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宰相厚黑日常 作者:时镜

    顾怀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带着怎样的心情走出沈园的了,想哭，又忽然觉得这就与当日知道孩子夭了样，已经没有眼泪能流了。

    可偏偏她还跟个傻子样泪流满面。

    路回了别院,她个人坐了很久,从天还亮着,直坐到了深夜。

    等到摸着脸上干干的了,她才再次坐在书桌后面，将小小的景德镇窑出来的青花镇纸，压在了信笺上，然后抽了笔筒里支湖笔,五天里第二次给张廷玉写信。

    顾怀袖忽然有些记不得,五天之前自己坐在这里给张廷玉写信是什么心情了。

    到头来，场空欢喜。

    夜里,顾怀袖终于推开了房门,叫来了阿德，“再给二爷送封信去,这会儿二爷应该还在往镇江的道上,腿脚利索些。”

    阿德实在是担心顾怀袖，捏着信不敢走。

    顾怀袖却叹声：“命里无时求不来，你去告诉二爷，他那边杂事缠身，耽搁不起了。”

    张廷玉如今正在平步青云的道上，停下日都觉得奢侈，她岂会不知？

    瞧着天也要亮了，阿德终于还是去送信了。

    路策马奔驰到镇江府，过了有两日半，终于找了个地方停下来，阿德不知道张廷玉到哪儿了，却知道二爷回来的时候定然也是骑马走陆路，比江上逆流行船快许。

    所以路的驿上应该都消息，结果今日在镇江府驿问，说是有个四品官在这里换了马，因为连日奔波太劳累，被江苏巡抚宋荦强按着去歇下了。

    阿德立刻问了位置，这才火急火燎地往府衙奔去。

    宋荦是半路上听人说张廷玉的疯狂的，从常州那头路水路换了陆路过来，他见着张廷玉的时候哪里有什么当日丰神俊朗张翰林的风采？只瞧见个眼窝深陷的疯子。

    “您这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再急也不能这样要命地奔啊。”

    “……”

    张廷玉端了茶，嘴唇干裂，他手指枯瘦如柴，自己看了眼，只道：“这几日的确是跑太快……可很快就要到了……”

    茶水略略沾湿他嘴唇，只润了润口，张廷玉却发现自己根本尝不出到底是哪里的茶。

    宋荦道：“您要不再歇半日？”

    前头康熙来镇江，看见宋荦已经将丹徒的百姓找回来，颇为高兴，说他亡羊补牢时犹未晚。

    这切都是张廷玉指点他的，宋荦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虽只道张廷玉给自己说话，又拉拢自己肯定不是出于什么单纯的“贤”字，可毕竟是救命之恩，哪里能够轻而易举地说翻脸就翻脸？

    何况，张廷玉这人还是光明磊落。

    念头刚刚落下，宋荦还没等到张廷玉答话，就听前面差役来报：“巡抚大人，有个人带着张大人家人的信物来寻张大人了，说有急信！”

    张廷玉端着茶的手抖，也顾不得别的了，只将茶盏放下，“让人进来！”

    阿德这才进来，期期艾艾喊了声“二爷”，然后将信封递上。

    看见阿德脸色，张廷玉就只道事情肯定不好了。

    他现在整个人精神都已经绷紧了，根本松懈不下来，太阳穴上突突地跳动着，仿佛下刻整个脑子都要炸掉样。

    张廷玉心知自己应当是没休息好，这几日赶路都跟疯了样。

    他强压着这种因为疲惫而出来的焦躁，撑着精神，将信纸给拆了，拆了三回才取出了信纸。

    然而这回展开信纸看，纸上仅有寥寥几字。

    他看了，虽在见到阿德的时候就有了预料，可真正事实迎头痛击过来的时候，他却难以压抑自己心底的压抑，劈手将酸枝梨木茶几上装着滚烫茶水的茶盏，摔在地上！

    “啪！”

    碎瓷片伴着滚烫的茶水下溅开！

    张廷玉手掌被茶水给烫了，可他僵直地在那里，体内酝酿着的却是风狂雨骤。

    手捏着信纸，手还灼灼烫着，张廷玉只觉得荒谬，他目光在虚空的左右逡巡了下，甚至看着周围转着头，仰着面，闭眼。

    “真好……”

    阿德差点都要哭出来：“二爷，您别这样……”

    张廷玉仰面着没反应。

    他与顾怀袖，虽分隔两地，可何尝不是同样的由希望而失望？

    路跑了少天？

    水路换了陆路，陆路换了水路……

    江南水乡走得他心都焦了，可眼看着要到了，送到自己手里的竟然是这样的封信。

    顾怀袖言语很简单，可张廷玉不用想都知道他的发妻如今是什么心情。

    因为夫妻体，感同身受。

    头个孩子，是他们两个人终身抱憾之所在。

    他缓缓将眼帘掀了起来，扫眼阿德，却道：“我与宋荦大人有几句话说，你先出去等我，会儿起回去接夫人。”

    阿德不敢反驳，只退了出去。

    旁的宋荦早在张廷玉骤起摔了茶盏的时候，便已经看见了这温文尔雅的张翰林翻脸的瞬间。

    那时候，宋荦为之胆寒。

    个人面具下面到底是怎样的张脸，太少人知道了。

    而张廷玉的面具，已然在他夫人送来封信之后，瞬间撕裂。

    宋荦只看了周围伺候的人眼，也挥手让他们下去了。

    “张大人……”

    “我想请宋大人帮我个忙。”张廷玉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走近了宋荦，看着挺和善。

    宋荦心里打了个寒战，“张大人……”

    张廷玉折手里的信笺纸，又直起了身子，道：“今年江南的新茶要开始收了，收茶的船，也开始在江上走了。宋荦大人您，是江苏巡抚，以扣船搜查前明乱党的名义，扣下几条船，然后任由其风吹雨打，这权力想必是有的……”

    宋荦说不出话来，只骇然看着张廷玉。

    张廷玉笑道：“您照着沈恙的船扣，有条扣条，有十条扣十条，有少您只管扣。出了事儿，我上面给您兜着；若张某人发现那疯子有条船收了茶进京，您——”

    他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住，轻轻比了个割头的手势，轻声道：“张某句话能救您，也能句话让你顶戴花翎伴着人头起落地。”

    救宋荦，又不是白救。

    张廷玉先救了他，也将这个人调查清楚，宋荦有把柄在张廷玉的手里，又怎么逃得过？

    他不喜欢所有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控，所以沈恙……

    不管取哥儿有没有，这件事是真是假，他都必须死。

    即便，可能关系到望仙。

    这人，必死。

    说完这番话，张廷玉很快恢复了，他道声“方才失礼了，谢宋大人款待”，便告辞离开了镇江府衙，带着阿德道，却不去苏州与皇帝同行，而是折道江宁去。

    府衙里的宋荦抬手摸了摸自己脖子后面，层层全是冷汗。

    他发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前面还在想，张廷玉当真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下刻这人就翻脸给他看了。

    翻脸比翻书还快，宋荦也算见识了。

    他看着落了满地的碎瓷片，还有那喷溅状的茶渍，只阵心惊肉跳。

    扣……

    扣沈恙的船？

    扣，还是不扣？

    宋荦想起丹徒未竞之事，终于还是横了横心。

    他相信张廷玉说的是真的，皇帝近臣，犹在这南巡途中被皇帝器重，虽官阶不比自己高，可皇帝身边的人不是他们能比的。要掐死自己，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何况这人是张廷玉？

    想起当初在偎翠楼的情形，宋荦还在后怕。

    他只道声：沈爷，对不起了。

    张廷玉路往江宁而去，身风尘仆仆。

    到底还是看见了三山环抱之间的江宁城。

    而秦淮内河河边上，内城里座沈园里，沈恙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收回了手，看着手里块女人用的帕子。

    他进了僻静院落，看见取哥儿正在拨算盘，算笔，记笔。

    “你病才好，别这样劳累，回头又病了，你爹我可要养不起你了。”

    沈取道：“咱们家还有三百六十七万两雪花银，外头有三十八家茶庄，五十九间布行，二十七家米铺，盐道的生意抛开不算，你个人就能买下江宁城，还养得起孩儿。”

    沈恙怔然片刻，忽然大笑起来，他上去摸了摸取哥儿的头：“你倒是记得清清楚楚了。”

    他拉了把椅子，坐在了沈取的对面，看着取哥儿用枯瘦的手指拨着算盘珠子，就像是他小时候样。

    眯着眼睛，沈恙的表情前所未有地平和。

    听着这样拨算盘的声音，所有所有的焦躁和不安，都平息了干净。

    啪、啪、啪、啪……

    他很有钱，可只有这个儿子。

    坐在这里看取哥儿打了小半个时辰的算盘，他才道：“别打了，当心坏了身子……香玉给你备了汤，你趁热喝了吧。”

    “今儿喝的是乳鸽汤，父亲不喝碗再走吗？”

    他抬首望着沈恙，眼睛大大地，黑白分明着。

    沈恙下想到了顾怀袖，他勾唇笑，道：“好啊。”

    于是坐下来，沈恙亲手给取哥儿盛了汤，取哥儿也给沈恙盛了碗，双手捧着到他面前，只道：“爹，你也喝。”

    香玉在旁忙活，看着着父慈子孝场面，摇头笑。

    沈恙吃相不好，咬了喝汤的勺子，用牙齿磕着，似乎想要将之嚼碎了咽下去。

    沈取听见声音，只叹了口气：“父亲，再咬下去，您喝的就是自个儿的血了……”

    “你爹我喝的就是人血。”

    沈恙是喝着他全家的血长大的。

    他垂了眼眸，将勺子从自己嘴里扯出来，总算是开始了喝汤。

    等着顿汤喝完，沈恙交代他早些睡了，才从院子里又顺着长长的长廊回了自己书房。

    书房里已经坐着个女人，端庄娴静。

    沈恙见到她就笑了下，“来要你女儿了？”

    这是张跟张廷玉很像的脸，张望仙看着沈恙走了过来，坐在自己对面。

    旁边放着只酒壶，里面还有半壶酒，沈恙抓起来，轻轻晃了晃，听着里面酒液的声音，等着张望仙答话。

    张望仙道：“事情办成了，她人呢？”

    “在园子后头，今儿刚吃了厨子做的四喜丸子……放心吧，我看着有那么吓人吗？”沈恙对着壶嘴喝了口酒，歪七扭八地坐着，却忽然垂了头，似乎很丧气和颓废，“我是个很善良的人……”

    张望仙冷笑了声，也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不共戴天的血仇，我该杀了你再自裁，可我还有女儿……沈恙，你这样机关算尽，真的会自食恶果的。”

    沈恙听了却道：“谁允许你直呼我名姓了？”

    他提溜着酒壶，似乎是借着酒意胡言乱语：“我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儿子，为什么要给别人？父母对孩子有生养之恩……顾三生他，我养他……我为什么要放手？”

    “你本不配养他。”张望仙说话毒得像根针。

    沈恙道：“你跟张廷玉果然是兄妹。”

    张望仙坐在那里，两手叠放在起，从来不曾忘记大家闺秀的做派。

    她斜睨着他：“旁人将狗崽儿当儿子养，终究那还是条狗；你本是想把别人的儿子当狗崽儿养，却养成了自己的儿子，付出了真感情不想放手的滋味，如何？可你终究还是要放的……”

    “哗啦啦……”

    沈恙还晃着酒壶，也任由自己的思绪跟着酒壶转悠。

    “不是的……”

    罢了，解释什么呢。

    反正他沈恙卑鄙无耻，阴险狠毒。

    想着，沈恙又喝了壶酒，荒谬的理由，何不留给自己荒谬着？

    “你沈恙，不得好死。”

    张望仙已然知道自己女儿在哪儿，再不想跟沈恙废话句，她起身想要走，谁料沈恙却忽然说话了。

    “我不得好死，他张廷玉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以为他就干净么？”

    沈恙权谋这许年，哪里能不清楚人心是怎么长的？

    取哥儿随时会死，若是直瞒下去就好了，蛛丝马迹藏不住，所以才有他设了这个大费周章的局。

    至于张廷玉……

    沈恙笑，“你了解你二哥吗？”

    张望仙嫁得早，她回忆起来，出嫁那会儿，她二哥还是平平无奇，家里顶梁柱是大哥。

    最近几年的信中才渐渐变了，二哥开始崭露头角，可大哥却……

    没了。

    这些都是张家的家事，可如今沈恙问了句“你了解你二哥吗”……

    张望仙所有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二哥跪在大哥的房前，被娘用药碗砸得满脸是血的模样。

    “……”

    她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丈夫没了，张望仙却还不敢披麻戴孝，还要带着棺材路回陕西归葬……

    种种的事端凑在起，眼前这是她杀夫仇人……

    “我二哥早年才华横溢，聪颖过人，可后来……”张望仙忽地弯唇，只怜悯地看着沈恙，“不管他是怎样的人，我只能告诉你，我无力杀你，可你的报应很快就要到了。”

    “我二哥性子，奇毒无比，你狠不过他。”

    “今日你算他分，他日他教你家破人亡各自飘零。”

    沈恙听了只笑：“我乃无家可归之人。”

    “那便死无葬身之地，五马分尸再曝尸荒野好了……”

    张望仙想起他是个痴情种，忽地想了句恶毒的话，只慢慢道：“你将我二嫂捧在心尖尖上，却不知他日教她知道了你今日之成算，将被她用刀尖戳进你心口里，落滴心头血出来，于是命呜呼……”

    “不。”

    沈恙摇摇头，又喝了口酒，续道：“我满身铜臭，满手血腥，满心脏污……杀我都是脏了她的手，若真有那日，何劳她亲自动手？我自代她行刑罢了。”

    说罢，他将手里的白玉酒壶朝着前面墙角花瓶扔，“啪”地声脆响，酒香氤氲开来，而后噼里啪啦地倒了大堆的东西。

    沈恙闭上眼，似乎是醉了。

    张望仙陡然有些可怜他，血海深仇未报，自己就作出这大干的事情来，也是活该了。

    “真真个疯子，你是醉了。”

    “我从未醉过。”他依旧是这句话。

    张望仙听着，冷笑声，却终于离开了。

    沈恙仰在太师椅上，静静地想着。

    “这是我这辈子最亏本的桩生意了……”

    再怎么打算盘，都算不回来的利润。

    亏掉的，兴许是他这条命。

    外头钟恒捏着奏报上来，脸色铁青：“宋荦疯了，扣了我们收茶回来的十八条船……”

    沈恙听了只道：“你错了，不是宋荦疯了，是张廷玉疯了。”

    可那又怎样呢？

    右臂已断。

    端看谁算计得过谁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五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