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如懿传【全六卷】 作者:流潋紫

    生母早逝，皇阿玛又嫌弃朕的出身，少有问津。哪怕朕今日富有四海，人独处时，也总害怕自己会回到年少时无所有的日子。”

    如懿紧紧握住皇帝的手：“怎么会？皇上有臣妾，有皇额娘，有那么嫔妃、皇子和公主，怎么会无所有？”

    皇帝的神色无助而惶惑，仿佛被雨露沾湿的秋叶，薄而脆枯。“朕有皇额娘，可她是太后，不是朕的亲额娘。朕有那么嫔妃，可是她们在朕身边，为了荣宠，为了家族，为了自己，甚至为了太后，有几个人是真心为朕？朕的儿子们天天长大，朕在他们心里，不仅是父亲，是君王，是他们虎视眈眈的宝座上碍着他们步登天的人。至于朕的女人，朕疼她们爱她们，可若有天朕要为了自己的江山舍出她们的情爱与姻缘时，她们会不会怨恨朕？父女场，若落得她们的怨怼，朕又于心何安？”

    翠竹窗栊下，茜红纱影影绰绰。如懿心下微凉，仿佛斜风细雨也飘到了自己心上。“那么臣妾呢？皇上如何看臣妾？”

    皇帝的声音有些疲倦，闭目道：“如懿，你有没有算计过朕？有没有？”

    如懿的心跳陡然间漏了拍。她看着皇帝，庆幸他此刻闭上了双眸。因为连她自己亦不知，自己的神色会是何等难看。这些年来，她如何算计过皇帝，只有她自己明白，可是皇帝也未曾如她所期许般真心诚意待她。他许她后位荣华，她替他生儿育女，做个恪尽职守的皇后。到头来，也不过是落得这般彼此算计的疑心而已。

    也罢，也罢，不如不看。如懿看着床帏间的鎏金银鸾钩弯如新月，帐钩上垂下细若瓜子的金叶子流苏，把把细碎地折射着黄粼粼的光，针芒似的戳着她的眼睛。她静了片刻，衔了丝苦笑：“皇上如何待臣妾的，臣妾也是如何待皇上。彼此同心同意而已。”

    有风吹过，三两枝竹枝细瘦，婆娑划过窗纱，风雨萧瑟，夜蛰寂寂。皇帝的气息稍稍平稳，他睁开眼，眼中却有着深不可知的伤感和畏惧：“如懿，朕方才梦见了永璜，朕的第个儿子。朕梦见他死不瞑目，问朕为何不肯立他为太子？然后是永珹，朕这些年所疼爱、欣赏的儿子，朕梦见自己回到追逐野马独自进入林间的那日，那两支射向朕的冷箭，到底是谁？是谁想要朕的性命？”

    皇帝疑心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如懿将惊惶缓缓吐出口：“皇上是疑心永珹？永珹可是皇上的亲子啊！”

    皇帝黯然摆首：“亲子又如何？圣祖康熙晚年九子夺嫡是何等惨烈。皇位在上，本没有父子亲情。”他的神情悲伤而疲惫，“今日朕才知原来永珹善于引逗野马，朕从来不知……而那日，就是匹野马引了朕入林中的……”他长叹声，“而朕无意间听凌云彻说起，那日他赶来救朕时，明明看见永珹骑马紧在他之后立刻如林，不知为何却没有先来救朕，反而颇有观望之态，直到朕命悬线，他才出手相救。”

    时已入秋，宫苑内有月桂悄然绽放，如细细的蕊芽，此刻和着雨气渗进，香气清绵，缓和了殿中波云诡谲的气氛。

    如懿的声音从喉舌底下缥缈而出：“皇上真的疑心永珹么？”

    “朕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嘉贵妃当初对后位有热切，永珹对太子之位便有热切。朕也知道嘉贵妃的用心，只有她身份高贵，她的儿子身份高贵，她的母族才会牢牢依附于大清，地位加稳固。”皇帝静了精神，“可是凌云彻的话也不能全信，朕虽然知道他当年是被罚在木兰围场做苦役，才机缘巧合救了朕，可真有这么机缘巧合么？所以朕连夜派人赶去承德细细查问那日永珹的行踪，是否真如凌云彻所言。如果永珹真的以朕的安危博取欢心……”他眼中闪过丝狠戾的阴光，“那他就不配做朕的儿子了！”

    寝殿中安静极了，眼下绵绵不绝的雨水缀成面巨大的雨帘，幕天席地，包围了整座深深宫苑。满室都是空茫雨声，如懿的欣慰不过瞬，忽而心惊。皇帝是这样对永珹，那么来日，会不会也这样对自己的永琪和永璂？

    自己这样步步为营筹谋切，是不是也是把自己的儿子们推向了危险的境地？她不能去想，亦容不得自己去想。这样的念头只要转，她便会想起幽禁冷宫的不堪岁月。她也曾对别人留情，结果让自己落得不生不死的境地。她无数次对自己说，只要旦寻得敌人的空隙，便不会再留半分情面。

    若来日永珹登上帝位，金玉妍成为圣母皇太后，自己想要凭母后皇太后的身份安度余年，都只能是妄想了。

    像是漂泊在黑夜的雨湖上，唯有叶扁舟载着自己和身边的男子。对于未来，他们同样深深畏惧，并且觉得不可把握。只能奋力划动船桨，哪怕能划得远些，也是好的。

    这样的深夜里，他们与担忧夜雨会浇破屋顶，担忧明日无粟米充饥的对贫民夫妇相比，并无半分差别。

    窗外冷雨窸窣，绵密的雨水让人心生伤感，想要寻个依靠。皇帝展臂拥住她：“如懿，有时候朕庆幸自己生在帝王家，才能得到今日的荣耀。可是有时候，朕也会遗憾，遗憾自己为何生在帝王家，连骨肉亲情、夫妻情分都不能保全！”

    如懿知道皇帝语中所指，未必是对着自己。许是言及孝贤皇后，也可能是慧贤皇贵妃，或许是宫中的任妃嫔。可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若有日，他们彼此间的算计都露了底，所谓的帝后，所谓的夫妻，是否也到了分崩离析、不能保全的境地？

    到头来，不过都是孑然身，孤家寡人罢了！

    雨越发大了。竹叶上雨水滴沥，风声呜咽如诉。雨线仿佛是上天洒下的无数凌乱的丝，绵绵碎碎，缠绕于天地之间。如懿突然看见内心巨大的不可弥补的空洞，铺天盖地地充满了恐惧与孤独。

    他们穿着同色的明黄寝衣，款长的袖在烛光里薄明如翼，簌簌地透着凉意。

    她贵为国之后，母仪天下。他是朝之君，威临万方。

    可是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女人，她也不过是个男人。在初秋的雨夜里，褪去了所有的荣耀与光辉，不过是对心事孤清、不能彼此温暖的夫妻。

    夜深，他们复又躺下，像从前样，头并着头同枕而眠。他的头发抵着她的青丝，彼此交缠，仿佛是结发般亲密，却背对着背，怀着各自不可言说的心事，不能入眠。

    雨水晦暝，长夜幽幽，如懿轻轻为他掖紧衾被，又紧地裹住自己，紧紧闭上了眼睛。只期望在梦境中，彼此都有处光明温暖的境地可栖，来安慰现实不可触摸的冰凉。

    从承德归来的密使带回来的是模棱两可的答案。当日的确有人见到永珹策马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