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客 作者:贼道三痴

    立在人群边缘的井毅大为惊讶，曾渔的八股文他是佩服的，但曾渔的诗作实在让他不敢恭维，生涩稚拙，似初学诗者，而曾渔的书法若从那份赌约上的《灵飞经》小楷来看，虽然不差，但也算不上佳，怎么这些人连赞画得好、诗句妙、书法佳呢，还诗书画三绝，这也太夸张了吧！

    井毅好奇心膨胀，甩开膀子也往人堆里挤，要挤到方桌边看个究竟，听到彭举人吆喝说傅、易二廪生要将曾渔的诗画举起来展示，这才省着lì qì 原地翘首望，片刻后，只见瘦小的傅廪生在了方杌上，两手执着张四尺长尺宽的铅山帘细纸的两个边角，嚷道：“诸位莫挤，这便是曾生的书画，你们先看看。”

    井毅瞪大眼睛看时，那张铅山纸被风吹得飘拂，能看到纸上有画有字，却看不清画的是什么、写的是什么，急得大叫：“先把诗念念啊，看不清。”

    井毅身边同样看不清的士子附和道：“是啊是啊，念给我们听。”

    “好好，诸位安静，听我念诗。”

    那姓易的廪生大声朗诵道：“天上何所见，为君试陈。云深难觅处，河浅亦迷津。鸡犬仙同举，真灵位久沦。广寒居不易，都愿降红尘。”

    井毅皱起眉头，心道：“曾朋友深藏不露啊，这首诗比他昨日念给我听的那几首高明甚，难道他察知我是代列、刘二人来试探他的就gù yì 示短，简直是老奸巨猾啊。”定睛再看曾渔的书法，宛然米元章壮年时期《天马赋》的行书体，笔法爽健，英姿跃出，与赌约上的小楷相比简直不是出于人之手。

    井毅起先有些气恼，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曾渔gù yì 对他隐瞒其诗才、露拙，随即想到自己不也是怀奸使诈在先吗，这样想也就释然，游目寻找曾渔的踪影，见曾渔与那个小书僮立在高台西边角上，正在吃果子——

    井毅微笑起来，气恼已消，难怪曾渔昨日那般笃定，还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列立诚这时高声叫喊起来：“我二人的诗也写好了，请诸位指正，请诸位指正。”喊得脑门青筋暴起，他费钱费力举行这次宜春台文会（请彭孝廉和县学的两位等廪生为评判难道不用花银子吗），是给自己还有刘行知扬名的，不料却让曾渔风头占尽，自是气愤。

    在方杌上拿着曾渔的诗画向众人展示的傅廪生大声道：“这纸张拿着飘动不便观览，还在放到桌上，诸位依次来看，莫要拥挤。”说着跳下杌子，把手里的铅山纸铺在方桌上，用红檀木镇纸两端压住，便让开以便其他人观看。

    井毅等了会，终于挪到方桌前可以细看曾渔的这幅诗书画了，画的是羽白鹤翩跹于云间，云下现隐隐青山，云上有仙阁缥缈，在大片留白的画作右半部，轮硕大的圆月正升起在山巅——

    井毅对画兴趣不大，他只细看曾渔的诗和书法，那首“天上何所见”诗就题于圆月上方，四行米元章体行书矫健姿，仿佛桂树婆娑。

    米芾的书法自元末以来极受推崇，临摹的人很，但学得好的很少，因为米芾的行书中有种独特的意趣，这不是临摹学得到的，曾渔这四十字诗却有《天马赋》五、六分神韵，这已是极难得了——

    井毅暗赞曾渔机智，这样幅清泠泠的水墨画，配合着轻谑的诗意和健媚的书法，相得益彰，比单单首诗给人的感触尤深。

    那边的列立诚高声道：“诸位不要挤，待我吟诵给诸位听，此诗是在下与刘兄合作而成。”随即换了种语气，朗吟道：“韩文公祠俯江滨，松桧荫深径分。北斗晴临还古殿，南山翠合自宜春。雪消梅岭回阳驭，雨祷协塘拥画轮。千古烝尝瞻庙貌，郡人犹自荐芳蘋。”

    吟罢，列立诚环视宜春台上众人，众人被他藐视不过，报以片叫好声。

    刘行知不知何时悄然走到方桌边看曾渔的诗书画，眉头微皱，这等水墨写意他是画不出，不过没说要比试作画，论诗的话，自负的刘行知不认为自己的“谒韩文公祠”的诗会比曾渔这首游戏之作差，这首诗基本是他人所作，列立诚只是帮着琢磨了个韵脚，但曾渔的米芾体行书很见功力，刘行知不得不承认自己略逊筹，心想zhè gè 曾渔实在是狡猾，写赌约时以小楷gù yì 示弱，昨日让井毅去试探也故作稚拙诗，现在才使出全力了——

    自大的列立诚还在洋洋得意，说道：“现在请彭孝廉和两位廪生评判高下。”

    易廪生把曾渔的诗书画拿到壁桌这边，与列、刘二人的诗作放在起，然后与傅廪生齐声道：“请彭孝廉评判。”

    彭举人既为宜春北城带的士绅首领，当然是要标榜“公正”二字的，虽然列立诚以四两银子的束脩请他主持这次文斗，他也不能过于偏袒列立诚，因为从现在看来曾渔得黄提学赞许当不是虚言，所以这时捻着短须在壁桌边徘徊品量，颇难决断——

    毛笔之于读书人，好比与木匠之斧、武将之枪、妇人之针线，是再熟悉不过的，所以对于书法的孰好孰坏很人都是有见地的，曾渔的书法明显在列、刘二生之上，彭举人虽有心助列立诚，也不好随意糊弄，但诗作只要不是差距太大，总好转圜，诗无达诂嘛……

    宜春台上百余士子静悄悄无声，静待北城文宗彭孝廉品评双方书法和诗作的高下，很人心里有数，就看彭孝廉怎么说？

    彭举人又是清咳两声，用指节轻叩壁桌，说道：“双方的诗与书，诸位都看过了，诸位有何意见？”

    众人纷纷道：“全凭彭老先生作主，全凭彭老先生作主。”

    彭举人又对傅、易二廪生道：“你们两位年青才俊先品评。”

    傅、易二生忙道：“彭孝廉学识雅博，有彭孝廉在此，我二人岂敢置喙。”揖让不肯发言。

    彭举人只好道：“那我就妄评两句。”看着桌上的两张大纸，说道：“曾生的书法是下了苦功的，世人习米南宫行书，形难肖神难似，曾生却能探得米字神奥，难得。”

    列立诚脸色有些难看，只听彭举人又道：“刘生的行楷师法二王，也是笔好字，但比之曾生的书法还是稍有逊色。”

    列立诚的脸色难看了，眼睛也斗了起来，藐视切。

    台上众人交头接耳，对彭举人的品判表示认可。

    西南角上的曾渔心道：“彭举人还算公允，若太偏心，我也不会甘愿认输，字是摆在这里的，有目共睹，我会请黄提学公断，判案还有复核、科考还有磨勘呢。”

    接下来是评诗，若彭举人对“天上何所见”诗评价在“谒韩文公祠”诗之上，那这场文斗就jié shù 了，不用再比试八股文了，三局两胜嘛。

    曾渔当然不会这么乐观，果然，彭举人品诗道：“曾生此诗有捷才，清通晓畅，但却有大弊病，那jiù shì 严沧浪论宋人诗里所说‘宋人好以议论为诗’，曾生是否对宋诗有偏好啊？”问这句话时转头望着曾渔——

    曾渔躬身道：“是，晚生喜苏、黄之诗。”心里暗道：“这彭举人还是有眼光的，钱老的诗学的是晚清郑孝胥、陈衍的同光体，主张写诗不能墨守盛唐，对江西诗派颇为推崇，而江西诗派的祖师不jiù shì 宋人黄庭坚吗。”

    彭举人见曾渔承认学诗师法宋人，便hē hē 笑道：“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学宋诗哪里能有大成就，而列生的这首‘谒韩文公祠’诗就有杜工部‘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的意象，我以为列生的‘谒韩文公祠’胜过曾生的‘天上何所见’，诸位以为然否？”

    台上众士子纷纷点头，曾渔;，zhè gè 他还真不好争辩，因为现在的诗坛风气jiù shì 前后七子主导的，诗必盛唐嘛，对宋人的诗看不上眼，虽然列立诚的“韩文公祠俯江滨，松桧荫深径分”和杜甫的“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根本没法比，比钱老的“天上何所见”也逊色，但在种舆论风气的鼓惑下，绝大数人会失去公正的判断力，好比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要符合流行的诗风，即使写得差些那也是走在正道上，反之，写得再好也是南辕北辙，走错路了知道不？

    彭举人又道：“列生、刘生、曾生，你三人对此评判可有异议？”

    列立诚、刘行知表示心悦诚服，曾渔也没有异议，他不能在诗风上争执不服，那样只会导致台上士子对他有不好的成见。

    见无人有异议，彭举人甚感愉快，这评判不好当啊，非有学识和机智不能为此，说道：“论书法，曾生略胜筹，论诗，列、刘二生胜出，下面比试第三场八股文，该如何出题呢？”

    曾渔上前作揖道：“彭孝廉、两位廪生，这第三场比试八股文不能象科考那般，科考作文篇总要、两个时辰，而宜春台上烈日如火，若在这里作文、两个时辰不唯在下受不了，彭孝廉和诸位也是煎熬，愚以为要速战速决——”

    列立诚率尔问：“怎么个速战速决法？”

    曾渔道：“请在场诸生出题，共出三题，你我双方在木鱼十响的时间内破题，不许想，哪方破题破得快、破得妙jiù shì ，诸位朋友以为如何？”

    曾渔这是担心整篇八股文写下来，老辣的彭举人会挑他的毛病暗助列、刘二生，言必失，文章写长了也难免会有小疏漏，而且由彭举人出题的话，只怕列、刘二人早有成竹在胸，所以他不能给对方这种舞弊的机会——

    台上诸生皆感兴奋，觉得曾渔这主意不错，作整篇八股文太费时，这流火般的日头下谁耐烦长时间候着，而且由现场士子出题，zhè gè 有趣，所以纷纷表示曾渔tí yì 可行，列立诚和刘行知也自负，不惧与曾渔比试破题，于是就这么说定了。

    列立诚正待吩咐仆人去下面祠堂找只木鱼来，曾渔早看见壁桌下的小格子就有只木鱼，当下取出摆在桌面上，这敲木鱼计时的权力当然属于彭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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