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生活面面观(完结) 作者:rouwenwu
陈妈心里一松,暗骂:敬酒不吃,吃罚酒。可是因为见得赵氏这样,又生出一点同情与好奇来,终究是没骂出来。只道:“你早说便是了。何苦来着。”扶了她起来。
文箐轻轻地关上门,这个动作,当时没被赵氏见到,可是她系好衣衫,要开口时,戒备地瞧一眼门外,发现房门关上了,令紧张地她亦略有些感动。
陈妈在文箐耳边小声道:“赵氏,戒心太重。”
文箐也十分认可。可是经历了苦难的人,确实是不会轻易说出自己的隐密来。她自己也如此。
赵氏坐下来后,却又低垂着头,没开口。
陈妈见天色不早了,这耽误的时间实是太多了,忍不住催道:“你不是有话要说吗?小姐还着急歇息呢。”
赵氏抬头瞧一眼文箐,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文箐问道:“先说钱财一事吧。至于你的来历,你想说时,再说吧。”
赵氏听到这话,只道:“表小姐,我实是……”
文箐见她有些难过,道:“我知,你是为了沈肇来日打算。怕沈家待他不好,留一条后路,毕竟有钱财傍身。”
赵氏被她一语说破,点了个头。小声地说了自己手上钱财数目。又怕文箐不相信,发誓道:“表小姐,真的只有这么多了。我若说假骗表小姐,便叫我不得好死。”
文箐见她发毒誓,道:“你既然同我说是实话,我自是信你的。只是,那些钱财你又放在哪里了?”
赵氏带来的行李中已被沈老太太差阿惠细细查过,后来吴婶也查过,竟是没发现。若是挖个坑藏在某个地方,不怕被人发现了?再说是宝钞,一遇水,可就全完了。
赵氏咬牙,说给一个专门放债的人那里,自己让他立了字据。
文箐心里好笑,沈家此时被人追债,沈肇的钱却是在放债。赵氏也真是会经营。“你所虑之事,也是人之常情。将心比心,若是我,亦可能会如你所想。”
说到此,她也有些汗颜,反思自身:表姐华嫣给自己的钱,自己也是藏着掖着,也未曾与家中任何一个亲人提及。在某种程度上,她甚至于没将周家人当作亲人看待,只有想依靠他们之间的某个人时,便表现得亲近听话些。这种亲密度,还远不如自己待陈妈呢。而且,藏私露馅,孙豪的钱没捂住,大白于天下,偏生还引起了误会。
可见,藏私不是个好活计。
赵氏闻听,本以为会被她嫌弃,说些难听话,没想到表小姐开口竟是说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她亦有可能。一下子让她觉得小姐确实如心中所想:这是菩萨心肠。“表小姐,我这是藏私,我……”
文箐点了下头,道:“是藏私。有钱傍身早做打算,本没错。可是现下是家中困难,要再藏私,那便是不尽人情。我若是你,这时定把这份钱拿出来。现下拿出来,舅姆还感你情,念你个好。若是二舅舅从山西归来,再向你索要时,只怕你也没个好颜面在沈家了。”
她说的,赵氏也想过,可是她只想拖一日算一日。再说,沈恒吉也未必能查得一清二楚。她原先还想说个谎,骗沈家人说有一部分钱财在路途上被人骗去了。可是对着文箐这样的人,也不知为何,终究是老实地说了出来。
文箐见她不语,道:“你有顾虑?若是信得过我,我却有一两个法子,或许可以释你心中不安。”
赵氏立时道:“表小姐,我自是信你。旁人我都不信,我只信表小姐。”
文箐不知她哪里来的这种对自己的信任,她也没心思去问这些,只道:“你既信我,我亦在这里给你打保票。舅姆念你今日情,日后肯定待沈肇不差,沈肇都念书了,你说是不是?若是沈家容不得沈肇,只要我有一口饭吃,我弟弟有一件衣穿,我便也待他这般。可是,我待人这样,那也需得那人值得我这般待他。”
赵氏听得这话,知自己不将出这笔钱来,如今也只能交了。现下得了表小姐的承诺,似是肚里吃了半颗定心丸。可是表小姐只提了沈肇,那自己呢?“表小姐,我,我……”
文箐误以为她还是贪那笔钱,不舍得拿出来。便道:“不信我?还是另有顾虑?”
陈妈暗中撇嘴,这人来了沈家,又防沈家,明明心不诚。
赵氏摇头,小声道:“我自是信得过表小姐。可是,我,我……”她一边解来衣衫来,一边说着话。
文箐说不追查赵氏的来历,可陈妈却不想放过。盯着赵氏胸口道:“你为何不敢回山西?那里有你仇人?”
赵氏一听“仇人”二字,打了一个摆子,点了一下头。泪水便止不住地直流,哭出声来。文箐示意陈妈去劝她,这哭声大了,难免惊动了他人。
陈妈捏着帕子道:“你可莫在小姐屋里哭,表小姐可是一墙之隔,若是惊了她过来,我可不管。”
赵氏立时收了声,抹了泪,鼻子下面还挂着清水,赶紧也一并抹了。语中带了无尽地仇恨道:“宣府有我的仇人,如今,已传到了虞家,我自是不能回去。”
在她的故事里,便是一个老鸨的幼女,因事故,被嫁到一个军官家中作妾室。不想,因为能干会处各,甚得宠。只是这样一来,却是令正室十分仇视,处处刁难,无时不找茬。这种女人间的斗争,男人听得多了,也不耐烦,待她亦是恩宠渐弱。正室此时变本加厉,便时时借故责打,体无完肤。她一日在家,正室便认为一日引恨:未能除了眼中钉。于是,暗中使计,陷害她与军官的某下属有染。军官动怒,鞭打不已,她九死一生。一日,军官喝多了,受了挑唆,动了怒,径直拿了刀便剁去了她一只ru房。
人皆以为她死了,北地荒野甚多,只一席卷了,也懒得埋了,直接扔将出来喂野兽。不料她命不该绝,却是遇得沈博吉路过,一时好意,救了她,并将她带到虞氏处。多蒙虞氏照顾,伤才得好转,只是身上却是伤痕累累,经年不消,只外表上甚是个完人,却不料已是残破之身。
陈妈听得,心里发酸,问道:“你不是说有个儿子吗?如今人呢?”
赵氏凄然地道:“没了……那一年我生下他,那人以为是野种,生生摔死了。他同肇少爷一般大,连出生日子都一模一样。”
所以,她对沈肇视若亲儿,不离不弃。沈博吉待她有救命之恩,虞氏同情她,对她照顾有加,令受大难的她十分动容,在虞氏过身之后,命立意要待沈肇如儿一般,故而在虞家兄弟手下保全部分财产,闻听得虞家兄弟说要将她的事通报给军官,立时生畏,火速变卖产业,千里往南。一方面为沈肇寻根,一方面却也是避祸。
陈妈仍有疑惑:“你既少了一半那个,怎生还作了肇少爷的奶妈?”
赵氏道:“卑贱之人,怎敢喂少爷奶吃。不过是来时,为了取信于人,才这么说的。”
想来这也是不得已,不过是为了说明其与沈肇关系亲厚,沈家不会得了一个沈肇,便撵她这个外人。她图一个容身之地,又要就近看着沈肇成长,照顾沈肇,才借此名目罢了。
一切都了然,陈妈不再提问,看向小姐。
文箐听后,心里很沉重。她小声问陈妈道:“不是说,正室打死妾室,也是犯律了吗?虽是比平常人罪减二等,可是……”
陈妈“唉”地叹一声,瞟一眼赵氏,道:“她夫家既是军户,又是当官的,打死一个人,自是有其遮掩之法。”
说到这里,也就不得不提,赵氏肯定是不想回到夫家了,也不想再讨回什么公道。若是让赵氏寻上门去,一日未写下休书,一下赵氏便算是那家人。想来想去,这就是正儿八经地“逃妾”。
她方才还有些恨赵氏十分可气,嘴严实得半点儿不肯松口,现下听了这故事,说到真实性,只刚才亲眼瞧得她半边胸部平平,想来不是假的。
可恨之人,实乃可怜。
“你放心,这事我不与人说。日是后二舅舅那里但凡与你有关的事,肯定也不会到处传。毕竟你在沈家,家丑不可外扬。”文箐见她说完故事,眼底恨意犹不解。
这话说出来,赵氏似乎安心了一些。文箐又给了一句话道:“便是有传闻在外,无法避嫌,你对沈肇如此尽心,我在将尽力会给你觅得容身之处。”
“我家小姐说话,从不轻言许诺,一出口,自是一言九鼎的。”陈妈在一旁道。
赵氏立时称谢,又要磕对。文箐却让她莫要如此,自己受不得人这般。
陈妈年长,所虑事多,此时见赵氏神色略安,她却有些为难地道:“舅奶奶那处……”
文箐对赵氏道:“这个,说与不说,你自己拿主意。你说信得过我,不妨听我一言。”
文箐虽然方才逼过赵氏吐实话,可是这点子小事在赵氏那里根本不算一回事。而且现下她说出实情来,得了表小姐的体谅与承诺,心里又多了一份感激。便望向文箐,等着她说下去。
“舅姆不是为难人的人,她心地非常好。这些事,其实你大可以与她说。你不说,她哪里知道,又有刘进取故意败坏你名声,就是没事,有人说得闲话,终究不好。”
一旦与沈吴氏说了,必生同情之心,待沈肇也会更好。
可是,赵氏却又是羞惭又是惊惧地瞧向文箐,有些打哆嗦。明明一个受害者,却是怕人说三道四。“我,我真的没有不守妇道。先时的事我自是说不清,可刘进取,他,他是胡说八道。他想强我,被我踢了,怀恨在心,才故意破坏我名声。表小姐,我……”
先时陈妈吓她的话,看来真正是吓着了她。她在意自己名声,真个视若生命。文箐点头,道:“我信你。他不过是一个赌徒,本就心术不正,如何能信得了。舅姆亦是不信,否则就不会告官了。”
文简在外头已回来了,拍门道:“姐,姐,开门啦。”
文箐让陈妈赶紧给赵氏一个湿帕子,洗把脸,莫吓着沈肇了。自己却去开门,问道:“你同沈肇是去哪里玩了?”
文简得意地道:“我和肇哥哥在院子里玩,碰到了表哥。我说表哥说了,以后不许欺负肇哥哥。”
文箐一愣,这个傻孩子,同自己一样,管得宽。“你是弟弟,哪有这么说哥哥的?表哥要生气了怎么办?”
文简却笑道:“没有呢。先生也在,说男儿就该大气些,不得小肚鸡肠。而且本是兄弟,不得那个甚么来着……”想了一下,瞧向沈肇。
沉默地沈肇道:“相煎。”
文箐点了下头,文简居然也能牵线,好事。夸道:“沈肇明白大了,明白是非,这很好。”
沈肇得了夸奖,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偏文简在一旁道:“我姐姐说了,得了夸奖,要抬头说谢谢。”
沈肇别别扭扭地抬头,眼里流露出感激,道:“谢谢表姐。”
文箐有些愧不敢当,他本来就没错,要有错,也怪沈博吉。到沈家与华庭打架,错在华庭冒失。偏自己让他去明白是非,文箐觉得自己有些是非颠倒,或者说到了古代,正试着用古代嫡庶之别来教育他人。很不好啊,很不好啊,自己受了荼毒,染黑了。“不用谢。你也是我表弟。”
这话让沈肇无比动容。
赵氏在屋中,尖着耳朵听着这话,心里五味杂然。
文简等了半天姐姐夸自己,急道:“我呢?我呢?先生都夸我了,姐姐……”他最后拉长了声音,象讨糖吃而撒娇的孩子。
“你也是好样的。我最好的弟弟。”文箐当着众人的面,这么夸他。
一句“最好的”,让文简乐得合不拢嘴儿。
沈肇是极其羡慕地瞧着这姐弟相处的情状,恨不得自己化身为文简,羡慕得甚至有些眼红了。可是,他还是低下头去,不敢多看表姐。
陈妈过来拉文简的手道:“少爷是个好少爷,天下最好的少爷。来,咱们洗手。”
沈肇呆在那里,文箐轻声道:“你同文简一起,去洗手。”赵氏语带感恩地道:“表小姐,多谢……”她想说谢谢,犹是不能表达出自己对文箐的感激。
文箐却摆了摆手,轻声道:“世上终是好人多。你对这个家有多尽心,这个家便会对沈肇有多好。我弟都晓得这个道理。”
洗了手,文箐对文简道:“今晚早点儿歇息。姐姐也困了。”
文简有些失望地道:“那不给我讲故事了?”
陈妈在一旁道:“少爷,你得心疼姐姐。小姐这几天,可是一直没歇好。现下终于想困觉了。”
文箐道:“只讲一个小的。”
文简欢呼,道:“姐姐最好!姐姐是天下最好的姐姐!”
这孩子,一旦高兴了,就十分乐意送人帽子。文箐送给他的,他原物退还。
文箐将这帽子毫不客地的接了过来,且接得高兴,也咧了嘴笑。她瞧到沈肇的目光,便道:“你要不然,一起听?听完,明天你们讲可华庭哥哥听?看谁讲得好?”
赵氏怕打扰了她,客气地说要带沈肇回屋去。
文箐却道:“不过一刻钟。”
赵氏在一旁听得,文箐讲的却是苏琼释争。文箐在苏州看一些简短典故,了解古人的忠孝节义悌。这故事是说是北齐时候,兄弟二人为争产业,家中失睦,大打出手,相互诉讼,牵扯出百人为自己作证,后来乃是清和太守苏琼为其禀断:“天下难得者兄弟,易求者田地。假令得田地,失兄弟。心如何?”一语而出,让闻者扪心自问,终究人之良心难违,二兄弟和好。
文简听完,道:“姐姐,所以三婶要争产业,咱们便让着她,是不是?我与文筹文笈也是兄弟……”
文箐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却能从故事牵扯到自身。可是谁与他说的这些事?她惊问。
文简道:“小姑姑说的。”
文箐头痛,周珑这是为弟弟着想,可是现在这么早与他说这些事,要是一个不合适,让他记下了仇,可如何是好?立时道:“文简说得对,你只有文筹文笈他们兄弟几个,手足之间,不能相斗,需相互友家,兄友弟悌。”
沈肇毕竟比文简大些,听得这故事,又听文简之言,似是明白了些。抿着嘴,却没说话,忠实地当一个听众。
文箐道:“不早了,沈肇也该歇息了。明天你们兄弟几个再一起玩儿。”
文简痛痛快快地道:“肇哥哥,我不小气,把姐姐分你一点,明日你再来听我姐姐讲故事吧。”
赵氏眼中欲要流泪,牵了沈肇往外走。
陈妈赞道:“小姐,你这般用心良苦。她是个明白人,应该会想清楚。”
文箐道:“且看她这几日会不会与舅姆说。我么?这不过是凑巧说到这个罢了。明日讲穆姜仁爱。”
文简已迫不及待地道:“姐姐,现下便给讲了吧。”
文箐瞧他是见竿子便往上爬,笑道:“方才不是很大方地说,要分姐姐一点与沈肇嘛。怎的这一眨眼间,便说话不作数了?”
文简有些不情愿地道:“我看他可怜,姐姐说咱们要心善,我才分他一点。要不然,我才不会呢。”
他瞧人家可怜,却不知,在旁人眼里,比如姜氏还有雷氏彭氏,他亦是十分可怜的。不过,人心向善,这一点,非常好。文箐没说话,只眼含赞赏地看着弟弟。
陈妈笑话道:“少爷,可再莫再将小姐分与他人了。小姐只得一个,经不起分的。”
文简吐舌道:“我也没与别的人说。”
次日,文简果真当着先生的面,将这事说与了华庭听,并且请先生公断。先生道了句:“文简的姐姐自是天下第一。”先生对于这个自己曾看走了眼的人,亦是流露出不同寻常的关切,一时之间,暗中亦起了好胜之心。
因文简话题之缘故,先生对华庭道:“今日讲孔子与柳子季言。”
沈肇虽然背着三字经,却尖着耳朵,半懂不懂地听先生大声念道:“初,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
那个时候,沈肇几人尚不知,先生所念,其实只为节选,实为盗跖论孔子篇,也便是盗亦有道之典故。而这个故事的开篇是人之伦常,可到了中间,却是各种论证,道非常道也。
发句牢马蚤:亲们以后要写文,一定不要写得过于古代。否则,关于考虑用典,就得想破头脑。我今日写这一章,看似平平,却是查资料,搜记忆,花了两个小时,才想得什么典故是真事,同时又是古人的,并且是明代之前的知名人与事,还要极适合现下的情节。“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改为“兄弟同心”,显然不适合这一章与前面章节内容。反复思量,终于得了“苏琼释争”,交差。
不过查典故也有好处,查到古人讲孝悌时,才知平时经常在嘴上说的“盗亦有道”,原来说的是柳下季之弟弟,盗跖反驳孔子的精彩言论。内中好些人言论非同寻常,连我一个现代人瞧得,都认为古人太一语中的了,道破世间真相,有些话,如至理名言,真正是亘古不变,而且古人也太能言善道了。长见识了。后面章节中如有机会,我尽量分享啊,大家别嫌无趣。
天天写小说,天天便要看书,不知不觉间,真个觉得促进作用挺大的。以前花大量时间玩小益智游戏的我,现下发现读古文有点小意思了。
正文255 先生博学,何人?
赵氏不负文箐所望,终于在沈吴氏面前坦言还有一笔钱。
沈吴氏没想到她这时会主动说出来,先时沈老太太逼问过她多次,她都没有交待。与文箐提起来,道:“赵氏这人,终究有良心。也不枉我待沈肇宽厚。”
文箐心领神会,知赵氏或许将钱财一事和盘托出,只是不知可否说到来历?
沈吴氏口风紧,半点儿没透露。文箐亦不打听,赵氏到底说没说,那是她的自由。只是,后来,待二舅沈恒吉从山西归来,文箐才知,沈吴氏已提前知道了事实真相。
陈妈不乐意小姐在背后作手机英雄,便同沈吴氏说起小姐劝赵氏之言。沈吴氏听后,默然不语,良久,道:“我不如箐儿。她对我家恩重如山,大恩不言谢。”
这话很重很重,陈妈道是自己多嘴了。
沈吴氏却道:“你不说,我不知。箐儿为我家之事,真正是殚精竭虑。可我……我只能让华嫣华庭他们姐弟几个谨记在心,莫失莫忘。”
既然又有了几十万贯钞的下落,想想若是二舅与陈管事他们能在山西从虞家讨回些钱来,或许又多几十万。文箐觉得还债略有些希望,似乎轻松了点。虽然不能全部解决,可真正如自己以前所言,能还一点是一点。
只是这些钱,该先还谁?后还谁?会不会闹起来?
这就是一块饼,文箐拨拉着债主名单与款项,僧多粥少,沈吴氏要做个施粥人,难。
沈吴氏却认为,幸好有这个智多星的外甥女,为自己分析哪个债主好说话,哪个债主最不尽人情,哪个债主家或许真有急用,哪个债主别有打算,哪个债主以前同沈博吉交好……如此,怎么还债,倒是有些眉目了。只待沈恒吉归家。
在有好的期望的同时,杨婆子那边关于沈员外的事还没着落,当然,这事不能性急,也许杨婆子得了自己这边话,还没去问询沈员外的打算呢。
陈妈如是说,文箐也如此暗示自己。现下有些压抑,还债本是沉重之事,再负一个人的秘密,无端又让自己想到了章三,想到了自己的隐秘,便有些乐不起来。
陈妈生怕小姐因沈家之事消沉,劝道:“如今,外面债主有周管家帮着周旋,现下,沈家的钱财逐日增多,小姐,该开心些才是。”
文箐对她摆了一个笑,内里含苦。“我晓得。陈妈,您勿要担心我。我想得开呢。”
华嫣只道自家连累了表妹。
文箐正色道:“这话我不爱听。你我本是姐妹,我帮你家,是应该的。不仅是道义,也是我自个儿乐意。你再说,我便不好意思,只会嫌自己能出的钱太少了。”
写给三叔的信,如泥牛入海,没半点反馈。没音讯,恰恰说明三叔三婶不同意,用冷寞来表示反对。文箐现下也知晓,凡事不能操之过急。自己提出用铺子来给沈家还债,他们不高兴是可以想象的,如果在他们情绪高涨之时,自己还争执不休,只会火上添油,不如给他们一些时间,等缓和了一些,再好生与他们面对面商量。
出来有五六日了,文箐有些挂念周珑,也有些想大嘴文筜,虽然文筜有时让人烦,可也令人不寂寞,便有些想返苏州了。她在沈家,却连陈妈也没提及这个想法。现下是雨季,回去,也不能修宅子。雨困人厌,这日子,过得难受。不如索性呆在这里,听听杨婆子那边能否再传来肯定的好消息?
因为那天讲完苏琼释争的故事,文箐没多想会,传到先生耳里。待次日,她才知。
文箐听弟弟问道:“姐,为何本是兄弟,父母取名时,不取一样的?”
文箐含笑,道:“名字若都一样,怎么区分?咱们要是都叫文箐或文简,旁人叫名时,如何知是叫你还是我?”
文简挠着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可是终归他形容不出来,便有些着急,推了沈肇道,“来,你与我姐姐说了。”
沈肇先是有些紧张,文箐柔柔地以一副长姐的姿态看向他,令沈肇放下了防备,小声道:“表弟说的是柳下季为什么叫柳下季,而他弟弟却了叫盗跖。”
文箐一时头大,这里哪来的人名?柳下季兄弟的名字,自该是问他父母啊。“你们是从哪处听来的?”
文简道:“肇哥哥说是先生说的。”
文箐道:“是先生讲的不明白?那他该给学生释疑。”心道,舅姆这是哪请来的先生,学问好,可是有些惫懒,不敬业啊。
文简老实地说:“方才在院里才想到的……”
文箐听得这句,心虚。自己竟是恶意揣测先生不敬业,实乃文简太过于信任自己了,可惜自己又不是百宝囊,有负他所期望。只是,日日这么应付好奇宝宝的提问,实是吃力得很。养大一个孩子真不容易,想当初,自己年幼时可提过什么为难大人的问题?肯定有,可是文箐记不得了。
文箐为自己答不出弟弟的问题感到浅薄无知,却不乐意当面承认自己孤陋寡闻,她想保持一个长姐在文简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地位,故而,推卸问题道:“那你先记着,既是先生讲的,明日去问先生。”
沈肇却道:“我晓得。柳下季的弟弟因为作了强盗,所以叫盗跖。”
这孩子,自己晓得,还来让文简试探自己?文箐深感自己的威信在沈肇面前有些缺失啊。不好意思地道:“哎,沈肇你好聪明啊。连这个都晓得。”
文简却叫道:“姐,那他当强盗之前,肯定有名字的。”
哦,说来说去,孩子不好骗啊,精着呢。“这事么,还得问先生。”
幸亏有先生在,要不然,文箐又得赶紧想着周家书楼里去翻书,那可不是电子图书馆,就算有答案,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寻到。兴许等某日找到了,文简都生儿育女了。
不仅是文简好问,文箐亦是好奇:“你们先生怎的讲盗贼?哎,你现下学的是甚么?《千字文》?《小学》?”
若是《小学》,这是讲人伦之道,旁杂的很,君亲师友相处之道,无不涉及,倒是可以扩展出很多典故来。
沈肇小声说这是自己偷听来的,是先生教导华庭之言。
文箐当时没多想,自问自答:“这个先生挺有学问的哈。”
其实,是个古代读书人,都比她有学问。上次在淳安,那真是她运气,人家没与她拼学问,否则,就她那点旁门歪道,会笑掉大牙。在家中,文筵与周同面前,她是不敢多献丑的,大多时候只问,不争论,当然有时候也忍不住,就处世之道,与文筵探讨几句。
第二日,文箐弟弟讲的“穆姜仁爱”。说的是汉代陈文矩的继妻如何善代前妻之子,以爱感动几个非亲生儿子的故事。这个是前世的时候,文箐陪表外甥女看动画片留下了深刻印象,因为当时外甥女被白雪公主里的后母吓坏了,表姐便说起这个故事来,为了给小孩例证:中国都是好人多。外甥女还央求文箐陪着唱歌。
她现下说完这故事时,便也免不得哼了几句调儿,文简求着学,文箐一想,且让大家高兴吧,便也没保留,羞惭地教了半首不着调的儿歌。
可是,又过了一日,文箐听弟弟讲,今日先生竟是教他们新故事:乃《世说新语》内的一则——王祥有后母母初始恶劣,王祥却以孝感其继母,终待其视若己出。
这令文箐有些诧异,说了一句:“你家先生会讲故事,好本事。”
可是私下里又问文简:“家中先生不是在教你《千字文》吗?你怎生也随了表哥,学《小学》了?”
文简道:“这个,是我喜欢听故事,央先生每日也同我们讲两则故事的。”
文箐道:“就你顽皮。偏舅姆家这先生也好说话,竟是依了你。”
文简昂着头,道:“那当然,先生极喜欢我。”说到此处,又兴奋地道:“先生前日还说肇哥哥屡教不改。”
文箐问道:“说他甚么了?”
文简道:“好象是说君子之容什么的,我记不得了,就记得说是:手啊,足啊,眼啊,还有口啊,都要如何如何。以正我也没太听懂。”
文箐听得,心道这不是的仪容举止吗?
文简停顿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道:“就是姐姐上次教的,侍于君子一侧,不愿望而非礼。”
这个其实是《小学》中内容,原话是:“侍于君子,不愿望则对,非礼也。”难得文简记住了,并且上次还说了沈肇一次。
家中先生说四小姐教弟弟,虽好,却是性急,有拔苗助长之态。这话说得,好似文箐平时教弟弟,有些夺其职了。另外,现下思来,确实是自己有不当,文简智力终归是小孩,教得太多,贪多而不精,不求甚解,着实不好。她便也改了,不再教这些,只说些故事,教弟弟为人处事原则。
问清楚了,方才晓得这位先生是说沈肇平时与人说话时,有些不直视对方。正好,念到《小学》中有一段《礼记》内容,要求为:“君子之容,舒迟。见所尊者,齐遫。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色容庄。”
文箐一笑而过。《小学》,甚好,实是教人初学知礼,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妥,有个标尺在那。
她故作正色道:“你既知先生训肇哥哥,就不能在背后再转述给我听。否则有背后告状之嫌,此乃阴私之作,不好。”
文简点点头,出卖兄弟一事,不能做。姐姐先时讲过卖友求荣,要不得。可是又想了想,问道:“那先生教我们的故事,姐姐要不要听?”
文箐冠冕堂皇地道:“要!姐姐最近忙,不象在家中,还能去听许先生的课。文简帮姐姐好好听着,回来教姐姐。”
同孩子说话,很适合调剂心情。另外,养文简,文箐不知不觉中,投入了极大精力,确实如养儿子一般,恨不得时时跟在他身后,看他到底做了甚么,学了甚么,想了甚么……
这一日,她因为与沈吴氏商量妥当,届时如何应对债主。华庭为家中长男,不得不挑这个担,在旁边听得姆妈,姐姐及表妹的话,便有些疑问,道:“咱们既要守信,眼下说要还钱,却没得钱还,岂不是失信于人?”
文箐道:“表哥,咱们并没有故意欺哄他们,何来失了诚信。去岁,舅姆与债主们说好,每年还一些,如今咱们一直都这么办。现下是他们反悔,急着催债,逼迫于咱们。按以前约定,说不准十年才还得清债务,我现下说以一年之期为准,虽不是眼前马上还,略有拖延时间之故,可相较之前,却是提前了八年。”
回屋,文箐同弟弟提到了守信的故事,讲了洛阳商人船沉时,提议救己者许以百金,后却悭财而食言,人传其恶名,再次遇溺,终无人再救,溺水而亡。
可是,这回,先生那边讲的亦是诚信故事,说的是秦时季末重信有美名在外,故而被朋友所搭救一事。谚语“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自是说得他。
文箐听了弟弟转述,心中已不再认为这是巧合,而是心生好奇:这先生何许人也?
她这边说兄弟之争,先生那处教导:为兄需要教导其弟言行过失;
她说后母要待前妻之子仁家,先生言及:前子需敬重继母,以孝动人;
她说商人重利失信丧身;先生却道:季节重诺而受人爱戴,被人抛家舍命相救。
就算先生专门三个学生讲《小学》,可是,所讲故事,着实出奇——
自己没说到的,先生补之。自己说故事,是随兴而为,哪里想到,先生那边也能找到相补的故事来教导。若说自己这是上联,那先生那处便对的是下联。
天下没这般巧合。
文箐问华庭道:“你家先生高姓?哪里人士?贵庚呢?”她现下受教于年轻的许先生,后又在家中闻得四叔周同聘请的先生并非一个个都是年高,故而此时发问,也没说“高寿几何。”
华庭提到先生,十分自豪,满口敬重与夸誉:“商先生年少呢,家在淳安,是来杭州备府考的。”
这个地方的少年先生,还姓商?
文箐愕然,难道是商太朴?还是商辂?到底是哪个?
嗯,穆姜仁爱这个故事,为《中华德育故事》其中一则。有动画片的,还有陪配乐儿歌呢。
古代按年岁来说,教书也有先后顺序的。元代就有人写过专门笔记,具体提到各年龄层次所阅书籍。分为八岁前所学内容,八岁后开始正式学习的书卷,为《小学》,《四书》,其后为十五岁左右,后读经注,学赋,看策,作八股(明)。
正文256 天大的乌龙
文箐愕然,难道是商太朴?还是商辂?到底是哪个?
前者,自己还打过交道。若是后者,那可是个名人,大才子,三元及第之人。实在是心中跃跃欲试,想近前瞧一眼。
华庭笑道:“表妹想见先生,这有何难。姆妈,您说呢?”
沈吴氏提到这位先生,也是带了些赞许的意味,对文箐道:“先生确实好学问,连你大舅都倍加赞许呢。你在家中,本来还能读书,如今到得我这里,却日夜操心。眼下既得了闲,不如也同华庭一道去多学点儿字。”
因华庭无先生教导,沈贞吉虽有心让他随了自己学,可是奈何他若在苏州,就躲不得债。沈吴氏一介妇道人家,哪里会懂得先生学问如何。于是,年初沈贞吉到得杭州,特意为华庭觅先生。
华庭见姆妈与表妹说起这些缘故,便小声道:“表妹,先生亦想见你呢。”
文箐诧异地道:“你,你在商先生面前说我甚么了?他怎知我?”
华嫣在一旁略听得对答,不满弟弟这么将妹妹说与人听。“你也是读书之人,该用得点心思,想想如何处世。”
华庭以为表妹不悦,道:“我,我……”
文简却从桌边蹿了过来,替表哥澄清道:“姐姐,姐姐,不是表哥说的,是我说的。”
文箐责道:“文简要谨记,姐姐是家中女子,不能随便为外人道的。”她又不好说自己是为了名声。文简年小,哪里懂这些,只让他记住这个不能说。
文简被小小地责备,有些小噘嘴道:“商先生不是外人,而且,他,他……”
华庭替表弟解围:“这个,说起来,表姐或许认识。先生第一次见得表弟,便已叫出表弟名来。道是先前在淳安识得。”
这么巧?文箐心突突地跳起来,道:“先生台甫为何?可是为太朴?”
说完,她在表哥面前也觉得有点冒失,似乎太唐突了,自己一个女子,哪里能随便叫男人的名字。幸好,华庭一则年少,尚不太注意这些细节,另一则是他因为与表妹亲厚,又喜欢先生,并没觉得有何不当。
华庭本来想给文箐一个惊喜,没想到两句之后,便问表妹给猜个正中,道:“表妹记得?”
他这么问,自是说这先生是商太朴了。都说出人的名字来,还问记得不?
可文箐当时也有些没回过神来,只点点头,道:“认得。粗粗见得一面。”
她不说“记得”,她说“认得”。显然在某种程度上,潜意识里想避开这个问题。可实际上,那并不是粗粗一面,不仅是在茶楼中会过面,还在舟中过得了一日多呢。说来说去,与商太朴之间,确实也只是萍水相逢,远不及她与孙豪之间的互动。在她心里,也只有孙豪这个人,才够得上“朋友”称谓,能让自己“记得”。
可是,商太朴这么年少,就要府考了?那不是比商辂更出名?但是,自己关于明代人物中好象没有这号人物,难道藉藉手机之辈?这个人也不过是寻常一个读书人,最后沦于教书先生度日?
文箐想得大错特错了。日后才知,自己搞了一个大乌龙。
想象力太丰富了,也不好。
可是,若是此商先生即是商太朴,那自己讲的那故事,他的回应是挑衅?相想与自己比个高低?有失厚道啊,这商太朴太小器了,竟是报复自己么?明知自己是女儿身,还这般。总觉得这人是不是有些不正经呢?这是调戏……文箐有些腹诽。
华嫣责备弟弟多嘴,华庭辩解道:“先生说是识得文简表弟,故而,我,我……”
这些,说来,委实非一两言而说尽。
先时,文简被姐姐一再要求,不要对外提及以前归家路上的“哥哥”实是现在的姐姐,因为怕传出去了,为人所诟。商太朴当日见得文简,却是惊喜有加。“原来小兄弟在此啊。令兄长呢?”
文简当时左右为难,支支吾吾不能言。华庭倒是想得多些,心想,先生也不是个刁难的人,既然同一宅子呆着,表妹肯定会遇到先生的,不如直言相告。便说到了文箐的真实身份。
虽也同孙豪一样吃惊,可好歹商太朴是个读书人,惊愕过后,立时便掩饰了情绪。对于这样的奇女子,不,严格说来是女童,商太朴每每听到华庭说到表妹如何帮着自己家的债务出主意时,亦是心生佩服。文箐同文简所讲的故事,他更是好奇:这一个女童,焉能知晓这么多?当日夸口是童生,若是以她之博闻,童生之资实是出人意表。可惜,一介女子,作不得童生,考不得生员。
他扼腕叹惜不已。心中却生再结交之意。却又要故意装作不识得文简的姐姐,而只知文简的哥哥。可是,因为开初相识便是相争,此时下意识里,不知不觉中仍是起了一较高下之意,于是文箐讲什么故事,到得他耳里,他亦是讲出一个来。讲着讲着,更是惺惺相惜,良才遇俊才,相见恨晚。
虽是沈吴氏许可了文箐去同华庭一道求学,可是,文箐却没有就此真去。仔细一想,现在要债的人常出出进进,华嫣都没去上学,可想而知,沈吴氏这是要避人口舌。自己若是真想随心所欲而乱来,岂不是给她添了是非。
铃铛这人,永远是行动上的巨人。心有所想,便会立时付诸行?br /
明朝生活面面观(完结)第131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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