘辰庚不动声色地瞥了他身后的林海如和梅若影二人一眼,见他们没有逃走的迹象,口中毫不迟疑地道:“前辈过谦,但请垂询。”

    “老儿不才,也曾略读过几本诗书。七殿下可曾听闻过司文墨轩?”

    刘辰庚尚未回答,那边的梅若影已经反射性地醒过了神——这司文墨轩,不正是群竹山庄名下产业么!

    刘辰庚点头答道:“自然知道,这司文墨轩自创印刷书版之术,又广招各类文人写书,近年已成书籍文房用具行当的龙头,只不知前辈想知道些什么。”

    “七殿下可曾看过司文墨轩去年始售的《黄楼梦》?”

    “……恐怕要令前辈失望了。”

    “不妨不妨,七殿下,那书中讲的是一位王爷和一个小妾的故事。那位王爷原本并不在意那名小妾,突然有一天,这名小妾和别人私奔了。王爷那个气愤呀,于是就派人遍追天下……”聂怜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刘辰庚的神色,“追了好几年,茶不思饭不想,渐渐地把其他房的正妻妾室都也疏远了,然后这名王爷终于发现,自己日日夜夜想到的都只有这名小妾……”

    他慢慢讲着,声音显得端庄优雅,让人不觉烦闷。

    梅若影却越听越是迷糊,怀疑地看着这名灰衣人的背影——有吗?有这样的故事吗?司文墨轩什么时候推出这么琼瑶式的故事了?

    “……最后那名王爷终于把小妾追了回来,然后百般曲折,终于与她恩恩爱爱,携手回府。”

    聂怜终于说完,看着脸上有些僵硬的刘辰庚,又道:“区区不才,不知书中那王爷对小妾可是真爱?两人最终的复合,究竟是出于小别胜新婚的情怀,还是王爷因对方的叛逆而引发出了征服的欲望?这两人真的能够白头偕老么?”

    林海如感觉怀中的人轻颤几下,紧了紧双臂。

    对于梅若影其人,别人或许会以为他很有担当,林海如却知道,这人对某些问题最是会逃避——比如感情的问题,这一逃就是数年。如果没人硬逼他面对,这人大概会以穿山甲的能耐继续埋在土里去。

    四年前若影没有在离开青阳宫前找刘辰庚讨个说法,大抵就是因为不想面对这个可笑的问题——两人之间究竟是有情谊的,还是仅是他一人飞蛾扑火,而刘辰庚则是出于驯服野物的猎奇欲望。

    如果答案是后者,那梅若影的一厢情愿岂非十分可怜,而且可笑?

    林海如虽然知道刘辰庚确是对若影有情,然而现在也不愿意再为两人撮合了。毕竟,习惯了高高在上,享受着别人追逐的刘辰庚,对待爱情的态度,也不过如此。这样的人,就算在武学和势力上有所作为,然而却不能保证能让他身边的人幸福。

    四年前的林海如或许阅历不深,看不清楚,现在的林海如则已经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刘辰庚听出灰衣男子的弦外之音,恭敬答道:“晚辈愚钝,但晚辈觉着,此事无关是否有真情。大抵若是一个男人,只要是自己做错了的事,就要一力承担,将那做错了的事情弥补完好。”

    他说得甚为诚恳,中气十足,远远传扬开去。

    “哈哈哈哈,说得好啊说得好!”聂怜听完,抚掌大笑,低头踱了数步,复又抬头逼视,双目湛湛,“如若那小妾并不愿意那王爷将事情弥补,只想远远离开,你认为那王爷会否放手?”

    “在晚辈看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那王爷锲而不舍地纠缠下去,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杀人放火尚有被赦免的希望,做错了事情,为何就不能有改过的机会呢?”

    他话音刚落,身后一干刚被救起的暗卫,突然发出呼喝,然而这一次,又与上次一样,没过片刻工夫,便一个个又消于无声。

    听声辨位之下立知竟然又有人来,且武功修为颇高,行动迅速处如同突然冒出一般。其中两人牵在一块,动作流畅迅速,遇人则打;另一人似乎惯于偷袭暗杀,即使已到近处,与人击时仍不闻风声,只能听见与他相对的暗卫的粗喘;而最后一人则干脆能躲就躲,借着前三人的掩护,一路行来毫无阻碍。

    刘辰庚手心中冷汗直冒,然那句“精诚所至”才脱口说出,又怎能立刻动摇?眼前灰衣人目光中透出笑意,再往灰衣人身后看去,他所牵念的人仍在林海如怀中直挺挺站着,却被林海如越搂越紧。

    他心知这灰衣人大概与司徒若影关系匪浅,若不能说服得他,恐怕无望带回意中人。且林海如与自己也算同门一场,他性格温良,当不至让自己有性命之忧。

    刘辰庚向来不愿拿自己手下兵众冒险,但如果仅仅用自己性命一赌,则是毫不吝惜。他打定了主意,于是放宽了心傲立于灰衣人面前,一双虎目透出不可逆转的决心,任自身后突袭的人擦肩而过。

    “真是好一个大胆的孩子!徐惜,也不必太过难为这些晚辈了吧。”一名隐有尊贵威严的布衣男子当先落在灰衣人身旁,含笑拉过聂怜低声道,“幸不辱命。”

    聂怜淡淡看了他一眼,直接将此人忽略,视线落回来到林海如身旁的三人,才答道,“太、慢。”

    “徐惜,你怎能这么苛待我,呜呜,你答应我的条件可不能不兑现……”那人还要撒赖,被聂怜冷冷一眼逼回了到口的乞怜。

    而那边厢,当先已经站出一名裹着缠头巾的年轻人,摩着掌心打着哈哈道:“七殿下,好久不见哪,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殿下仍然是风度翩翩、龙姿凤章啊!适才草民远远听着殿下高论,只觉道理高深不是一般人可以理解,不过殿下所言虽有理,破镜的确可以重圆,可是怎么说也有裂痕了,不用再摔一次也已经破了。不如打个商量,就让渡给区区在下了哈,在下与若影怎么说也是一面新镜,比殿下的破镜可圆亮了许多,何乐而不为?况且殿下贵为王子,将来三妻四妾不用发愁,后宫三千佳丽任您选,就可怜可怜在下这个江湖沦落人,不要夺了在下这苦命的夫吧……”

    他还要再说,却听林海如咄的一声,道:“你胡扯些什么!”转头看向那个江湖上有名冷面冷心的年轻医者正半眯了眼,毒蛇吐信一般瞪着自己。便讷讷不再言语,只仍挑衅地看着刘辰庚。

    刘辰庚辨认出此人正是一句话将自己气得吐血之人。他身处高位惯了,何曾有人敢用这种市井俗气的语气与他“打商量”,更何况商量的还是如何让渡他的心上人,这一回说话,仍是几乎吐血的气愤。

    梅若影突然将林海如一推,终于挣脱开去。

    “让我和他单独谈谈。”他道。

    林海如尚未答话,司徒凝香便反对道:“不行,这事必须让我们来作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梅若影背对着众人,摇头轻声道,“可是如果连我都这么暧昧不明的态度,终究是不能把事情完全了结。”

    司徒凝香立时便知他的考量,胸有成竹道:“乖儿子不必担心,如果他继续死缠烂打,由我们……”

    他还要继续说,腰上一紧,正是聂悯楸了他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我们总不能包办了一切,就远远地看着好了。”

    刘辰庚赶紧挥手屏退身后众人,诚恳道:“只求给我们一个好好说话的机会,我以东齐皇室之血发誓,绝不会对小影做什么。”

    梅若影道:“让我们单独谈谈就好。”

    林海如其实不想答应,然而梅若影此时又说:“不必担心。”

    他一双眼睛已恢复了湛亮,熠熠地看着他,极力地让他放心。

    颜承旧则在一旁干着急,如果是别的事情,他也不愿意逆了若影的心愿,只是刘辰庚这厮,让他实在忍无可忍。于是便向林海如眨眼示意,要他千万不要任他行动。

    林海如却没有看见,正闭目仰天,似在作出什么重大的决定。

    他最终怅怅叹了口气,突然俯下身去,为梅若影仔细地拍干净衣裳的泥土,低声道:“这是麻经散,他若对你不利……”

    “放心,我省得。”

    林海如站了起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我等你。”

    说完,立刻来到颜承旧身边,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闪电般扯起他的手腕当先转身离开。

    聂怜别有深意地看了看梅若影,突然指着他脚旁的女人道:“把七殿下的师妹带上,到林子里等。”

    倒在林海如身后那女子还真的是刘辰庚的师妹孙凤梅,刘辰庚闻言便是一惊。一者,这灰衣人连孙凤梅的身份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二者,他让众人到林子里等,而林中正是自己所伏兵马的所在,莫非已经尽在对方的掌控之下?

    能有此等能耐神不知鬼不觉做到这种程度,且又雅致飘逸至此,天下间仅有一人,莫非眼前人便是白衣教教主聂徐惜。

    原来这聂怜性子疏懒已极,及至冠礼之后才被长辈勉强着出了江湖。其时弟弟聂悯已有了不小的名气,他不愿因姓名而让别人联想到自己与聂悯间的关系,便以字为名。至今,只有极少的人才知道,聂怜便是聂徐惜,聂徐惜便是聂怜。

    而一直毕恭毕敬站在聂怜身边的布衣男子二话不说,上前就要扯起地上女子。一名已经走远的东齐侍卫见状,远远便怒斥道:“放开你的狗爪!以男欺女,算是什么好汉!”

    布衣男子明显一愕,仍然没有犹豫地执起孙凤梅的后领,直起身来,将她半拖在地上。他抬起空着的一只手,翻来覆去地看,不可思议道:“徐惜,有人说,这是狗爪啊!”而后又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抱怨,“从龙变成犬,差别好大啊……”

    聂怜朗声笑道:“别的男人或许会怜香惜玉,只可惜这套说辞对我而言,实实在在完全没用哪。”

    聂悯也不由好笑,这番说辞对兄长的确是浪费了,兄长小时在家乡就是出了名的男女平等,也不知他为何思维方式与常人如此不同。

    于是,一行人也在聂怜聂悯和林海如的带头下,走了个干干净净。

    颜承旧一边被林海如扣着脉门扯远,一边不甘心地嚷道:“士可杀不可辱!让我留下!……该死的林狐狸,竟敢对爷爷我用麻药!等爷爷我恢复了,定要和你大战三百回合!……上次让他们单独相处还闹不够啊!你给我放手啊!啊!啊!……”

    林海如反手一指,点了他哑|岤,道:“少在这里丢人现眼。”又拖了一阵,续道,“这件事,没人能够插手。”

    己所不欲

    103 划清界限

    数人远远看着,穿过疏落的杨林,只见那两人在林前空地上低声交谈,风声颇大,便听不见他们交谈的内容。好在众人目力都是极好,看得到刘辰庚脸上阵青阵白,而他对面的人的身形背影,始终都是十分平静镇定的。

    聂怜突然唉声叹了口气。

    “徐惜?”布衣男子有些担忧地牵起他的衣袖,不过还没大胆到敢直接去握他的手。

    聂悯也看向他,这个兄长叹气一般只有两种情况,要么就是事情严重得无法可想,要么就是无聊得让他郁闷。

    “我研究了许多年,最终发现这个刘辰庚其实十分可怜。”

    咯、咯……咯……

    他说到这里,立刻传来一连串断断续续的杂音,众人寻声看去,只见颜承旧一张脸憋得通红,大概是想表示反对意见,但是又被点了哑|岤,只在喉头发出细小的杂音。

    “想就知道了,这个刘辰庚,大概连怎么爱人都不知道了。”

    聂怜笑笑,低头又看向被拖来的孙凤梅,她也是一身|岤位被点,但是一双眼睛睁得圆溜,里面放射着杀气和怒意,于是道:“怎么,你也有意见?”

    正这时,林外传来刘辰庚明显困惑的声音,似乎是在责问着什么,不过风声太大,也没有人愿意去分辨他讲了什么胡话。

    “其实他会的。”林海如说道。

    “是,我同意。所以他对自己师兄妹十分地重视。要不然凭若影的个性,当初也不会就陷进去。然而,这一切,早在四年前就已经完全变了。因为他的怀疑和背弃,所以他们之间早就结束了。在他会爱人的时候,因为自己的错误而毁了爱人。这四年间,他应当是在懊悔中煎熬,所以我才说他可怜。”聂怜一边说着,一边凝视着远处的两人,“帝王心术是让人会舍弃,可惜他生性叛逆多情,这个帝王心术,他也没学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所以才一次次将那个信物丢去又寻回。”

    “徐惜……”布衣男子有些愧疚地低喃,犹豫了一阵,终于握上了他的手。

    “因为不晓得若影生死是一件痛苦的事,更何况这种局面还是他一手造成的,这些年,这个人大概比谁都更难过。”

    林海如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因为个中滋味不是一言可以道尽。

    聂怜继续道:“曾经有人做过一个试验。让人在悲伤的时候笑,在高兴的时候哭,你们知道那些被实验的人最后怎么样了么?”

    没人回答,都在奇怪为什么会有人做这么违反常理的事情,但是没人知道答案。

    “这么做了一年之后,这些人,他们都神志失常了。——刘辰庚心中应当悲痛,然而又必须强颜欢笑。他应当想挽留那段感情,然而无法挽回。他应当想留下那根笛子,然而硬着心肠一次次丢弃。以前那些人,一年就神志错乱了,他却这么活了四年,若非意志强韧,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否则定然已经完全疯了。”

    说着,他又低下头看向孙凤梅,只见她眼睛越睁越大,短短的时间里就布满红丝,满是不信和愤怒。

    “不信?你且想想,他这几年是否有时格外开恩宽大,有时又格外狂躁不安?他是否四年前本对皇位毫无意图,可如今却又恋栈不去?他以前是否绝非狂妄无知,而现在却常以自己地位不凡自傲?……”他说着说着,越说,孙凤梅的眼神就更黯下去一分,他最后道,“如果他不这么改变,这四年间恐怕更是难熬。不过也因为这样的改变,他也已经忘了,爱一个人的感觉究竟是怎么样的了。现在他要若影和他一起,仅仅是出于一种习惯和执念。

    “就像我们,如果小时候想吃糖葫芦,却没钱买。长大了就老想着要吃,虽然已经知道,糖葫芦并不是山珍海味。他已经忘了爱这个人,身体却还记着要拥有这个人。”末了叹一口,“真是可怜……”

    众人闻言都心有凄凄焉。

    聂怜对孙凤梅道:“今日我们不会动你半根毫毛,既然你对刘辰庚有心,就好好照顾他一辈子。你放心,就算刘辰庚有意要和若影在一起,我们也不会答应。就算我们答应,凭若影的个性,也不会答应。”

    孙凤梅呆然立在数丈外。

    “刚才我所说的话,都不要告诉他。”聂怜道。

    “为什么?”刚被解了|岤的颜承旧问道。

    司徒凝香倒是凉凉地道:“他若是出于怜悯,去为他看病,这一来二去的,你就不怕死灰复燃?”

    颜承旧立刻噤若寒蝉。

    司徒凝香斜着眼看向聂怜:“你知道得倒多,聂悯都看不出那刘辰庚的病症,你倒看得出。”

    他和聂悯早先得了林海如的提醒防着若影逃跑,谁知防过了井水中的迷|药,却在追着若影出院时又中了他布下的迷香,原本要解开还要花更久的功夫,亏得聂怜遣人带药前来帮忙,才及时赶了过来。早前听布衣人说明了聂怜的身份,立即便对这位情人的兄长产生了浓厚的探寻之心。

    聂悯在一旁笑道:“说起来,我有一些药学知识,还是他教的呢。”

    “其实也没有多懂多少。就是,隔行如隔山,悯之强于医理,若影长于药理,我善于心理而已。”

    “心理?可是专治心腑疼痛灼烧之症?”

    没理会司徒凝香的疑问,聂怜对聂悯道:“早先就想帮手你们,只是一直没得脱身。若影的毒症虽然无药可解,但是至少有药可拖。”说着,递给他一瓶两寸来长的青花瓷瓶,瓶口用红布塞子塞得紧实。

    其实他何止是想帮手,即使无法行动的这几年,也都想方设法委派了人去寻查梅若影的行踪。

    只可惜,梅若影太过善于隐藏自己,就像他一样。如果不是四年前听说了青阳宫一役的经过,他根本想不到,这个素未谋面的后辈,与他竟有如此深厚的渊源。

    聂悯也没客气,拔开瓶塞,一股甘草和藏红花的清香扑鼻而来。倾出一粒豆大的药丸,碾了一点药末尝了一尝。他一瞬间便是大惊:“这!”

    “不必客气,都拿去给他用。有这味‘二月’拖着,再靠他自己那两脉的舒张,迟早能将毒给除尽。”

    司徒凝香脸色陡变,连忙抓过聂悯手中药丸,也自尝了尝。不敢相信地接过聂悯手中的药瓶,小心翼翼地掂了掂其中分量,这才大惊失色:“这至少需要千朵以上的‘二月夺命’,你是如何做到的!”

    “种出来就可以了。”聂怜说得轻松自在,司徒凝香则是被他毫不在意的态度气得浑身发抖,要知他也尝试过多次,种是种出来了,却没有办法保留二月夺命的药性和毒性。

    而聂悯则有些惊讶,若影身具双脉之事,仅有极少人知道,但想想则是释然,暗道大概是林海如将此事告知了兄长。殊不知林海如则以为是师父与这位教主通信时透露的。

    他们正说着,颜承旧道:“好像,已经谈完了。”

    看去,果然梅若影已经向林中走来。刘辰庚,呆滞了一般站立于原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什么,最后凝滞于半空,慢慢地收了回去。

    “应当不妨事了,我们过去看看。”老成持重的聂悯当先发了话。

    布衣男子微感怅然,倾身到聂怜耳旁,贴耳道:“他们就这么完了?”

    聂怜摇头:“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清楚什么是重要的。”

    “我可以当作这是在夸我么?”他这一次已经快要咬到聂怜的耳朵了,却被对方一个冷眼逼了回来,又乖乖不敢妄动。

    颜承旧牛头不对马嘴地自语道:“他若是下次再跑,我们防得了一次,难道能够保证次次都不失手么?若是也像刘辰庚一样,四年找不到……”

    半晌,突然一声震天的长啸响彻原野林间。那其中的茫然和迷惑,不甘和不信,非一言可以尽述……

    东齐的人马在散于疏林中的白衣教教众的注视中,萎靡不振地开拔向东南方离去。

    聂怜带来的是他十数年前亲手带出的白衣教教众。在他不在的数年中,已成了总坛的护坛精卫,进退有度,行动迅速。只是因白衣教一向随性,他们便也常常置闲,没在江湖中创出名号。东齐百来人的轻骑,就是被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

    孙凤梅数次回头,看向林海如的目光,有不解和愤怒。同门之谊,今日以后已经不存,若是再次对敌,不论是他还是她,就不会对对方手下留情了。

    为首一人坐于马上,背脊挺得极直。直至绕了几弯,他的人影消失在众人眼中,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梅若影看着他们走远。垂于身侧的手上,似乎有着压抑的震颤,细微得,会让旁人错觉,也许只是风在吹动而已。

    这一次,他、是将一生的狠话,都集中在这一个上午说完了。有过被伤之痛,所以更懂得,什么样的话语能让人痛苦。

    来到他身侧的众人几乎不敢立时与他说话,更不敢询问究竟说了些什么。

    青阳宫和九阳教曾将他的事情传扬江湖。而在民间的口耳相传中,又逐渐多了许多臆想。司徒若影,应当是痴缠于青阳宫主人的男宠;青阳宫的主人,应当是多情的主人;不知多少痴男怨女在梦想着,这两个命运多舛的人,会有重逢的一日,而后携手白头。

    传言与现实,却是差了这么的远,在这么一处杂草丛生的杨树林前,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晌午里,两人就这么划清了各自的界限。

    当梅若影回转头来,注意凝视众人之时,已经神色如常。没有人能够看得出,是什么样的情感被埋藏于他心底深处。

    而他却清楚地看到,颜承旧手中紧紧攫着一个信封,很皱,却崭新,正是她今晨留于两位父亲枕下的那封辞别信。这位能在任何时间,用任何方式致人于死地的昔日杀手,却显得胆怯,半张着嘴想要询问什么,然而当两人的视线对接,他却合上了嘴,小心翼翼地,移开了视线。

    林海如则平稳的回视,然而一双手藏于袖下,让人看不到,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还是已经紧拽成拳。

    终究是,自己的擅自妄为让他们担心了。虽然口口声声在说服自己,离开是为了他们,但是,果然还是因为自己的任性。

    “你是否也该对我们交待一下?”林海如突然说道。

    “林,现在不是时候。”颜承旧道,但是看到林海如的坚决,也住了口。他也知道,若不说开一切,终究打消不了梅若影离开的心思。谁能知道他会什么时候走,来年?下个月?还是明日?

    梅若影没有回应,只是稍稍侧着头,看着这两人。

    “你心里的事情,从不让我们知道,是因为我们一点也不值得信任?”林海如继续道,有的时候,他会显得比任何人还要严厉,虽然语气神态一如往常地平静温和,“还是因为青阳宫的事,让你已经失去了相信人的能力?”

    这句话说得重了,梅若影的脸色渐渐地变得苍白,他本来脸上血色就少,这一下,泥尘也不能够掩饰皮肤上透出的冰冷的颜色。

    林海如强抑着呼吸,忍下要将他拥入怀中的冲动,对上他变得有些仓惶的目光。

    聂怜心中怅然,扯扯聂悯,一对兄弟心有灵犀,默默拉了身边人,无声地退了开去。不片晌功夫,林中走得一个人也不剩。林前,只有三个人相对无言地伫立。

    梅若影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这么多年他都想不明白的问题,却有一个人正站在他面前,十分冷静要他给出答案。

    他恍恍然站在当地,呼吸渐促。

    “有什么是不能说的?”林海如又问。

    这一声打破了不稳定的宁静,梅若影浑身一震,仿佛从梦中惊醒,一双带着些惊慌的眼睛看了看颜承旧,又看了看林海如。

    颜承旧见他嘴巴微微张开,以为他终于要坦白了,谁知道梅若影这时竟然又紧紧合上了口,带着些警惕地,后撤了半步。

    “若影?”颜承旧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这一次,梅若影是真的被震醒了,双目中晶亮起来,猛然一扭头,如同欲逃脱猛虎追捕的羚羊一般展开身势向林中蹿去。

    他身势轻灵,轻功本就造诣非凡。适才服下聂怜所喂药丸,暂时拖住了毒性的发作,便又有余力控制体内内息。此时即使因久病体弱,但出其不意之下,任颜承旧和林海如之能,一时也来不及阻拦。

    颜承旧举步想追,陡然间惊觉了什么,扭头向林海如看去。对方也正默默看着他,却是静如徐林,没有丝毫动作。

    这两人一人似狡狐,一人如猎犬,其实并非如同在梅若影面前一般的亲密无间。然两人又都不像刘辰庚,都明白何者重要,何者为轻,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为他考虑,便也舍了意气争锋之事,渐渐学着相互配合。

    而这一次,林海如迫着梅若影不能再逃避退让。梅若影逃了,必然会有人去追。不论是谁,若能在此时解开他的心结,都将会在他心中占据上十分重要的地位。

    面对这样一个机会,两人又该如何分配呢?

    还没等他询问出口,林海如就凉凉地道:“你也会客气?再不去追,可就追不上了。”

    “可是……”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他很久以前跟我说过的一句话,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信条,他也不欲我俩相争,才一步步逃开。”林海如微笑了起来,“面对这样的人,什么人好意思自私得起来?况且,他大概也不能轻易发现你的靠近,不是么,万里追魂大人。”

    “既如此,承让了!”颜承旧略一抱拳,不再多言,身形已无声地落于数丈之外,一触地面,顷刻间箭矢般飞射入林。

    亲口确定

    [104]

    天边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然而透过稀疏的杨树叶散落入林的阳光依旧澄澈明亮,近乎在水晶里折射出淡彩的光线。

    脚边那些斑斓的阳光和叶影不断退去,梅若影心中却不平静,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耳中传来阵阵轰鸣,分不清是自己的心跳,还是天边的远雷。

    透过高而挺直的层层树干,穿过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的高高枝叶,他清晰地看到,在贴着地平线的那一端,堆积得如山崖一般,阴沉得如泥塑一般,那厚厚的云层。

    他终于慢慢地停下了脚步。

    不甘心,好不甘心!

    为什么,非要让他遇上这一切,为什么,非要让他来选择?在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否懂爱的这一刻。

    在与刘辰庚面面相对的刚才,心其实是痛的吧,非常非常的疼痛,痛得已经不知道如何表达,所以可以维持着一脸的不在乎,跟他说——雁越空无踪,鱼过水无痕,那一段往事,除了能证明彼此的愚蠢幼稚,什么也没留下。

    如果,没有发生这么多事就好了,就不会使得林海如飘零江湖,不会遇见颜承旧,如今就不必伤透那两人的心;如果,他不这么软弱也好,就不会在寂寞的时候,在悲伤的时候,让人趁虚而入,渐渐扎根,不能拔除;又或者,如果他再糊涂一些,不要总是思考未来的事,忽略可能不欢而散的结局,好好地享受别人给予的爱恋……那么,就不会如此挣扎,矛盾。

    他张开嘴,喉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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