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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若影(BL)第18部分阅读

    斜阳若影(BL) 作者:肉文屋

    变得澎湃、鼓动。

    终至,只能发出一个浅浅的单音道:“你……”

    失策

    近在咫尺那熟悉的面容最终只是动了动唇,只是发出一声浅浅的单音,那声音中的踌躇与困惑,甚至还有难以言喻的情绪,梅若影如何听不出来。

    当机的脑子如同被这只占两字节的语音按下了重启键,嗡嗡的空转声消失了,一切又恢复如常。短短的失态便如昨夜的梦幻,随着晨曦的到来消散。

    顺着林海如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臂,果然看见不经意间露出了半截。

    他脸上的药水遇水不脱,但是材料甚是难寻,更难以制作。所以十分节约着用的。

    身上涂的药水虽制作方便,并且也近似肤色,将凹凸色块融为一体,却遇水就脱。

    昨夜清洗回来,内息翻滚之下,尚未能及时重新上装。而林海如今日回来的又早,他自己又好死不死地被惊吓至呆傻而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数个恰巧凑在一堆,就成了眼下这个结果……

    心中虽是暗恨自己大意轻心,若是遇上敌人岂不坏了事情?情知遮遮掩掩定然无济于事,林海如毕竟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眨眼间已然定计,以退为进说不定还能瞒过一时。

    于是冷声道:“沐医正最好别在我熟睡时接近。”

    而后又举起手臂轻缓抚摸道:“自从幼年熟睡时被一头发狂的山熊闯入家中,抓伤这条手臂以后,若被人饶了睡眠,后果不堪设想。”继而又补充道,“自然,这‘不堪设想’是特别针对吵醒我的人而言的。”

    昏暗的帐中,梅若影只见对面那人瞳孔微缩,似乎并不相信,仍是一位沉浸在他自己的思虑中。

    心念电转之下便明白了所谓何事。若是熊爪,又如何能够留下连片的烫痕。

    当下续道:“当时前臂口子裂得厉害,包扎捆绑也无济于事,父亲便拿烙铁烫了止血。”

    林海如自然知道灼烧止血的方法,又看向那臂膀。果然白疤条条浮起,显然伤时被抓得颇深。

    但是毕竟那一丝丝的希望就这么被一两句话给湮灭,就算知道该厘清思绪,可遇到当下的情景,双目仍是不甚确信地凝向坐于自己床上那青年的领口中。

    梅若影也是颇为懊恼,一时的不注意,带来的也许会是后患无穷。

    幸好以前自青阳宫中出走时,身上疤痕结痂。虽然自己并不在意,可若是结于关节,便十足难以行动。一旦动作稍大,伤处硬痂便似触了暖水的冰块,咯嘣咯嘣直爆裂。为了躲避各方的追猎,便配置了软化硬痂的药膏。

    效果虽好,毕竟是药三分毒,因那药膏的副作用,愈合后留下的痕迹不浅反深。就如当下,只是皮鞭造的伤口,痊愈后便留下锐物抓划后自血口处新长嫩肉般的痕迹。

    因此,这个说法应当不会被拆穿。不过当年制作的药膏带来的副作用曾让他叫苦连连,毕竟哪个喜欢在身上留下痕迹?他也不喜欢成为斑马与金钱豹的杂交种哪。

    好不容易能够逃出生天,能够舒舒服服地享受在大自然中裸浴的乐事,可是这身皮相上的披挂十足倒人胃口。为了不影响他人的心情,他这几年都没能享受在炎炎夏日时,与血网黑蝎的兄弟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小道密林边、溪涧暖水中畅游弄水的待遇。可怜他这个热血青春的大好男儿,竟只能坐在一旁笑看大伙儿洗澡?

    不过今日的事实终于证明了!如此一来,反而能掩人耳目,真是居家旅行、化妆易容必备之良药啊!。

    正作自我嘲弄的想法,便发现林海如若有实质般凝向自己领口、似欲三两下扒光自己的衣服般的目光。

    情不自禁地倒抽一口凉气。

    为今之计,果然还是早早转移了对方的注意力,才能集中心绪作好打算。

    好在他当下扮演的是雷双——那个满腹花花肠子的仵作次子。苦苦回想那个雷双的惯常行为,毕竟是曾经共事过的人,眨眼间便有了些许心得。不过为了为等下饰演的人物增添可信度和活力,梅若影顺便参照了《花样少年少女》里资深“同志”(什么同志?自然是那个同志)梅田老师捉弄人时惯常露出的坏笑。

    哈!那个故事里他最喜欢的人物便是梅田老师,今时今世他也姓梅,并且要向那位同志学习模仿,莫非这就是“缘分”?(大家有听过“猿粪”的故事么?_|||)

    于是再抬头时,便换了一副表情,和声说道:“听大家的传言,还以为沐医正是个不解风情的无趣人,想不到竟然与我是同道中人。”

    一边说着,一边以这张中下之姿的男人面孔露出暗含欣喜的羞涩神色。

    林海如顿时如泼冷水,定了定神,唯有暗叹自己的幼稚和天真。

    眼前的雷双与记忆中的人不论身形样貌,还是行为举止,差别何止一步两步之遥。再怎么说,他的愿望是无法实现的,毕竟人死而不能复生。

    理智顿时恢复,却被这一起一落的心绪搅得不快。

    就算忽略适才隐约浮现的天真的想,他毕竟也刚当值一夜。

    当下回到原本只有自己独居的小帐,只打算稍补个眠。不料床褥却被并不相熟的医童霸占,刻下又堂而皇之向他表露挑逗之意。就算再有耐性,他毕竟也是个人。虽然不是腐儒,却不等于能够接受一个刚认识数日的青年的调戏。

    数重不悦之下,平常时古井无波若老僧入定的情绪终被激得起伏波动。

    怒意重重高涨,甚至于十数年没有当外人面爆发的急躁也渐渐高升。

    最终他还是定了定神,只正色斥道:“雷双!请你自重!”

    若是平常人等,此时光是见他冰刺般的厉目,恐怕已经要忍不住退避三舍了,更何况还加上了一声虽不响亮,却十足肃穆威严的喝责。

    可惜林海如刻下对面的不是正牌的雷双,而是如假包换的梅若影,面貌虽不一样,心智却没变。

    梅若影暗叹,颜承旧算是深谙转移话题之道了。经常地,颜承旧若是要出去做什么十足危险的任务,恰巧又被他察觉追问,便会故作矫情地蹭来蹭去,起初十有五六成功地转移了话题。

    今日一用,果然神效非凡。

    真是十足毁坏形象啊,可是他自己本身就是“白猫黑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的奉行者。虽然作伪矫情不是他的长项,可对林海如而言,插科打诨却是最有效的方法。

    更何况,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形象……

    一边看着对面的人眼神愈发寒冷,可那将人冻结的寒意底下,却隐隐浮起翻腾的怒焰。

    梅若影早知林海如其实并非心狠手辣之人,兼且一心要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便不顾究竟会激起对方多大的反感。同志里也分多种类型,只要找最惹男人厌恶的类型模仿就好。

    神情再换,故作委屈地咬了咬唇,怨艾道:“人家就是喜欢被男人喜欢了,难道这也有错么。”

    林海如默然矗立,眸子半眯,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两下。

    却见那个新来的医童雷双,十足缓慢地还是退了委屈的表情,渐渐浮起失望,最后抓抓脑袋,自怜地怨道:“唉!看沐医正刚刚几乎要把我衣服扒下来的眼神,本以为会是同道中人,原来是雷双自作多情。你害得人家刚刚暗自欣喜,现在又让人家失望透顶,玩弄别人感情是这么好玩的事情么。”

    青年一边抱怨着,一边怒气冲冲地瞪视着他,最后见他无动于衷,似是放弃,不屑地轻哼一声,再度倒回原不属于他的床上。

    一边伸出一只手指着旁边一张空空冷冷且更是简陋潦草的地铺,有气无力地道:“医正忙了一夜,还是快睡吧。今日晌午要野外练兵,说不定伤患会很多,过了午肯定忙不过来。”

    似乎没有想起身下床铺正是医正的,就连身上那两层被子有一床并不属于自己,青年一边拉高了裹住全身,一边喃喃地道:“唉!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

    林海如只觉得自己的怒气实在十分轻易就被这人挑动起来。

    这个叫做雷双的青年虽是处处与他志趣相异,兼且目无旁人,却完全不带着恶意,一切自作主张的行为自然而然到了极点。

    怎会被这样的人激起那天真幼稚的妄想呢,这简直是天大的侮辱……不论是对他,还是对已往世的人来说。

    冷了脸转身掀开帐帘。

    胸口虽堵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郁闷之气,但毕竟自控力极好,此时的林海如又是那个双目无波的沐含霜了。

    却于跨出营帐时听到背后传来的一声喃喃自语:“还是不爽……怎也要把这个直男拗成弯的……”

    虽从未听过“直男”这样的生僻词,可比照雷双适才的举止言行,林海如本就善于洞察细微,又怎能推断不出其中内涵。

    想到大概是雷双于他的“同道中人”惯用的特指词语,脸色更是冷凝,加快脚步离开安卧于身后被铺中让他如刺在哽的青年。

    林海如大步离开,却没发现到帐中青年自他离去后便睁大澄清的双目。那里面包含的,不再是戏谑或忸怩。而是清明如雨后清空,浮云不兴。

    梅若影此时心中所想正是属于“沐含霜”的冰冷刺人。曾经温暖如春风袭面的林海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并不是刻意伪装,而是发自内心的寒意。

    曾经听说,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有八九。

    不是没有不如意的事情,更不是善忘得可以忘得一干二净。只是若是时时刻刻为往事囚困,终自己一生,不过也是一个被过去束缚了自由的囚徒罢了。

    命运本就多舛。若不自己振奋而起,不自己增添笑容,那么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欢乐可言呢。

    只希望,能够激起属于林海如的怒火,本就是一个飞扬潇洒的人,至少暴跳如雷比寒冷如冰要适合他多了。

    辗转了两下,终于还是无法入睡。

    林海如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军营中呢?他的医术什么时候又变得这么了得呢?

    如今究竟是敌?是友?江湖传言中的鬼谷医圣沐含霜是个与何人何派都不亲近的冷漠男子,事实真的是如此?血网黑蝎的情报网应该可以查得出来。

    反复思索下突然想到一事。双眉越蹙越紧,终于还是翻身坐了起来。

    他是顶替雷双的身份前来的,这一点本就无意隐瞒任何人。所以谁都可以查得到。之所以这么放得开,是因为就算有人查出他本用梅若影的名字,也断然无法想到他这个“若影”,便是南楚悬赏追杀的“若影”。

    一切本来进行得顺利,但他没能料想得到沐含霜便是林海如,更没料想到被他看去了半截裸露的手臂。若是林海如真正查访起来,得知自己曾用过梅若影这个名字,种种巧合之下,就算不敢指认,至少也会心存疑惑。

    真是失策!当时“虚以实之,实以虚之”的策略,竟然为今日留下了如此大的隐患。

    [东齐?毅州大营]

    这几日阳光颇好,残雪已愈融愈甚,眼看着封冻的道路重现,两国开战之期渐近了。

    其实毅州离得齐楚两国交界的长江还有一段路程,但此处地形复杂,驻扎此处正是易于练兵。到得战前,便将军阵开拔前往长江北岸,便可与其他各路州军会合,同御南楚大军。

    群竹山庄如今产业虽大,可真正知道底细的主脑却少。主要便是由以往的血网黑蝎和郑枰钧带入的几个干事以及梅若影,其余主要都是雇员。

    因此,若不能善用人力,就根本无法发展到今日这种程度。也正是因为人手的缺乏,所以今日每人都担负一方要职。

    而身为其中一人的颜承旧,此时正悠闲无匹地斜倚在床上,口中叼着一哨,一边闲闲地翻着书页,一边咬得口中短哨上下晃动,颇为自得其乐。

    他此时的扮相却是不同,面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面具,头束深蓝纶巾,一身暗蓝云雷纹镶边漆黑长袍,忽略过于闲散的姿态不计,还算是一名容貌甚伟的文人学士。

    突听得扑簌簌一阵轻响,会意一笑间抬头看去,原来是一只小小的雪鸽钻入半开的窗缝,又轻巧地几个扇翅,落在他身边枕上。

    山庄内若是有隐秘事情一般都以猛禽传递,名曰秘送;若是发送给所有山庄成员的信息,便由雪鸽或信鸽携带,名为通传。秘送一般都是各个地域的首脑间才能使用的,而通传,则由山庄总部发出。

    他每日都有段时间吹玩鸟哨,便是怕传信的猛禽鸽子错过了他所在的地方。只不知这次的通传又是什么消息。

    拆开筒中小卷一看,原来端端正正地写着几个簪花小楷:“鬼谷医圣沐含霜今在南楚军中,目的不明,速查。”

    纠缠不去

    将小卷收好,又塞回鸽腿上绑缚的筒中。拍拍雪鸽,让它自循来路飞回。这个消息,还要送与分散各地的师兄弟们。

    心中却多了一事。

    沐含霜的大名他耳闻多次,如今这个神秘莫测的人物就在南楚军中,而且又医术冠绝。讯中虽未明言,恐怕是在军医房中任事的。而查询沐含霜身份目的一事,十之八九就是若影亲自向山庄总部提出的要求。若不是遇到困难,惯于自己解决问题的他,断然不会麻烦别人。

    当日他向来是反对若影亲犯险境的,不论这次,还是以往。可那个青年却总是大力拍他,笑道:“经商我不擅长,有枰钧和鞣荣代劳;阴谋诡计我不擅长,有你代劳;统筹规划笼络人心我不擅长,有十老人代劳;医药毒术潜藏埋伏我颇有心得,你还不让去做,那让我干什么?当个挂名庄主躲在大家身后吃白食?”

    也不知为何,面对刁蛮顾客柔韧有余,常常能说得对方痛哭流涕避尤不及的他,面对若影时却总是说不过,最后只能放行。放到后来,干脆连阻止这一道毕经程序都省去了,任着他东西南北地四处奔波。

    虽知凭若影的机敏,每次总能化险为夷,却无法不为之挂怀。只是大家都有着共同的事业要完成,只能相信彼此的实力和智慧,相隔两地也能彼此支持关照,才好速战速决。

    正这时,门外传来数人足音。其中一人步调熟悉,正是郑枰钧。还有一人足音吐纳细微得几乎便如絮落于地,显然功力深湛,颇为了得。

    颜承旧正逍遥间,陡然闻得门外传来一阵不急不徐的脚步声响,会意一笑,呼吸一改,便执起书卷行到气窗旁斜倚砖墙,若无其事地继续翻书。

    这原本就是东齐军练兵的所在,自然建有砖房。虽然比起战时的大帐要舒适,却也简陋。就算是校官以上所居住的房屋,看遍其中也找不到一张像样桌子,更谈何书案。好在他本就是闲散惯了,没有书案也毫不介意。

    未几,门开处,郑枰钧将来人让了进来,声音虽杂乱起来,却无碍他继续翻阅的好心情,仍是垂头低目,状似充耳不闻。

    来人目光一扫,已经看到屋内还有他人。眉毛一抬,转目觑向郑枰钧。

    郑枰钧干咳两声,道:“这位便是我适才言道的当阳四异之一的严公子。严九,还不快来见过七皇子,不可失了礼数。”

    颜承旧转头抬目,好似这时才发现有人进来般,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书籍,立直了身子行前两步,向挺立于郑枰钧身旁的英伟男子作了一揖,口中道:“失礼失礼,严九不过一山野村夫而已,得与殿下一见,实在是三生有幸。”

    来人之首正是被郑枰钧邀请前来的刘辰庚。他目注面前男子,只觉得对方举止间恭谨有礼,却又暗含潇洒不羁,虽然呼吸吐纳与常人无异,偏偏让他觉得深不可测,顿时起了警惕之心。口中却道:“原来就是严公子,真是久仰久仰。”

    颜承旧心中暗笑,根本就没有什么当阳四异,更没有什么严九严公子,刘辰庚这两句“久仰”倒说得状似诚恳,只不知道他自己在“久仰”什么了。

    心中虽对眼前气势迫人的皇族贵胄有所芥蒂,但毕竟目下最大的敌人便是盘踞南楚多年的司徒氏。为了能够将这个家族一举成擒,单靠区区群竹山庄根本就是痴人说梦。说不得,也只好力助东齐与南楚间的一战了。

    随刘辰庚所来还有岁寒三友,又轮番客套几句才算告一段落。这屋本就算是陋室,于是也不分宾主,齐齐在两张床上找了地方坐下。

    颜承旧一抖衣摆,要理顺了再坐,只听得清脆一声响动,众人转目看去,原来是一杆笛子随他动作滑出了衣襟,摔落于地。

    阴风惨淡,月色晦暗。道旁点起的风灯一明一灭地忽悠闪烁,却是阴森的蓝光。

    墨蓝天光下的雪地上,只有他一人骑马前行。十分寂静的巷道里,只有他一人一马,只有蹄音在巷中深深浅浅地回声。

    这道路好长好远,狭窄阴森。

    前途悠悠漫长,隐没于暗色中,不知何时才能到达。

    可是到达哪里,他说不清楚;想要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也说不出来。脑袋中混混沌沌一片,只知道持续地前进。

    就算冷,就算只有他孤单一个行路人,就算什么也想不清楚,也一直在前进。

    因为除了继续走下去,似乎再没有别的选择……

    ……

    刘辰庚自塌上猛然惊起,呼吸急促不能自已。

    适才的漫长道路、一人一马早已凭空消失,他却仍然心悸如鼓。压着胸口喘息渐定,才发现原来还在自己房中睡着,适才只是一场幻梦。

    醒了,就当不得真了。

    可是梦中前途漫漫却不知目,想要退回却已再无退路的无力与绝望;悠悠旅途却只有他一人一马的孤独寂寥,仍然像恶毒的长蛇般自梦中绵延而出。即使在已经醒来的此时,仍然妄图要将他牵扯下去。

    刘辰庚只是突然哑声低笑,压着胸口的手却并不松开。这只手开碑裂石亦是常事,要将那些他所不该有的情绪阻挡在胸膛之外,应当也轻而易举。

    常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是他整日的事务烦心,要梦也应当梦见南楚军阵,怎会出现这样无头无尾的梦境?而且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再定了定神,他松了手,随便找了件袍子披上,下床向桌旁行去,要倒一杯凉水清醒清醒。

    行至桌前,却突然见到一物,细长的竹身光滑劲挺。胸口陡然剧痛,猛然间汹涌跃出,阵阵抽搐。

    这奇痛如此剧烈,恰恰生于他最为脆弱无防之处。即便是于战场上骁勇无匹,浑身染血依然列阵前行的他也无力抵抗。压抑的喉间发出撕裂般的声息,可也已经无余力去理会,只能牢牢地压住那块巴掌大的地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阻挡冥冥中一把冰寒无形的钝器,不断在他胸腔中的掏挖措动。

    凝止了也许只是片刻,也许已经半晌的时光,胸中的剧痛终于渐缓。他才放下双手,目光有些涣散地抬头四顾,过了片刻,才渐渐清明漠然。

    不应该出现在此的,那只会束缚他的事物,他早已远远丢去。今日再见,也不曾向将之拣拾回来的谋士严九讨回。

    再凝神看去,原来桌上只是一支毛笔。

    呆然半晌,一屡不屑的笑丝丝浮上嘴角。为那过去不再回来的往事,为适才无头无尾的惊梦,也为婆婆妈妈的自己。

    不过如此而已,他早已放下,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何苦再来缠他。就算冥冥中有鬼神存在,要为司徒若影的冤屈报复,他也能凭一己之力挡开。

    不过一个曾让他稍微动心的侍宠罢了,他为之懊悔数年,早也应当放开。更何况当下练兵已成,只等开拔南行。大战在即,又何来精力去为之烦扰。如今在他手下求生的,已经不再是区区青阳宫中数百人。而是十数万计的大军,甚至国之存亡。

    司徒若影,若将南楚大败,一举挫伤司徒氏在四国九阳教徒中的威信,应当足以做你的祭品。

    司徒若影,你可否暂放我一时轻松,别忘了死者俱往矣,生者还要前行。

    胸口似被适才的顿挫掏出一块半大的空洞,只是半大的空洞而已。

    刘辰庚一时失控,将桌上文房狠狠扫落下地。

    郑枰钧看着颜承旧把玩手中笛子,冷哼一声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献宝?若今日刘辰庚将它拿了回去,不知还会生什么事端。你就嫌若影现在麻烦还不够?还想前事重来吗?”

    “我只是看不得有人因这厮受苦,这厮却自己在逍遥罢了。”

    “噢?我倒觉得即使见了这笛子,他也挺逍遥自在的。”

    颜承旧轻轻一笑,将笛子轻快地在空中抛了个转,道:“胡吹兼胡柴。我不信你没看出来,他那时的眼神都变了。”

    “噢天!承旧,都什么时候了,这些恩恩仇仇的事情以后再说行不?若是他心绪失控,战时说不定会大失平常水准!”

    “你怎么不说他因心怀愧疚,以后战意剧增,说不定能取得最佳战果?”颜承旧笑道,“更何况,他算是比较贤明的统帅。我一个与他素不相识的外人,他本可以不理会这清野撤军之策,可却认真听取,还言道会好好考虑。”顿一顿续道,“就统帅来说,算是上佳了。只可惜下面没有像我们这样贤明聪慧机巧百变的臣子哪,啊哈哈哈!”

    郑枰钧说不过他,又见颜承旧依然是将那个刻有若影名字的笛子把玩不停,越看越烦,最后上前伸手就要一把夺过。

    颜承旧目光一直不留半寸给好友,此时双目不转,却手腕一斜,躲了过去。

    郑枰钧不服,就势便以小擒拿手与他拆解起来。

    两人一个夺得精彩,一个躲得机巧,一时间两只手一支笛在半空中三尺方圆之地翻飞回转,好不精彩。

    末了,颜承旧眯起眼懒懒打个呵欠,笛子轻振,一下子敲在好友腕旁列阙之上。郑枰钧只觉得一线如丝如麻的真气侵了进来,顿时酸软,再使不得气力。

    “你犯规!”他怒道。

    “我困了……”颜承旧答得根本是牛头不对马嘴,伸了个懒腰后,将被他弄得浑身酸软毫无抵抗之力的好友扯过,一下子甩放在床上。

    “哎!摔得痛死了。”

    “练金钟罩铁布衫的人还嚷痛?床会哭的……”颜承旧一边喃喃地道,一边八脚章鱼般攀上床。单足向床尾一踢,用了个巧劲,一床厚被平平展开盖了上来。

    “喂!”郑枰钧怒不择言道,“男女授受不亲。”

    “我是男的。”

    “……男男也不行。”

    “别唧唧歪歪了,天冷,一起,快睡吧。”

    “喂!我要忠于我的老婆啊!要是那母老虎来找你麻烦我可不管!”

    ……

    “喂!至少把外衣脱了吧,很脏哪!”

    ……

    “呜呜,我郑枰钧为什么总是遇人不淑啊……”

    [南楚?湘漓郡大营外]

    梅若影拆开雪风刚刚带回一张小纸,看完便随手丢入一旁的水洼化了,取出自己先前些好的纸条仔细封在它腿上的小筒中,才放它离开。

    一应事情做得轻快,一会儿工夫,他就从密林深处出来,背上背着一个满满的药篓,迅速融入其他一同前来采药择菜的士兵当中。

    但听得木铎声响,再看看天色,原来收工的时辰已经到了,不知不觉便在林中过了一天。

    新兵已经训成,再过数日,这个营中的驻兵就要开拔北上,与其他郡县的驻兵一同会合于长江南岸。时值临战,一应物资都已经准备齐全,唯有药物粮草箭矢之类是多多益善,于是便有将领令医房每日里到林中采集药物,兵员每日轮流采摘野菜,以便节省积存药食的用量。采了数日,林边的药草野菜已被扫荡一空,于是采摘大军便只能往林中深处进发,更方便了他与雪风交换情报。

    梅若影跟在其他医童侍应后方向一处草木稍微稀疏的空地缓缓行去集合,准备集中了药草后便一同回营。尚走了不到丈许,瞥眼间看见右边一名兵士篓中也是满满,只是显得五色纷杂,有青棕色的树皮,浅青色的野菜嫩芽,黄|色的花菜,还有一丛棕白色的蘑菇。

    虽然菌帽被其他山野菜蔬压得扁平,可只看了一眼,便立时确定了那丛真菌的种属。

    眼见其他人都疾步在草木间穿绕,各自往营队集合,无人有心注意到这边。梅若影快步跟上前去,拍拍那名士兵的肩膀,说道:“喂!请等一下……”

    士兵讶然停步回头,只见一个面带暗斑的普通青年微笑着立于身旁,年龄与自己相近,大概也是军中新人,而且并未身着军衣,应当是医房里的下层人员,便也消除了紧张,对对方回以微笑。

    “你那丛蘑菇是在哪里采摘的?”

    “蘑菇?”士兵一愣,才反应过来,便将背篓卸了下来,从中取出一丛肉质丰厚的菌。

    “能给我吗?这是一种疗伤的药物。我用黄精同你换。”梅若影说得诚恳,一边也卸下了背篓,从中取出一兜生着白绿色吊钟形小花的草本植物。

    士兵见了,便十分高兴。这种草本植物的根部肉质丰厚,富含淀粉,味道近于萝卜,可代替主食,也可代替菜蔬。

    再者对方毕竟是医房的人,上战场最怕的就是有个万一,所以像他这种初来乍到没有什么势力的小兵最不能得罪的就是治病救命的医生。不说是用黄精换了,就算对方今日摆明了要明抢,他也不会不给。

    于是便一再道谢着递上蘑菇,取过黄精。

    “这蘑菇你是在哪里摘的?还有别的吗?”梅若影将之揽过,手上动作却是十分谨慎小心,生怕把菌褶上的孢子震落分毫。

    士兵并不在意,只因在众人印象中,不论医正还是医童对待药物都是十分谨慎。报以友好一笑,指向远处一棵树冠繁茂的盘折大树道:“就在那处树下背阳地里,可惜只有这丛,再没别的了。”

    梅若影想想也对,这个种属的本就是十分难得的变种,于是谢道:“真谢谢你了,顺便说一声,那黄精的根煮吃前可先浸泡一下,浸液能止恶心。”

    士兵听后十分欣喜,因为战事日近,届时要离开驻地北上东齐,最恐就是水土不服。黄精虽并不少见,可军队里都是五大三粗的大汉,见到可以吃的食物,第一件事就是饿虎扑食生吞活剥狼吞虎咽,又有哪个会花心思去这个泡泡、那个熬熬?于是便将许多有药用价值的野菜野草白白吃了,毫不懂其作用。

    更是对于如此交换更是心甘情愿,再三向梅若影谢后走了。

    毒菇之争

    梅若影左右看看无人注意,便将刚得的真菌压得稍平,夹手藏于腋下,单手提着药篓向自己那边走去。

    他本就想要毒杀一批军中将领,好为战事铺平道路。计划都已经准备了好几套了,今日竟然又多了一个选择。

    因为腋下的毒菌可是不下于金焰毒龙丹其中主料琅葛轏〉钠嫖铩2坏跎儆腥思偃酥榔淅骱Α=袢站谷徊畹惚荒萌サ辈酥罅恕媸潜╅逄煳锇。

    一边行着,一边向自己队伍望去。不望不要紧,一望之下差点叫娘。今晨出来时是高老头轮值带队的,还是个比较好说话而且管制宽松的医正。可是现在他身边比肩处却多了一人。

    适才离得远,且在林中树茂处,所以没有发现,多出那人正是性情乖张喜好吹毛求疵的医房主事宁老头。

    宁老头正抚着山羊胡子笑嘻嘻地盯着每个人,眼眉眼角虽然都在笑得欢畅,可眸中锐利冷淡的厉芒却让每个人心中发冷,只觉得那眼光把自己上上下下都看个精透。

    梅若影心中暗道不好,撤了一步,缩起了脑袋转身便要藏入林深处去。

    正这时,一声招呼就在身后雷鸣般的响起。

    “雷双!你要去哪里?”那声音忒洪亮,一听便知道是同为医童的覃快。

    讷讷地转回身来,第一件事不是去看那个家伙,而是看向空地中央。果然宁老头和高老头都被覃快的一声招呼引了目光过来。

    梅若影好歹终于能控制好面上的表情,夹着腿道:“我想解手,难道这也不行?”这么说着就要夹着腿一瘸一拐地往草木里蹿。

    “雷双!”这已经是主事的召唤了。

    天!你是要亡我梅若影吗!

    一边在心中高呼着,一边无可奈何地转头回来,一步一挪地向空地处行去。

    “咦?雷双,你不是要去便溺吗?”覃快问道。

    “……”他只能翻个白眼,已经没有气力去理他。毕竟是在军医房里混吃混喝,得罪了老大以后还怎么混下去。俗话说得好哪,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两队人很快便集合完毕清点清楚,于是在领队带领下一同回营。

    一路上都想偷偷寻个角落将腋下毒菌藏了,可连一丁点的机会都没有。

    不知为何,主事从高老头身边退后,随在医房诸人队旁,堪堪就在他身后丈许处若即若离地跟着。偶尔回头,还见到这山羊胡老头若有所思的目光,有点想要扑上来扒自己衣服的趋势,莫非自己衣下另有乾坤这老头已经知道?

    忧心如焚地一直这么回到了营中军医房所在时,照例仍是将背篓卸下交公。果然每个人的药篓都被取来细细地察看。主事老头甚至还不吝于亲自动手这个拍拍、那个摸摸,唯恐哪个人采摘了药草却不上报,偷偷夹私带了回去。

    递上自己的药篓,转身便想回自己帐中,袖子却于此时被牢牢地纠住了。

    只听主事干咳了一声道:“雷双,你衣下藏着什么?”

    这句话的意味有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意味,果然还是瞒不过这个老狐狸啊。

    梅若影讷讷回身,只好自衣下取出毒菌,递上前去,不甘道:“蘑菇而已。”

    宁主事自然就是当年的毒王司徒凝香,这种毒菌在他人而言,都是只闻其名为见其面的异种,可怎能逃过他的法眼?

    他在林中见到自己辖下医童雷双往衣内藏了什么,却没曾想竟然是这么一株奇异无比的毒菌。只可惜被这个不识货的竖子压得扁平了,破坏了这丛棕白并带牛皮癣状斑点的菌株的惊世美感。

    心中虽然将眼前这腌臜泼才的祖宗十八代大大地臭骂了个遍。脸上却挂满温和长者的笑意,问道:“只有这个?”

    “就这么多了。”

    “衣服。”

    “什么?”

    “脱下来。”司徒凝香扮军医房主事扮得开心,得了一丛菌株更是开心,笑得“宁主事”这张脸都快皱巴成萝卜干了。

    “可是……”

    司徒凝香本是受乖徒儿林海如的请求,要想办法看看雷双衣下的身体。虽不明林海如如此要求的原因,却也不忍拒绝这般易如反掌之事。尤其雷双毕竟是与林海如同住,若出了什么问题,也有碍于他们向司徒一族的复仇。而于此时见到对方果然不愿当众脱下,便心知有异,一把扯着对方进了医房主帐。

    近两日已经停了练兵,医房的病号不多,留下当值的人也不多,时近傍晚,留下当值的都去领米煮食了。一进帐子便觉得比外面安静了许多。

    光线也有些黯,混着帐下泥土的潮味。

    梅若影没由来的突然觉得心中一阵发慌,甩了袖子就要出去。司徒凝香却在下一交睫拦于他身前,似不经意间占据了所有通往出口的退路。

    “你里面还藏了什么?”他问道。

    梅若影深吸口气,握紧双拳,默默反复安抚突如其来的惧与怒。

    对方只是一个老头子,只是要确定自己衣下再没有他物,再不会做其他什么事情。况且就算要有所不轨,此时的他已经具备可以抵挡反抗的能力,再不会束手待宰。

    司徒凝香不知他还有这番心绪,便要去解他衣带,一边正色道:“我既是这医房的主事,自然要管照着你们的行为。谁知你这厮还偷偷夹带了什么。”

    梅若影一掌就要拍下去,幸好对方虽是老头,却也眼明手快,一下子闪躲开来。

    “你若要看,就看个够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自行解开衣带,掀开衣襟。

    三层衣后便只有短短的挂衫,除了满布于右前臂上的斑驳白疤十分刺眼外——因那处白斑曾在林海如面前曝光过,梅若影后来也就没再涂上掩饰的膏脂——只见通体匀称光洁,虽是瘦削,却是比例近于完美,线条流畅轻快的身姿。

    十足惹人遐思——尤其对于司徒凝香这样的人来说,一晃神间便要上去触摸察看。

    没想到对方却于此时将衣服全部拉回,十指翻飞,将衣带盘扣层层系好。

    暗叹一声可惜,司徒凝香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此时已经带了半分讨好的语气道:“雷双哪,你要是哪天遭遇不测,这具身体留给我细细剖切剖切如何?”

    “我可以走了吗?”梅若影冷声问道。

    “噢?”司徒凝香发现对方面露不悦,才发觉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干咳一声,直起身子正色道,“噢,可以走了,不过你可要注意,今次算你眼色好,没让我动手便自己取了出来。下次再携带藏私,可就要依军法处置了。”

    梅若影起手翻开帘子正要出去,见到外面空阔的天光,心头浮起的些许淡淡的阴霾终于散了。

    想起主事老头适才预定自己身体解剖的话语十分熟悉,好像自己多年前也曾听别人这么说过。对了,就是还在当法医时,常常这么与同事开玩笑的。

    不觉起了同行相惜之意。

    医房主事毕竟只是一方军医,既不是颜承旧的四师父洪炎,也非有鬼谷医圣之称的林海如,更非当年享誉天下的神医又或毒王,九成不会认识这种难得一见的毒物,大概最终会拿来吃了。

    虽然并不是所有毒菌通过煮沸就能去除毒性的,但恰好他适才交出去的那丛就是如此。

    他虽觉得是暴殄天物,不过还是要关照一番。免得煮不够火,最终毒害了一群人。

    便回身叮嘱道:“宁主事,我们宁城人喜欢吃蘑菇,不过不论哪种蘑菇,都要用沸水煮熟一刻以上。老年人都说能去掉些许毒性。”

    说完,便放下帘子出去了。

    司徒凝香见医童叮咛一番就出去了,嘴角渐渐浮出笑容,对着尚自晃荡的帐帘心中笑道:“这家伙还真的想拿来煮吃啊,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不过,还算是个不讨人厌的家伙了。如此想着,司徒凝香一边暗自点头,一边将那丛菌株仔细收了。

    四围无人,一缕回忆缠绕。司徒凝香渐渐地止了笑容。

    他已经许久没有制作过冰魄凝魂了,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其中一味主药寻找不到。

    他所制的冰魄凝魂之所以无药可解,靠的就是一味“二月夺命”的毒性。另加了数味药物,才将夺命的时间由原本的两月延增至三年,又加了数味至寒的毒药,令中者要活活忍受三年腐骨蚀心般的寒冻。

    这名为二月夺命的毒菇,之所以被认为是与金焰毒龙丹同样难得的毒药,并不是因为它具有迅速致死的毒性,反而是因为它不会致人速死,反而会拖延上两月。

    但中者无一例外必死无疑,因为与金焰毒龙丹不同,这是真正没有解药的毒。

    是一味只可巧遇不可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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