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如懿传【全六卷】 作者:流潋紫

    因为她们的身上，流着样的血。

    她迟疑片刻，踏着满地月色悄然走进。身后有在地上啄食米粒的鸽子，像是跳跃着的白色幽灵，只顾着贪吃，并不在意她的到来。甚至，连丝扑棱也没有。或者，比起殿中的人，它们才像这景仁宫的主人。

    青樱推开沉重的雕花红漆大门，宫室里立刻散发出股久未修葺打扫的尘土气息，呛得她掩住了口鼻。

    殿中并没有点过的烛火，积了油灰的烛台上几个蜡烛头狼狈地燃着，火头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灭去。借着缕清淡月光照进，她辨认片刻，才认出那个坐在凤座上的身影，似足了她的姑母。

    她轻声唤道：“姑母。”

    那人缓缓起身来，如阵阴影逼到她跟前，森森道：“原来你还肯来？”

    青樱沉沉点头，“割开肉，掰开骨，我和姑母流着的血都是乌拉那拉氏的。”

    那人笑了笑，声音如同夜枭般嘶哑低沉，“好。不管从前怎么样，有你这句话，我叫你来是对的。”

    青樱被她的笑声激起身战栗，她仔细打量着眼前人，心下密匝匝地刺进无数的酸楚与感慨，低声道：“姑母，您见老了。这些年，叫您受苦了。”

    可不是老了？当年乌拉那拉氏虽不算等的貌美，也是端然生华的六宫之主。

    乌拉那拉氏干脆地笑了声，冷道：“我虽老了，你还年轻，这才是最要紧的。”

    青樱犹豫片刻，还是道：“姑母，今日登基的，是弘历。太后的养子。”

    乌拉那拉氏仰天笑了片刻，笑得眼角都沁出泪来。“恭喜啊恭喜，你也算如愿以偿，修得善果了。”她脸上忽然冷，面色有些凄厉的狰狞，“谁登基谁做皇帝，谁做太后谁做阶下囚，都不必你来说了。今日钮祜禄氏来见过我，她告诉我，新帝会追封我的姐姐，先帝前头的福晋为孝敬皇后，我生所做的德行，都会记在她身上。钮祜禄氏是成全了先帝的心愿，我姐姐死了，只当她是活着。而我呢，而我呢，不入史册，不附太庙，来日以无名无姓的先帝嫔妃的身份下葬。无声无息，我就成了后宫里介尘烟，风吹过就散了，半点不留下痕迹。好啊好，好狠毒的钮祜禄氏！这样的狠毒，青樱，你可要好好学着！”

    青樱惊得背心寒毛阵阵竖起，整个人定在原地，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如细小的虫子慢悠悠爬过，所过之处，又是阵惊寒。

    乌拉那拉氏轻蔑地瞟她眼，“这般无用，我是白费了心思叫你来了。看来还是如从前般，心浮气躁，不成大器。”

    青樱回过神来，勉强镇定着道：“成不成大器，我能有今日，是姑母的功劳。”

    乌拉那拉氏看了青樱眼，徐徐道：“功劳？当年三阿哥弘时时糊涂，不肯娶你为福晋，让你受辱，你心中自然不忿。我要你暂忍屈辱，先居格格之位侍奉在侧，以图后算，你也以为受辱，不肯屈就。”

    青樱默默片刻，沉声道：“虽然都是妾室，但三阿哥无意于我，只钟情先帝的瑛贵人，才招来弥天大祸。未曾嫁给三阿哥，是我的运气。嫁给四阿哥，我也从未后悔。”

    乌拉那拉氏眼皮也不抬，“可是嫁个弘历为侧福晋，你就心满意足了吗？到底，侧福晋也好，格格也好，都只是妾室而已。”

    青樱想起弘历，只觉万般郁结都松散开来，只余如蜜清甜。“皇上对我颇为钟爱，三阿哥只视我如无物。情分轻重，青樱自然懂得分辨。”

    乌拉那拉氏笑了笑，语气酸涩。“身在帝王家，谈论情分，岂不可笑？”她见青樱只是不以为然的样子，不觉叹了口气，“你这个年纪，自然是不能明白的。也好，不明白总有不明白的好处，自以为安乐，何尝不也是种安乐呢。只是青樱……从今日起，你可再不是王府的侧福晋了，皇宫深苑，又岂是区区个王府可比？”

    青樱想起这几日境遇，不觉也有些蹙眉。乌拉那拉氏打量她神色，淡淡道：“怎么？才进宫，名分尚未定，就波澜顿生了？”

    青樱望着乌拉那拉氏，屏息敛神，郑重下拜，“青樱愚昧，还请姑母赐教。”

    乌拉那拉氏冷笑，“难得，我这个败军之将，个为先帝所厌弃至死的弃妇，还有人来请我赐教。”

    青樱俯身，“姑母虽然无子无宠，但皇后之位年不倒。若非因为太后，今日凤座之上或许是您。哪怕您今日困坐深宫，也定有青樱百般难以企及之处。”

    乌拉那拉氏别过头，“当年你姻缘不谐，成为宫中笑柄，难免不记恨我？如今你又是钮祜禄氏的儿媳妇，我又何必要教你？”

    青樱沉吟片刻，诚恳望着乌拉那拉氏，“因为姑母与我，都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

    乌拉那拉氏望着窗外，深黑的天色下，唯见她黯然面容。乌拉那拉氏声音微哑，“如今，我不是大清的国母，不是先帝的皇后，不是谁的额娘。我剩下的唯身份，只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她停停，沉声说，“当年孝恭仁太后告诉我，乌拉那拉氏的女儿是定要正位中宫的，如今我样把这句话告诉你。你，敢不敢？”

    心头的惊动乍然崛起，她被惊得后退几步，不免生了几分怯意，低低道：“青樱不敢妄求皇后之位，只求皇上恩爱长久，做个宠妃即可。”

    乌拉那拉氏唇角扬起讥笑，“宠妃？除了拥有宠爱，还有什么？宠妃最大的优势不过是得宠，个女人，得宠过后失宠，只会生不如死。”乌拉那拉氏冷冷扫她两眼，“咱们乌拉那拉氏怎么会有你这样目光短浅之人？”

    青樱满脸都觉得烧了起来，讪讪地垂着手立着，不敢说话。

    乌拉那拉氏道：“等你红颜迟暮，机心耗尽，你还能凭什么去争宠？姑母问你，宠爱是面子，权势是里子，你要哪个？”

    宠爱与权势，是开在心尖上最惊艳的花，哪朵，都能艳了浮生，惊了人世。青樱思忖片刻，暗暗下了决心，“青樱贪心，自然希望两者皆得。但若不能，自然是里子最最要紧。”

    乌拉那拉氏颔首，“这话还有点出息。人云宫门深似海，立足艰难。何况你又是我的侄女儿，要在后宫立足，只怕是难上加难。”

    青樱被说中心事，愈加低头。片刻，她抬起头来，大声道：“虽然难，但青樱没有退路，只能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