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如懿传【全六卷】 作者:流潋紫

    珠暗花锦纹罗衣，嗔道：“生了永琪后直畏寒怕风，自己也不仔细些。”她瞥眼四周，“你若不嫌烦，今夜便在我那里住下，咱们好好儿说说话。”

    海兰眼眸转，正声道：“那是应该的。皇后娘娘薨逝，姐姐怕有许事要照料，我只陪着姐姐，照应些微末琐事吧。纯贵妃早已守在大行皇后的青雀舫上。”她忽然凝眸，伸手替如懿取过腋下鎏金菡萏花苞纽子上系着的雪青绫销金线滴珠帕子，沾了沾她额头晶莹的汗珠，取笑道，“姐姐怎么了？这会子夜寒，竟出起冷汗来了？”

    如懿与她挽了手走得远些，只觉得牙关阵阵发紧，哑声道：“她拼死不认想要害死咱们，她说不是她做下的……”

    海兰骤然停住步子，旋身凝视着如懿。片刻，她樱唇微张，吐出的言语字字雪亮，打断道：“就算不是她做下的事，这些年咱们受的这些苦，都和她脱不了干系！所以，哪怕是她没做，人都死了，算在她头上便又怎的！”她冷笑道，“难不成她做了鬼魂，还要来找咱们分辩不成！我倒盼着她魂魄归来，与我说个明白呢！”

    心头如被透明的蚕丝缕缕细细牢牢地缠紧，圈又圈，几乎透不过气来。如懿喃喃道：“海兰，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若害咱们的事不是她做的，那会是谁？她已经死了，高晞月也死了，我却不知道还要和谁斗下去，那人又躲在哪里？我们活在这儿，却又和草莽野兽有什么区别，夜防日斗，生死相搏，却永不知下个对手何时会出现，何时会咬住自己的喉咙。”

    “身绫罗，不过也是享着荣华的困兽，与它们并无区别。”海兰笑色宛然，露出糯白细牙，“姐姐，爱，如果能支撑着人活得好，那恨，于我们了，她是来不及后悔，咱们是犯不上后悔。”她以澹然的目光相望，唇角衔着丝清淡笑意，掰着纤纤的指道，“姐姐，前头压着咱们的个个死绝了，也该轮到我们了。”

    如懿只是恍惚地笑着，双眼藏着幽幽沉沉的心事起伏，茫然不知望向何处。这样清寒的夜里，|隐隐约约有春鸟的啼啭夹杂在哭声之中，对着杨柳烟，梨花月，无端惹人悲凉。

    海兰上前步，与她的手紧紧相握：“姐姐，你应该高兴。”

    须臾，如懿向上挑起的唇勉力勾勒出朵笑纹，却清冷得让人觉得凄凉：“海兰……我恨了她那么久，如今她死了，我却不觉得高兴。死了阿箬，死了高晞月，死了富察氏，我恨着她们，算计着她们，彼此缠斗了这么年，可接下来会是谁？我又为什么高兴？总仿佛这样的日子无穷无尽，永远也过不完似的。”

    海兰眉目间清净内敛，语调却冷得如万丈寒冰：“旁人的人生可以删繁就简，安稳世。可咱们脚踏进了紫禁城，这辈子就是今日重复昨日的日子，永无尽头。姐姐，你可以不恨，可以不高兴，但你得明白，我们若不努力活着，今日躺在那儿被别人哭的，就是自己。”

    簌簌风露拂面，如懿独立于月色波毅银光素涟之下，已无太喜悦或是悲伤，只是有淡淡的倦，并有寒意。

    龙舟殿阁中静得出奇，莲心跪在阴影里，大气也不敢出。皇帝只身长立，凝神俯视不语。莲心的身子俯得越发低了，几乎要匍匐在龙靴边上，那浅金色的靴子，黄漳绒的靴面用夹金线穿着米珠和珊瑚粒，密密匝匝。盯得久了，只觉得自己也成了那靴面上细细粒，不留神便会滚落下来，踏成齑粉。

    也不知过了久，皇帝才淡淡道：“你是个聪明人，许事应该明白。”

    莲心恭谨道：“奴婢自然明白，无论奴婢是因为谁而脱离王钦魔掌，但归根究底，|能允许奴婢逃离、能放奴婢生路的，这世间只有皇上人。若无皇上应允，什么都是虚空。”

    皇帝颔首：“莲心，这便是你比旁人聪明的地方。可你对皇后也算忠心，回到她身边之后，对她不利的话，你句不说；对她不利的事，你件不做。”

    莲心的脸容沉静如水：“奴婢终究是皇后娘娘的奴婢，虽然她曾害得奴婢终身受苦，但背主之事奴婢做不出来。皇后娘娘生前奴婢不能出句恶语。如今身后，皇上但问，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帝微微沉吟：“那么，阿箬曾经告诉朕，指使她害娴贵妃、害朕的孩子的人，是皇后和慧贤皇贵妃。”他缓缓论起，将阿箬昔日之言述说。

    莲心皱眉细想了片刻，扬眉道：“皇上不觉得阿箬说的这些话里，屡屡提到素心，却未曾提到是皇后娘娘么？”

    皇帝轻晒，仰首望着阁顶繁复的迷金叠彩，那细腻的金粉填在艳色的朱漆上，炫得几乎要花了眼睛：“素心比你算是皇后的心腹，她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皇后所指使么？”

    莲心时语塞，她雪白的板缎长袄，裙边绣满浅青并香色缠绕的枝蔓，像枝没有生气的藤蔓，笔直地僵立在壁间。半晌，她摇头，咬着唇道：“奴婢不知，亦不能答。皇上方才又提起皇后娘娘用冷寒之物毒害冷宫中的娴贵妃，这事奴婢也略听过二。但奴婢细细想去，皇后娘娘自己素日都不大留心饮食，娘娘离世前几日，太医还曾见素心端了薏米汤饮给娘娘喝。那汤娘娘喝了几日了，反是太医说起薏米清热利水，但颇为寒凉，不宜娘娘饮用。这般想来娘娘其实懵然无知，奴婢也纳罕，为何娘娘对着娴贵妃却又这般懂得了？”

    皇帝眸中微寒：“你是说，除了素心和皇后，只怕还有人牵涉其中？素日与皇后往来的，除了慧贤皇贵妃还有谁？”

    莲心细细想了半日：“纯贵妃、嘉妃与婉常在也常常来往。皇后喜欢四阿哥，与嘉妃略亲近些。只是嘉妃向与慧贤皇贵妃只是面子上的和睦，也不大将别人放在眼里，只和纯贵妃亲近些。皇后娘娘向顾着彼此的颜面，所以慧贤皇贵妃若人来，便不大叫嘉妃起。”

    皇帝的眼底闪着幽暗的光芒，旋即自己亦摇头，释然道：“嘉妃向是个口无遮拦的，得罪了人也不仔细，对着朕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她这样的直肠子的人，应该不是她。”

    莲心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想想却也没什么确实的疑迹，便也无言了。

    皇帝神色黯然，挥了挥手：“也罢。莲心，你在宫中之事已了，朕会让你出宫安置，好好度日吧。”

    莲心怔，旋然有泪水滑落，郑重三拜，谢恩离去。毓瑚立时进来，端了盏清茶，悄无声息走到皇帝身边，轻轻唤了声：“皇上。”

    皇帝木然着，淡淡道：“朕无需人伺候，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