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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侯庶女第16部分阅读

    公侯庶女 作者:rouwenwu

    小纸条,低声道:“这是卢大哥带回来的,通敌之人的手迹物证。”

    第五十二章 吐真相

    赵慎君一愣,劈手将那纸条夺过来,在手上展开细细看去,阳刚味极重的字,全然陌生,看不出头绪。

    “通敌?你是说,大盛有内鬼?”她惊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含章也走到桌边坐下,提起影青瓷瓜棱执壶稳稳倒了一杯水,沉稳的声音不见一丝波澜:“那时沈帅陈副帅和其他几位将军已经牵制住了东狄主力,皇庭才留守六万人马,大哥和我做先锋一路攻到东狄皇庭外五百里,歼敌四千有余,大伙儿都开心得很,士气高涨,就想着一战捣掉他们老巢,结果晚上休整时发现军粮出了问题,粟米里有一小半掺了谷壳和土灰,负责押送粮草的副官又突兀地暴毙。我们虽然觉得不对劲,却也不舍得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便决定将粮草之事压下,计划照旧。”

    她的手紧紧捏住杯子,声调依旧平稳,“到了第三天中午,在瓦奇河谷,我们兵分两路已经照计划好的引出了东狄的精锐,正要顺势合围,却收到大哥派人传来的口信,他说发现了朝中有人通敌的罪证,这次敌方有诈,叫我宁可撤退保全也不要硬碰。那时情势紧急,他在口信里也没有多说。但已经箭在弦上根本来不及撤退,两军相遇立刻厮杀得一片胶着,敌军却是有备而来,而且数量远远不止六万,竟然是请君入瓮要围歼我们,我们的人马猝不及防下损伤过重,只得杀出一条血路,突围而走。”

    含章的话戛然而止,赵慎君听得背心发寒,勉强出声问道:“然后呢?”

    含章低头看着手上杯子里不停晃动的水,有些水花激得过大,竟直接溅到了桌子上,她慢慢松开手,继续道:“我先杀出重围,正好遇上陈副帅带来的救兵,便合兵回援大哥。但东狄人像是存了心要杀人灭口一般,宁可僵持苦战也不肯放了他。我眼睁睁看着他……战死在离我不过百丈远的地方。”

    “对方是谁?”赵慎君咬牙切齿,悲愤难抑。

    “是老熟人,苏哈狼。”含章的手紧紧拢进袖筒里,藏在桌下,“他不惜损耗兵力布下这个局本是想杀了我报五年前的断臂之仇,最后杀的却是大哥。你说得没有错,该死的人本是我。”

    这平淡得令人心惊的语调听得赵慎君心头发慌,她低声道:“你不必这样自责,这本不是你的错。”

    含章自嘲一笑,并不回答,只道:“事后回想整件事,有人通敌这一点已经确凿无疑,那些被替换的粮草乃其一,最重要的,对方有人潜入了军中,知道我们的计划,又将这些告知了东狄人,才令得我们有此败绩。”

    赵慎君不解道:“最后我们不是赢了么?听说歼敌六万。”

    含章一拍桌子,仿佛喝醉了一般毫无形象地哈哈大笑三声,眼神中却寻找不到一丝笑意,她摇头道:“什么赢,那六万人里有一半是东狄内斗争权的叛军主力,东狄皇族这回异乎寻常地乖觉,就像事事都在他们意料中,引着我们和他们对头厮杀。我盛军损失了三员大将、几万军士,却还给他们做了半件嫁衣裳。”笑声干巴巴的,几乎像哭一样难听。

    赵慎君听得坐不住,愤而起身道:“那还等什么?事情都发生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奏明圣上将那内贼蛀虫揪出来?”

    含章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道:“军内的蛀虫已经查出来处决了,但军外的又岂是那么容易,对方谨慎狡猾,没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所有物证不过是半张残纸,其他都是我们推测得出,就凭这些如何能有说服力?而且这事非同小可,若是冒然抖出,一个不好就要乱了军心,到时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更重要的是,军粮被换一案草草结束,并无深究,这已经表达了这些人上人的某种意思,他们希望事情到此为止。

    赵慎君虽不懂这些门道,但她在内宫长大,也知晓有些事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尤其是不能拿到权力至高无上的那个人面前去说。为今之计,只有顺着线索先找出那个人。想到线索,她不由得看向手中的纸条。

    “可是这……这应该是男人的笔迹。”赵慎君不甚肯定。

    含章摇了摇头:“得到这东西后,众人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悄悄找了很多官员的笔迹对照过。这个剩了一半的八字,”含章手一指,点在那残破之处,“原本以为是安、要、姜这几字的下半截,所以探查时重点注意了名字里含了这几个字的官员,谁知全无收获。”

    “所以,你开始怀疑对方是女子?”赵慎君推测道。但是从字型风格和行j细事的可能性来看,这个猜测是十分大胆甚至有些荒谬的。

    含章点头:“不错。我回京后也曾找到许多官宦女子的笔迹细细对照,但也是一无所获。”

    赵慎君眼神微郁:“既然是与敌通书,必定会加以伪装,不会用平常惯用的笔法,这样逐一排查不亚于大海捞针。若这几个字是换成左手书写,则找到此人更是难如登天。”

    含章伸出手接过那纸条,笑得云淡风轻,却开始讲一件不相干的事:“我很小的时候总是不会认人,男女老少所有人在我眼里都是一个模子。”

    赵慎君疑惑不解,抬眼看向她。

    “后来吃过几次教训,就开始学着认人,虽然人脸还是认不出来,可是我发现每个人周身都是带了颜色的,赤橙红绿青蓝紫,我用颜色来将人对号入座,一次也没有错过。字也是一样,笔迹可以变,字体风格可以变,但是一个人的颜色怎么改也不会变。好比这几个字,就是鲜红中透出隐隐的浓黑。”含章展平纸条,手指慢慢顺过。

    赵慎君听得皱起眉,摇头喃喃道:“这太荒谬了,怎么可能?”她忽然一僵,接着左手下意识伸出紧紧抓住含章衣袖,哑着嗓子道,“你既然这样说,那也就是说你已经找到这个人了?写这封信的人?她到底是谁?”

    含章的视线慢慢从残破泛黄的纸张移到赵慎君脸上:“依公主所见,普天之下的女子,能熟悉战场,够得上资格和狄人皇族交涉,能写出这样豪迈大气不下男子的字,还能让军中之人誓死为她效忠,宁死也不肯透露她的名字,这样的人只怕是屈指可数吧。”

    赵慎君听得心惊胆战,她猛然意识到什么,不由得缩回手揪紧自己的裙子,下意识摇头:“不,不会的。怎么会是……”

    含章将纸条重又仔细卷起塞进明月柄内,平静道:“我原本也不信的,可最后还是印证了我的猜想。”

    赵慎君心里天人交战,一片凌乱,苦涩问道:“有什么证据吗?”李明则算得上是她的恩人,如今一边是情人,一边是恩人,她站在中间又该如何取舍。

    含章微垂了浓黑的眼睫,点头道:“有,李家姐姐就是证据。”

    赵慎君忙道:“这从何说来?”李莫邪是李元帅唯一的遗腹子,也是将门李家最后的后裔。

    含章道:“我以前曾听说,因为边城艰苦,李元帅的夫人乔氏曾经几次有孕都流产了,后来好容易又怀了孩子,在六七个月时李元帅战死新叶城,乔夫人悲不自胜,险些流产,是李娘子将她移到乡下休养才得以保住孩子。最后李莫邪出生,乔夫人难产而死,李娘子带着唯一的侄女回了原籍。”

    这些也是玉京人所知道的李家故事,赵慎君并不陌生,她点头道:“正是如此,这又有什么问题呢?”

    含章眼中闪过一道悲戚的情绪,她一字一句道:“可我在新叶城时却隐隐听人说过,乔夫人的孩子并没有生下来,在噩耗传来的当天,她就一尸两命,带着未出世的孩子追随丈夫而去了。”

    赵慎君大惊:“你是说,如今的李莫邪是假的?”

    含章眼中浮现月下篝火那晚李妈妈脸上那迅速闪过的怪异表情,正是那表情让自己电光石火间想通了许多关窍,她徐徐道:“若是一大家子人真的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了,而家人的亡故又另有隐情,光是这仇恨,就足够逼得人做出任何事情。”

    以己度彼,若是这样的遭遇落到自己头上,只怕自己也会做出和李娘子一样的疯狂事情。

    李家在李明则那一代足有五六个兄弟,可最后,这些人都在二三十的年纪接连阵亡或病故,并且都没有留下子女,这些事若细想起来确实足够异常,只是到底是谁有这样大的能耐变相地灭了忠良满门,又令得昔日的忠义乡君李明则非要用背叛整个国家的方法来复仇?

    答案就在舌边滚动,却迟迟不能吐出。赵慎君只觉得心里满满都是黄连浆,苦涩难言。

    第五十三章 平淡事

    当日头西斜过半时,这幽静小巷的宅子里缓缓驶出一辆金红饰云霞凤翟纹的宫车,赵慎君端坐在车内,双眼盯着虚空的前方,似茫然似无神,耳边好似还萦绕着含章低沉暗哑的声音,

    “虽然李家在军队里有人脉,但仅凭她一人之力是绝对做不到掌握全盘动静,必然另有助力,而这个助力也一定不是寻常人。若是我的推测不错,这人就是公主的几位兄长之一。”

    “什么?这怎么可能……我不敢相信。”

    “公主若是不信,不如存个心眼悄悄观察,他们之间一定会经常联系,也必然会有蛛丝马迹。我被李娘子所猜忌提防,得不到有力的线索……”

    宫车架子极稳,赵慎君尚在沉思,不知不觉间车驾已经到了她的飞鸿殿,宫女才扶了她出来,殿门里一群绫罗满身的宫女簇拥着走出一个昂首阔步的窈窕身影,赵慎君抬头看见,微微一愣,脸色些许不虞,问道:“你来我宫里做什么?”

    赵云阿却不回答,只管上下瞟了她一眼,满脸嘲弄之色,冷冷一笑道:“你胆子可真不小,居然敢扇我母妃宫里的女官。”

    消息穿得可真快,赵慎君脸色微变,不欲和她相争,便扭开了头。

    赵云阿却不依不饶,提着长长的宫装裙摆,慢悠悠过来绕着赵慎君走了一圈,边走边啧啧称奇:“看来真是翅膀长硬了,看到根新枝就想飞。”她凑到赵慎君耳边,压低声音讥笑道,“可你也该好好看清楚,那根枝儿到底结不结实,受不受得住你,别找了个外强中干的主儿,到时候枝断鸟亡。”

    她说得恶毒,赵慎君猛一个激灵,背后闪过一道冰凉的寒麻,人反而清醒过来。

    赵云阿转过头盯着她的眼睛,甜甜笑道:“怎么?以为她如今得了父皇的厚爱宠信,就妄想借她的力摆脱去和亲的命运?你还真是痴心妄想。她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四品的小将,就算能在父皇面前进言,说的话又有几分力度?难道还能胜过我母妃不成?你不紧着去求我母妃,倒去找那没用的人在我们背后说闲话,可见真是自讨苦吃了。”

    原来赵云阿以为自己去找含章是因为对贵妃和亲提议的不满。这样倒和自己和含章的计量不谋而合,还省去了中间解释。赵慎君一思定,便露出被说中心事的心虚样子,想要争辩,可是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来,只得慢慢垂着下头,咬了咬牙,嘴唇委屈地瘪了瘪,胸口起伏不定,很是不甘。

    姐姐的垂头丧气取悦了赵云阿,让她笑得格外开心:“你有这功夫去她面前哭诉埋怨,不如回飞鸿宫安生呆着绣你的嫁衣吧,母妃体恤你,多给你送了好些衣料来,你好好收着,以后去了东狄那乡下地方,再想见着绫罗绸缎可没那么容易了。”

    挖苦够了对方,赵云阿这才心满意足地扶着宫女的手转身去坐凤辇,才走了两步,突然想到什么,眉头一沉,急急忙忙回身,几步迈到赵慎君面前,眼一斜,恨恨道:“那女人既然是你朋友,你就好好管管她,叫她最好有些自知之明,和下三流的人结交也就罢了,别想着不该想的事。”

    赵慎君知道她指的是程熙,也知道她这一句“下三流”是在含沙射影暗讽自己,但今日之事不好横生枝节,偃旗息鼓最好,便只得装作不甘不愿地应了声是。赵云阿冷哼一声,长袖一甩,摇曳着一身环佩叮咚,趾气高扬地走了。

    赵慎君待她的凤辇走远才回转了飞鸿宫,才入宫门便察觉出情况异常,宫里的东西虽然各色都还整齐,偏偏每样都移了位,不在最初的地方,看着很是别扭,几个迎上前来的心腹宫女都泪汪汪的,衣衫也微乱。

    “这是怎么回事?”赵慎君眸光一滞,低声问。

    领头的绿衣宫女眼眶里滚着泪珠,跪地回道:“才半个时辰前,十四公主领着人来,说是宫里丢了一件东西,怀疑在咱们这里,就让人上上下下都搜了一遍,奴婢们也都被搜了身。后来搜到了公主的私房银子,十四公主说要拿回去辨认清楚看是不是贼赃,连盒子一起拿走了。”

    怪不得方才赵云阿一脸的得意洋洋,原来她竟是做了这么件事,想必是自己刚扇了那女官一巴掌,这边宫里就得了信,赵云阿来飞鸿宫这一闹,无异于狠狠回扇了自己一耳光,真是好一番奇耻大辱。

    更有甚者,她顺道还来了个釜底抽薪,没有银子,自己也没法子打点上下,只怕短时间内再难出宫。

    绿衣宫女见赵慎君眉头拧成一团,便道:“这事要不要……”赵慎君摇摇头,紧紧闭上眼:“此事不宜闹大,不要通报给圣安宫父皇那里。那些银子就当是丢了,我还有些首饰玩意儿,能顶一顶。”母后和哥哥留给自己的那些首饰珠宝,料那赵云阿也不敢偷拿。

    赵慎君心绪不宁,匆匆交代了几句,便借口困乏,将宫女们都遣出了内殿,自己倒在绣账里,摸着藏在腰带里的牛角带钩,默默流泪。

    第二日是个阴沉沉的雨天,皇帝的圣旨终于低调地到了小宅,来宣旨的人正巧又是程熙,他仍旧是一身绿官服,清越的声音缓缓诵出圣旨,沈含章虽女扮男装犯下欺君之罪,但念在其情可悯,又曾为国立下战功,便恕死罪,贬从四品游击将军衔为从五品校尉,待腿伤痊愈后便回胡杨戴罪立功。

    含章手在袖子里摩挲了着明月冰凉的刀身,不由得想到了赵慎君,自己这关算是过了,却不知她那里如何,昨日那一番恳谈搅乱了她平静地生活,回想起来总有愧疚萦绕心头。

    走神间圣旨已经诵完,只待领旨谢恩,含章袖子一抖,将匕首插入袖袋,便上前接了旨。程熙小心将圣旨卷好交到她手中,一抬头,两两对望,都顿了一下,这两人不过几天没有见过,却隐隐有恍如隔世之感。

    程熙倒是发自内心地笑了笑,道:“本来我还想留你的,结果却是圣旨把你留下来了。”

    他这般态度从容,含章也不拘束,笑道:“其实要多谢你那天拉我去得月楼吃午饭,若非如此,我也没法子大白于天下。”这话若是换一个人说,只怕会有歧义,但含章说得十分光明磊落,语气里只有诚挚之意。

    程熙眼里闪过一丝复杂情绪,脸上却轻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哪天你再回请我一次,可好?”

    含章忍不住哈哈一笑:“总是我请你,你请我,只怕这样轮流请客,那些酒席这辈子都吃不完了。”

    程熙蓦然抬眼,带了几分欢喜之意,道:“此话当真?”

    含章一怔,这话本是信口说出,却不料对方较了真,她也不好收回前言,又兼这些不过是小事,不足为虑,便不在意道:“自然当真,以后程兄若有什么想吃的,尽管来告诉我便好。”

    她答得这样爽快,程熙反倒一错愕,心中闪过些许莫名的懊恼,也没那么喜形于色了,只点头道:“一言为定。”

    含章颔首应了,低头看了看手中黄绸包裹的圣旨,又有些疑虑道:“圣旨上说待我腿伤痊愈后再走,却不知安排了谁为我医治?”

    程熙心头思绪乱飞,闻言忙轻轻嗓子,道:“如今太医局和官药局是九殿下在管理,圣上将此事归在他名下,早上政令已经传达过去,想必不多时就会有人前来接管此事。”

    说曹操曹操就到,这里才说完,外头就有人来报,太医令江明请见。

    第五十四章 劝退君

    太医局设在玉京城南,很大一片幽静院子,前院是学生们上课的课室厅堂,中间半截供博士们作息。后院一道高高院墙隔开,门庭紧闭,是专属于提举和制局的药园。

    在单独隔开的一处偏僻小园里有两间房舍,窗户正对着后园,园中长满了高高低低的各色药草,一畦一畦十分整齐,空中弥漫着苦甜的药香。

    江明咿咿呀呀比划了半晌,他的随从翻译道:“这里是太医局的药园,很是安静,平日也无人会来打扰。请沈小姐暂居此处,待药方配齐就可以开始为您疗伤。”

    含章四处打量了一下,屋里布置十分简单,不过一床一桌并几个小凳,窗明几净,并不奢华,一个人住倒也够了,她点头笑道:“有劳江太医。却不知是请何人为我医治?”

    江明呵呵一笑,又是一阵手舞足蹈,小随从道:“沈小姐静待几日便知。”含章见他不愿多说,笑笑作罢。

    交代清楚后,江明就带着随从走了,含章把裹了两件换洗衣服的小包袱放在床上,坐下来歇息,顺便理一理思路。

    好像从离开薛家开始,自己就一直在不停地搬家,从李宅到客栈到皇宫再到小院,如今这地方又是暂居之所,倒让人联想到一句俗语,江湖漂泊、四海为家,这玉京就像一片大江大海,深不可测,沈含章这条小船只得在其中随波逐流,等待时机。

    下午过半,外头传来一阵响动,含章本来拿了根树枝在园子里杜仲树下写写画画,听见声音便条件反射地一抖袖子,一团飞沙扬起将地上图案尽数盖去了。

    待侧身往声音处看时,却见袁信一身靛青锦袍,虎虎生风地走进了园内,他眼睛一扫院中情形,看见含章,立刻绽出笑意:“老三。”

    含章立起身,眼中泛过些许温情,笑道:“二哥,是你来了。”

    袁信笑呵呵几步迈过来,瞅了瞅被抹平的地,随口问道:“在做什么呢?”

    含章将树枝一扔,拍了拍手上灰尘,仿佛漫不经心道:“也没做什么,就是心里老想着瓦奇河谷那场仗,索性在地上比划比划。”

    袁信一怔,停顿了一会,才微低了头,有些闷闷道:“时间过得倒快,这就快一年了。”卢愚山的周年祭也要到了。

    含章嗯了声,眨眨眼止住眼中水汽,转开话题道:“二哥今日怎么有功夫来找我?”

    “我轮休,刚巧听说你搬地方了,就想着来瞧瞧这里有没有缺什么。”袁信对着她一番打量,确认她胳膊腿都齐全,便一巴掌拍在她肩膀上,道,“你小子还真是大变样了,以前去我那儿跑得比兔子还勤,如今我不来找你,你就缩起来了。”

    含章忙赔笑道:“这可不是我的错,玉京城这么大,我各处都不熟,一出去就两眼一抹黑,不如干脆守株待兔不是更好?反正我笃定二哥一定会来找我。以逸待劳,兵法上策。”

    袁信摇头无奈叹道:“这装模作样乱用兵法的口气,倒不像你了,和老大一摸一样。”

    含章僵了一下,随即打哈哈道:“是呀,近墨者黑么。谁叫你半途溜了,如今想学都学不到了……”

    她本是尽量在回忆一年前自己的语气和心情,却不妨说得快了倒说溜了嘴。话说到一半,含章自知失言,忙闭了嘴垂下眼。

    两人之间一时又陷入了沉默,那些勉强伪装出来的轻松气氛荡然无存,杜仲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落地。

    半晌,袁信呐呐道:“老三,我、我不是……”

    “您这边请,沈小姐就在园子里呢。”园门口有年老的声音带了几分谄媚讨好道。

    树下两人听了,齐齐看过去,一个药农打扮的老人引着一个瘦削男子进了园。几人目光相对,均是一愣。含章看看来人,再看看袁信,沉默地转开视线。

    来人反应也快,他低头咳嗽两声,低声道:“阿信,原来你在这里。”

    袁信面上闪过一丝窘迫,语气有些不自然道:“崇礼,你也来了。”

    含章明显能感到这两个人之间那似有似无的尴尬,连寒暄也带着别扭,想必这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但她对此毫无兴趣,更不想多加理会,只对薛崇礼道:“薛世子,不知找我有何事?”

    薛崇礼挥散了药农,瞥了她一眼,也不回答,径直对袁信道:“阿信,我今日找含章有些事交代,不知可否留我们独处。”

    袁信迟疑地看向含章,似有些不放心,含章了然,心中一暖,摇头道:“二哥不必担心,你若有空,不如去买些酒菜来,咱们晚上吃酒。”

    薛崇礼不动如山地看着他们,眸光神色变幻,也道:“含章与我有血缘至亲,我也不至于对她不利。”

    袁信似松了口气,悻悻道:“可亏待了她的也是薛家。”话虽这般说,他毕竟和薛崇礼是世交,知道他为人,倒也没多做纠缠,又叮嘱了含章几句便匆匆走了。

    薛崇礼眯着眼看着袁信的背影消失在门边,忍不住又咳了好几声,拄着手杖慢慢走过来。

    含章负手而立,看着他由远及近到了跟前,才挑眉道:“李娘子处的打点,多谢你了。”

    薛崇礼深深看了她一眼,温和道:“我们从你身上拿走的比给予你的要多得多,这些小事你不需要记挂。”

    这位世子似乎总明白什么样的话可以说到人心窝里去,仿佛一块暖暖的熨斗,几个不经意就熨帖了心上被风吹雨打出的细细褶皱。

    只可惜含章心上的褶印太深,这熨斗热度有限,实在熨不平整。

    薛家人等于她而言已经是遥远几乎毫不相关的人和事了,含章无可无不可地笑笑,眸中平静无波道:“今日来不知是何事?”

    薛崇礼看了眼小屋的门,淡淡道:“远来是客,不请我进去坐下喝杯茶么?”

    含章虽不愿与薛家人为伍,但薛崇礼上回送来的字条也算是一份心力,尽管心不甘情不愿,含章还是欠了他一份情。她也没有冷漠到真将人拒之门外的地步,“进来吧。”含章说完,当先一步进了屋子。

    屋中小圆桌上有着一套普通的青瓷杯盏,茶壶用棉套裹着保温,含章亲自沏了一杯茶递给薛崇礼。

    薛崇礼微啜一口润润喉咙,道:“听说圣上命人为你治腿,安排得如何了?”

    含章直言道:“我也只是刚来,这些还不清楚。”

    薛崇礼默然无语,过了会,又道:“家里前些日子才知道你的事,父亲很难过,他说你这么多年在战场上一定吃了不少苦。”

    这大概是亲人和外人的不同之处了,外人听了自己的事,只会感慨女子入伍的稀奇,而只有亲人才会怜惜心疼。

    可这些晚到的心疼实在太廉价了,含章觉得自己稀罕不起来,而且对薛崇礼这源源不绝的温情牌已经起了隐隐的厌烦。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生硬不耐,第三次问道:“先说正事吧,尊驾所为何来”只有说到此事,含章才会一反敷衍的常态,眼神明亮有神地看向薛崇礼。

    这泾渭分明的态度也在提醒对方,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旧可叙。

    薛崇礼重重咳嗽几声,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擦了擦嘴角,方道:“其实我早该想到,灵宝、含章、素质原是三把同源的百辟刀,沈含章、阿素、沈质本就是一个人。可我虽然猜错了你和沈质之间的关系,却有一件事是猜对了的,你回京的目的。”

    含章面无表情道:“如今不只是你,只怕玉京里的有心人都会猜到些什么。”

    她倒不怕搅浑玉京这池浊水,只盼着对方能因此有所动静,无论是什么,有迹可循总比自己现在这样茫然无知要来得好。

    薛崇礼像喝酒般一口气饮干杯中茶水,将杯盏轻轻放回桌上,沉声叹道:“这正是我要劝你的。收手吧,趁着如今为时不晚,一切还来得及。治好你的腿,我立刻差人护送你回胡杨。以后你在边关,有沈元帅庇护,做将军也好,嫁人也好,都不是问题。”

    含章双眼陡然一眯,声音里带了几分山雨欲来风满楼般潜藏的危险:“你知道了什么?”

    薛崇礼抿紧了唇,徐徐起身,负手于身后,慢慢走到门边,门外几丈高的杜仲树遮下一片阴影,远处高高低低的药田随风送来阵阵浓厚的苦辛涩意,他自幼身体孱弱,终日与药为伴,如今浅浅一嗅就能辨出其中几味药来。

    草药就是这样,从它还是草木状态时就已经只让人感到苦涩。

    含章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一眨也不眨,薛崇礼虽然背对着她,那目光也叫他有如芒刺在背,她没有开口相问,但空中弥散开的压迫之感已能让人肩头背上隐隐发沉,呼气不顺。

    薛崇礼低声长叹,道:“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你也察觉到了,不是吗?”

    第五十五章 无信人

    秋风卷着落叶徐徐飘落,哗哗的声音寂寥而单调,含章静默半晌,突然一笑:“世子的意思是让我避离此地,再不过问?”语气里带着一丝鄙夷凉薄,昭示着她的耐心正在告罄。

    薛崇礼手握成拳,抵在唇边不住咳嗽,待气喘微停,才道:“你来玉京这么久,应该也知道如今的情势,太子之位犹虚,各方都有心思。那粮草之事看上去只是官员贪墨军粮,实际上背后却另有隐情。”

    含章并不意外,淡淡应道:“所以呢?”

    薛崇礼见她不为所动的漠然神色,似有些失望,缓缓叹息一声,继续道:“我以前想得太过简单了,以为只是一起结党贪腐,谁知这幕后之人这般深不可测。你凭一己之力又能做什么?”

    含章眉微挑,敏锐问道:“你知道幕后之人是谁?”

    鼓店那条线索,小六也跟进过,但却一无所获,那位窦冒之弟看上去只是个平常的手艺人,几乎足不出户,日日只在家里做鼓。

    薛崇礼微微摇了摇头:“我派去的人查到窦冒的母亲五年前染上了一种怪病,每日要靠极罕见的西南紫丽花种子煎汁养病,一年至少也要花两三千银子,这窦冒为人不善钻营,家境不算大富,但却有能耐让他母亲足足喝了四年的紫丽花汤。再要往细里查,那些线索却都被人抹得异常干净。”

    薛崇礼确实心思缜密,不去查官场勾结,而是直接从窦冒身边之人入手,很快就找到蛛丝马迹,但或许正因为体察入微,他也迅速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那幕后之人手段高端至此,必不是常人,你妄想查出些什么不过是螳臂当车、蝼蚁撼树。到时候不但于事无补,只会徒惹一身麻烦。”

    他的语重心长并没有让含章改变主意,她双手一撑桌子立起身,看着薛崇礼冷笑道:“多谢世子的好言相劝,只可惜我天生就不是个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人,你这番话看错对象了。”查到这一步,已经可以断定窦冒的军粮和军中那些蛀虫一样是受人指使而为。看来那人为了双管齐下,下了不少苦功。

    之后的事薛崇礼也无法再相帮,自己更不想再承他的情,不如就此了断,免得以后祸及池鱼,又和薛家牵扯不清。

    她这样石头一般顽固不化,薛崇礼心头一紧,几步走过来一掌拍在桌上,厉声低喝道:“你就不怕惹出大祸事来?到时候别说是我薛家,纵使沈元帅来也保不了你。”他一贯举止稳重端宁,君子谦谦,绝少出现这般失态之举。

    含章依旧岿然不动,唇边勾起的笑反而带了浓浓的讽刺:“祸事?我如今已经改姓沈,纵有祸事也牵扯不到薛家,世子大可不必如此激动。”

    薛崇礼不理会她这冷嘲热讽的调子,神色一凛:“可是这次再无人能护你。”

    上一回含章能顺利离开薛家都靠了事前的精密布置,沈元帅的求情,恰如其来的圣旨,让一个死局霎时间扭转为立于不败之地的胜局。但这回截然不同,无论如何布置都无法操控全局,可以说只能听天由命。

    原以为步步为营的含章会是薛家的一条退路,谁知这退路本身比薛家人还要疯狂,薛崇礼不由百感交集。

    含章敛了笑意,冷淡地看着对方:“无人能护便自己担,总不会比马革裹尸更严重吧,沈质杀人如麻心硬如铁,哪里会这点能耐都没有。难道世子以为我只有依附祖父或者薛家才能活着?”或者,你只是在担心会被连累。

    她毫不在意地松开了自己一向被刻意压制住的杀气和凌厉,那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戾气叫人不寒而栗。

    薛崇礼眼睁睁看着她眉梢眼角的锋锐,沉默下来,半晌,才低声道:“若如此,我不能再帮你了。”

    含章静静听着,点头道:“你有你的立场,我没有意见。”他身后是整个薛氏家族,自是不能轻易冒险,而自己身上肩负着的是边关将士的血仇,更不能轻易放弃。

    薛崇礼几乎有些无奈地苦笑道:“含章,你总是这样冷冰冰的和人说话么?”含章淡然扫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薛崇礼又自失一笑,“是了,你只会这样和薛家人说话。”

    他移开视线,吸了口气,继续道:“虽然不会助你,但我不会把这件事告知别人,你尽可以放心。”

    含章颔首,终于出声道:“我知道。世子素有君子之誉,自不屑为小人行径。”

    听到君子两字,薛崇礼自嘲般笑笑,从袖子里取出几张泛黄的纸张递过来:“这是三千亩地的地契,今日一并交还给你。”

    含章愣了一下,她虽然一直都确信薛家会对此事给个说法,但早不给晚不给,偏偏在现在这个微妙的时候交出,不免引人遐思。

    薛崇礼知道她心思,更知道自己此时说起这件事不合时宜,但职责所在,也只得解释道:“那些地零零散散一时凑不出整齐的土地,最后动了家产,所以才拖延了些时日。”

    沈灵霞的嫁妆田,因为侯夫人要掩人耳目地据为己有,有一些都化整为零,傅老侯爷帮忙查询来龙去脉时着实费了不少功夫。如今薛家要全额归还给自己,那些零碎地自是拿不出手,短时间内又买不到合适的田地,最快捷的方法只能是从昌安侯府自家那五千亩里分出一部分。这一做法势必惊动族中耆老,他们也定会加以阻挠。而今日这地契能顺利送到自己面前,也定然是族老们已经想通了。

    他们想通的时间这么巧,只可能是两个原因,一个是前不久暴露的沈质的将军身份让他们有所顾忌,还有一个就是族老里的某些人嗅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气息,从而为求撇清关系,他们不得不忍下这口气将田地交回。而以含章对他们的了解来看,第一种的可能性极低。

    含章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虽然自己并不愿意连累别人,也会尽量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但薛家这些人物,每次当自己觉得对他们足够失望的时候,他们却总能有法子使得自己的失望更上一层。

    她噗嗤一笑,一瞬不瞬看着那几张皱了边的地契,慢条斯理道:“若是我不收,你们又会如何?”

    薛崇礼顿了一下,道:“这些事物必是要还给你的,若是你不收,那就只能效仿沈元帅大义之举,用你生母的名义将其尽数赠予胡杨守军以充军资。”

    含章呼吸一滞,又猛然粗喘起来,显见是一口气堵得不轻。

    好一手妙招,既还了亏欠又能和沈含章划清界限,还能落个仁至义尽的好名声,真是一箭三雕。

    去年胡杨大军回归,军粮案尚未分明,而战场归来的将士又急需补给,沈元帅便带头捐了家产以充军资,这本是仗义疏财之举。但如今薛家的人也用这一招,却明明白白都是算计,实在是玷污了捐这个字。

    薛崇礼也知此事薛家论跟就底站不住脚,他将地契放在桌上,劝道:“你还是收下吧。”

    含章猛然抬头,正要说话,外头不远处传来嘈杂声响,袁信高声叫道:“老三,快来帮忙拿东西,我买了好些酒菜。”

    含章一怔,要说出口的话顿时卡在喉咙。薛崇礼看了眼门外,低声对含章道:“薛家百年世族,不能毁在哪一人之手。就当是我对不住你。”他眼中闪过一丝歉意,最终仍是咬牙回身几步踏出了房门。

    含章只觉憋屈得紧,她死死盯着那几张纸,手紧紧攥成拳头,几次张口,却发现喉咙好像哑了一样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果然不够绝情,这所谓的亲人施舍的一点点别有目的的温情都能让她心底暗暗生出眷恋,大概连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她竟是存着这样隐秘而卑微的渴望,乃至于第二次断绝的时候仍会感到难过。

    薛崇礼刚拐出几步,迎面便遇见了手提两个食盒两坛酒的袁信,袁信不料他还未离开,不由脸色一沉道:“你还在这里?”

    薛崇礼冷冷看着他,道:“阿琰回娘家已经三天了,日日以泪洗面。袁信,你当初答应过我什么?”

    袁信神色大变,他面上变换了好几种表情,似痛心似决绝,最后通通换了正色,道:“我和她的事我们自会处理妥当,倒是你,含章也是你亲妹妹,你们为何厚此薄彼,生生让人用各种污蔑言语作践她?”

    薛崇礼本就心绪不佳,此刻更是眼中风雨如晦,他缓慢而清晰地道:“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三日之内必须见到你登门将阿琰接回,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说罢,拂袖而去。

    一桌十来个菜,大都是西北风味,鹿唇驼蹄、牛羊肉,两人许久不见,喝酒也更爽快,菜都没吃几筷子,烧刀子却下去半坛,袁信被薛崇礼说得心里添堵,酒入愁肠愁更愁,早早就显出醉意,瞅着含章问道:“你这小子,来了玉京也不来找你二哥,叫我心里好生愧疚不安。”

    含章脸色煞白,两只眼睛澄明如常,她提起一根筷子在碗上叮叮咚咚地敲,闷闷道:“你又不是我二哥,为什么来找你?”

    “胡……胡说!我哪里不是你二哥了?”

    含章一筷子叉中一块烤羊肉,举到嘴边狠狠撕咬了一口,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什么字,口里含糊不清道:“我二哥叫袁信,字重约,既然是守信重约之人,又怎么会违背兄弟间同生共死一起上战场杀敌的誓言,抛下我和大哥自己跑回家当他的新郎官呢?”

    袁信两眼发直,趴在桌上喃喃自语:“是,我背信弃义了……”

    “大哥去了,二哥不见了,三兄弟就只剩我一个人了。”含章嘿嘿傻笑道。

    袁信摸索着端起还剩半碗的酒,一气灌下,胡乱嚷嚷道:“那就别呆在这儿,回去吧,回去帮他们两个完成誓言。”他含含混混说完,头一歪,彻底瘫倒在桌上。

    含章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她转头看向袁信,清亮眼中狐疑丛生。

    第五十六章 穿心莲

    袁信在混沌中半梦半醒,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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