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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为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第30部分阅读

    江山为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肉书屋

    又是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

    他好整以暇地坐正,一把将北境奏来的急报狠狠地摔了下来,凉声道:“卿等不见北面事态已成了什么样?贼寇乱军四处流窜、北戬大军倾兵压境,如今再加上孟廷辉投敌卖国——”

    最后那四字被他说得轻浅,可殿上几人却听得一阵脊寒。

    都是颇知皇上心性的,又怎会看不出在这貌似平和的语气背后,掩盖的是怎样一番惊天怒浪。

    而他越是平静,就越令二府感到不安。

    古钦还欲再言,却被一旁的周必暗暗拉了一下,示意他不要当此时再拂皇上逆鳞。

    英寡目光飞速一扫众人,“孟廷辉原在枢府,北面禁军一切兵务她都知晓。此番她既已投靠北戬,则大平北三路各城寨屯兵、守将人马之详况,北戬必会尽数所掌。倘是二军开战,狄念定会处处吃亏。更何况还有那些在后阻道的前朝寇军,若照眼下态势,卿等以为大平此战能有几分胜算?”

    众人心中皆明,却都不语。

    他颜色一黯,突然厉声道:“朕当初念及国计民生,不豫于国中大兴兵事,然北戬有恃无恐欺人太甚,逼我大平至此地步,边境烽火早非北面三路所能止,倘想绝其屡屡兵犯之举,非灭其国不可!”

    枢府几位老将忪怔了一瞬,随即脸色大变。

    这才知道皇上意欲亲征是为了什么。原先二国之战不过止于边境,然此番皇上竟是想要一举倾国之兵,彻底灭了北戬!

    倘是如此,则北面现有的兵力是万万不够的。国中凡二十八路中至少要有三分之一的营寨听令调兵,这一番举动的影响可谓极大,若无绝对的帅权,只怕不能使得诸路禁军骁将轻易伏服听令。

    更何况寇军兵力与日俱增,非大范围举兵清剿不能尽灭其势,仍靠北三路现有的禁军只怕会越拖越糟。

    孟廷辉既已叛国,则原先北面禁军一切所计皆不得奏效,均得重新定令才是。倘是仍以狄念为帅,则军报往来费时费力,北面军情亦恐因此而遭延误有变。

    众人犹在琢磨之时,他又开了口:“此番亲征,朕麾下不置副帅、不置参议,一切军令皆由朕定夺签发、直下军前各将领处,以防节外生变。”

    方恺闻言沉眉,心下愈紧。

    皇上此议是以孟廷辉之事为前车之鉴,意欲亲征亦是不愿枢府中人此时参豫兵务军令;而一旦亲征,军令竟连枢府都不与知晓报备,防的不外乎就是会有人再与敌军互为勾通、以泄军密。

    “陛下……”江平的神色倒是将信将疑,“陛下意欲倾兵攻伐北戬一事,是真的想清楚了?”

    英寡脸色漠然,“北戬断无止战之意,北三路禁军又因孟廷辉而陷入眼下万险之境,倘不如此,何以保我大平之国土百姓!”

    中书这边人人面色皆如土灰,当此之时,欲劝却不能劝,虽不愿国中如此大兴兵事,却也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方恺见状果断道:“陛下且缓半日,待臣等退殿后仔细斟酌商量一番,拟个札子呈与陛下看。”

    他悠慢一阖眸,“朕意已决。卿等倘是要议,便议这亲征诸事细末。入夜之前,枢府须将京畿以北诸路的营寨将兵详情奏禀上来。”他缓缓一顿,声音低下去:“都退下罢。”

    众人知他疲累,此时也不好再多劝谏抑或奏议,便前后轻步退了出去。

    殿门被人缓缓打开,金灿灿的阳光铺天盖地而入,随后又被人尽数关在了外面,殿中又回复了一片暗冷。

    待再无声响,他才慢慢睁眼,伸手从御案上重新拿过那封薄薄的奏章。

    密奏。

    臣孟廷辉于金峡关外恭祈圣鉴事。

    臣入朝凡四年,能得陛下倾情以付,此乃臣之大幸矣。

    然臣性贪,陛下于臣虽多有擢拔封赠,不及北戬待臣恩利厚矣。

    臣侍陛下虽久,然多有佯装承宠之状,是非真心,不过为图二三利耳;陛下明主是也,纵有宠臣之心,亦不肯多予臣私利,此臣所不豫尔。

    北戬既许臣恩惠如斯,臣窃喏不敢告白于陛下;今臣将入关,不得不与陛下明言,以谢陛下多年之恩,亦谢臣之滔天逆罪。

    臣大j,不敢蒙负陛下错信厚爱;天下必有忠贤之辈能得陛下之心,与陛下执手同立、相守以共。

    臣今行此之事,实乃自绝于陛下,惟望陛下视臣如草芥,今生勿念。

    ……

    他的目光移动得极其缓慢,将这奏章上的字句一点点逡扫过来,双眸中渐渐泛起火光,先前平静的脸色亦是荡然无存。

    许久,他才合上奏章,刚毅的面庞愈发显得棱角锋利,纹丝不动的身形更是凝戾慑人。

    臣实乃自绝于陛下。

    自绝于陛下。

    自绝于陛下……

    他低眼,拿着奏章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她的声音仿佛就在他耳侧,一遍遍不休不止地轻道这一句话。

    他本已算好了一切,却惟独没有算到她是如此聪睿,竟会径自察觉出他瞒了她许久的事情。

    可她虽是聪睿,却也没有想过,其实他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世。

    她信他,所以从来不疑他会瞒她骗她。

    她骗他,为的只不过是让他和他的江山再无后顾之忧。

    他的心底好似突然间被人硬生生地剜去了一块血肉,浑身都疼得发颤,僵坐着无法动。

    从那一年的明媚春日到现如今的炎炎夏日,她一点一滴地让他懂得爱、懂得被爱,而他依她所愿如此深深深深地爱上了她之后,她却要自绝于他!

    但他既然爱上了她,就断不可能会放开她。

    他又岂会遂了她这心愿!

    章一四四 但使君心似我心(下)

    晚霞蔽天,昭文馆的门“嘎吱”一声,被人从外推了开来。

    尹清在案前下意识地抬头,可看清来人后,脸色不由变得有些怔诧,许久才慢慢地站了起来,低眼道:“臣不知陛下来此,有失礼数,还望陛下恕罪。”

    英寡脸色平静,缓缓朝内踱了几步,目光随意一扫他案上卷簿,道:“你举进士至今,好像还未在私下见过朕。”

    尹清将头垂低,恭声道:“是。”

    然而下一瞬,一把长剑冷鞘便狠狠地格在了他的喉间。

    他脸上乍现惧意,却又在刹那间平复下来,抬起头,毫不退避地迎上英寡的目光。

    那一双异色双眸溢满了凛冽的狠意,寒川尽融,也化不去其间簇燃的怒焰。

    英寡缓缓一动手腕,只问了一句:“她人在何处?”

    被冰冷的剑鞘如此格压,尹清的呼吸渐渐艰难起身,身子也跟着变得有些僵硬,却还是维持着淡然的眼神,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英寡眯眸,“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

    尹清眼一垂,勉力开口道:“是不知道。纵是知道,也不会说。”

    长剑冷鞘刹然一收,他重重地屈身咳了起来,喘息不停。

    “如此看来,她果真知晓了自己身世。”英寡回身,利落撩袍入座,紧紧盯着他,“她是何时知晓的?出京前还是出京后?又是由谁告诉她的?”

    尹清目光有些惶惑,继而又有些懊恨,一时后悔起自己方才被震得失了神,竟就如此认了。

    许久,他才暗哑出声:“并没有人告诉她,全是她自己察觉出来的。出京之前她来问过我,我自然不会否认。”

    英寡眸色一深,虽与他之前想的一样,可心口仍是有些发麻。

    孟廷辉——

    我果真是低估了你。

    可你又何尝不是低估了我?

    尹清回神半晌,抬头朝前看去,却见身前这个华服男子一脸肃色,眉目寂然,全无先前狠戾之色。

    他有些摸不清,索性横心道:“敢问陛下是如何知晓这一切的?”

    英寡斜眉,目光又始锐利,“说来当谢你们当初在潮安上下寻她旧迹,否则朕派去的人不可能会顺藤摸瓜、这么快就查出她的身世。”

    尹清一下子怔住。

    是没料到,他竟然知道得如此之早。

    但倘是这样,他为何这么久都没有下手?还愈发予她恩宠,纵她在朝中一路高升?

    英寡忽而一弯薄唇,笑意凛然,“可惜你们只知道她是孟昊之女,却不知当年正是朕救了她的命,命人将她送去冲州女学的。”

    尹清又是一怔,疑诧之色不掩于面。

    英寡又道:“恐怕你还不知道,如今她自认投敌卖国大j之徒,北境前后皆知孟廷辉j名,最迟今夜,京中朝堂亦会知此一事,到时候,她上可负千古骂名,下可遭万民唾弃。”

    此话有如晴天霹雳一般,令尹清大惊失色。

    “绝不可能!”他皱眉道,“待到了舒州后,自会有人将她中宛皇嗣身份告白于天下万民,到时便无人会以为她是大j之徒。”

    英寡脸色一黯,“照此说来,她眼下是正往舒州而去?”

    尹清话头轻梗了下,咬牙道:“不知。”

    英寡略一顿,又冷冷道:“亡国破家之仇于她固不可忘,但她心怀万民之忧,又岂是你能尽知的?”他的目光中尽是嘲谑之意,“她既已自认大j之徒,又岂会容你们再拿她这皇嗣身份大做文章?”

    尹清脸色清冷:“事已至此,她又有何办法能不让人将她的身份告白于天下?”他甫一说完这话,脸色就变了,蓦地抬头道:“你是说……?”

    英寡坐着未动,不语,只是漠然地注视着他。

    “不可能,”尹清连连道,“不可能,她绝不可能会如此做的……”

    英寡突然起身,沉喝道:“来人!”

    立刻有两个持械侍卫从外而入,二话不说便将尹清往外带去。

    尹清毫不挣扎地随人向外走,临到门口时,却费力扭头回望了他一眼,目光中终于露出一丝惶惑,却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孟廷辉。

    “在朕亲征离京之前,”英寡上前两步,盯着他,“倘是你肯说出她南下至舒州的线路,朕便饶你一命。”

    时入八月,北地的天气就渐渐没有那么热了。

    临淮路相较于建康及潮安二路来说,受到战火波及的州县并没那么多,除却南面少数城寨已被寇军所占之外,北面从梓州、睴州往下,一路多半皆在大平禁军所掌之中。

    依孟廷辉之前所计,岳临夕带着她从睴州一路南下,途经数州府,然后打算从楚州向西进建康路,再向南至舒州。

    为避人耳目,岳临夕与孟廷辉乔装为兄妹二人,出身富商之家,随行的十余个士兵亦扮作府上家丁,一路护送二人南下。

    她的官服诸物早已命人烧了,岳临夕特意为她置办了一身大户人家女儿的行头,轻纱长裙薄褙子,婀娜殷红。

    路上每逢馆驿,岳临夕必会寄信一封。她不知他是寄往何人何处,更没心思去问,随便他做什么,她都是一漠不关心的模样。

    快到楚州城时,北面已有关于她投敌卖国的流言传来,岳临夕于此颇有微词,可她却道:“叫旁人以为我是大j之徒有甚不好的?如此一来,人人都以为我在北戬,大平禁军纵是再恨我,也是把这怨气撒到北戬头上。倘是让人眼下就知我是中宛皇嗣,必会有禁军一路南下围堵我们,这岂非跟自己过不去?而你我又焉能一路顺遂地进入建康路?待到了舒州,内外皆是我们的人马,到时再将我的身份公开于世,天下百姓必会恍悟,如此方是万全之策。”

    岳临夕听后只是微叹,觉出她言之有理,便再没提过此事。

    楚州不大,城中邸店也小。

    夜宿城中之时,十余个随行士兵安排不下,只得另找住处。岳临夕将诸事安排妥当,欲请孟廷辉入房歇息,她却悠然叫了一盅酒,坐在堂中静静地饮,细听那些住店人在倾谈些什么。

    岳临夕无法,只得陪她一道坐了下来。

    其实不听也知道,近些日子来最为北地百姓们首尾相传的,无外乎就是孟廷辉那投敌卖国大j之举,更有些许不堪入耳的辱骂之辞时时传入二人耳中。

    岳临夕听着听着,就觉得有些坐不住,侧头低声对她道:“国主且再忍忍,待明日进了建康路,与前来接应的人马会合后,便可放心了。”

    孟廷辉脸色如常,轻轻点头,以示知道了。

    旁边的桌子上有人与他二人搭讪道:“二位可是从北面来的?有没有听说那孟廷辉之事?此女当真可恨,竟让我大平禁军白白折损了一万多兵马,小娘子你说,倘是让这等j徒存活于世,可还有天理?”

    经千百人口口相传,此事早已被夸大了不知多少倍,此人说北面因其而折损了一万人马,还算是少的。

    孟廷辉侧过脸,明眸清亮,“是没天理。此等j徒,纵是将其凌迟处死,亦难解我大平万民之愤。”

    那人一乐,道:“还不知小娘子年纪轻轻,却能说出这等话来!”他凑近两人,低声道:“二位才从北面来,想必对这南边的事情不慎了解,殊不知京中那边已有消息传来,说是皇上要御驾亲征了!”

    第145章别时容易见时难(上)

    岳临夕脸色一僵。

    孟廷辉却仍旧是怡然饮酒,问人道:“都说南边寇祸严重,楚州又在建康、临淮两路边界处,我却没见有何乱事。”

    那人挑眉,“楚州城虽是还好,但我听从建康路逃来的人说,那些作乱寇军见人就杀,见女就j,连襁褓中的孩儿都不放过,当真恐怖得紧!瞧这眼下的态势,倘是朝廷再不大举调兵,单靠北面的这些禁军怕是难以平乱。想来皇上亦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会要御驾亲征的!”

    旁边有人听见,也来凑热闹道:“皇上倘是亲征,这些边路的禁军将兵们听了不知会有多振奋!到时候不管它是北蕺还是贼寇,统统不在话下!”

    又有人道:“此番要不是因那孟廷辉投敌,我北面禁军会吃这么大的亏?说不定早已派兵南下大举剿寇了!而皇上也不必千里亲征,让万民为之胆颤了。”

    她搁下手中的酒盅,侧身对岳临夕道:“走罢。”

    岳临夕搁下酒钱,依言起身,陪她朝里面走去,路上迟疑着开口道:“方才那老民听说寇军滥杀无辜一事,定是其信口开河,国主万莫往心里去。”

    孟廷辉轻声道:“莫论是什么样的兵马,又是什么样的人统军,只消一打仗,就必定会有扰民滥杀之事。这点我自清楚,你毋须多言。”

    这话说得果断决然,岳临夕听后暗下叹服,只觉她是当真杀伐不惧,于是愈发尊崇她起来,“大平皇帝倘是果真御驾亲征,国主以为如何?”

    她轻轻笑起来。“大平皇帝不善兵事,此番想必是做做样子给禁军们看的,无外乎是想要促将兵们激勇奋战,但其谋略无能,又岂能打得了胜仗?”

    岳临夕又问:“话虽如此,但仍不可不防。国主何时能将北三路的兵砦防略告知微臣?微臣也好早做部署。”

    孟廷辉回头瞥他一眼,淡淡道:“急什么,不是明日就要入建康了么?待我见着军前诸将,自然会告诉你们。”

    京中。

    御史台狱的大牢中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霉的臊腥味,触脚便是污物。

    左秋容一手提着红木食盒,一手提着长裙,在晦暗的光线中仔细辨别脚下的路,又飞快地朝里面走去。

    走到尽头,横立一道铁门,外面又有狱卒在守。

    她急忙从袖中掏出封东西来,又拿了些碎银分别给这两个狱卒,轻声道:“我是替翰林院的方学士来的。”

    狱卒侧身闪开,开了门让她进去,又从外将门重重地锁了起来。

    她一进去,就抱着食盒定定立在门口,纹丝不动地望着里面那个男子。

    尹清仰面躺在牢房地上的枯茅上,身影消瘦,两眼紧闭,听见有人进来,也丝毫不为所动。

    左秋容站了许久,才一声不吭地走近他,蹲下来,将食盒里面的饭菜一样一样地摆在他身旁。

    光线幽暗,他缓缓睁眼,看清是她,不由皱起了眉。

    她低着头道:“方大人说,你是修史的时候下笔不知轻重,触怒了皇上,才被下狱问审的。”

    他眼神清冷地盯着她,一字不发。

    她又道:“方大人也为你着急,听得这事儿后便与其他几位学士联名上奏,替你向皇上开脱求情。奈何近日来朝中上下为了皇上亲征一事忙翻了天,皇上不理会自不必说,中书的几位宰执亦是没空管你这事儿。你且再在这儿委屈几日,方大人自会想法子救你出来的。”

    “不必。”他终于出声,嗓音低哑:“叫方大人不必再为我费心,没用的。”

    她默默抬头。

    在幽暗的光线中仔细打量着他,眼底突然闪出些晶莹,口中小心翼翼地问:“他们······他们没给你动刑吧?”

    他一见她这神情,心头便起一阵烦躁,低声道:“出去。”

    她嗫喏地朝后退了小半步,蹲稳了后才道:“这些,这些都是新鲜饭食,你吃些吧······”

    他不耐烦地瞟了她一眼,心头竟有些怒意,“我眼下已成阶下囚,不再是那吟诗作词的风雅文士,你是瞎了还是傻了?”

    她缓缓垂眼,泪珠儿无声而落,微微哽咽道:“我求了方大人许久,他才肯替我请御史中丞廖大人通融一番,让我得以进来看看你。你就让我在这儿多待一会儿,不要赶我走,可好?”

    这一串泪珠儿晶莹剔透,落在牢房肮脏的地上,令他心底募地涌出些什么东西来,却又硬生生地被自己压了回去。

    他转头闭上眼,不再看她,也不再与她多说一字。

    她果真就在旁边静静地看他,许久都没吭气,最后轻轻地将食盒盖起,准备起身离去。

    他却忽然问道:“皇上出征的日子可是定了?”

    “三日后。”她轻轻答道。

    那么,他还有三日可活。

    他闭着眼,脑中浮现出那千军万马铁蹄勺动的场面,心中黯然叹了一口气。

    恍惚间,忽觉额头上冰了一下。

    他瞬时抬眼,一下就看见她近在咫尺的脸,当下怔了神,“你······”

    她亲了他的额头,咬着唇道:“你······你不要同皇上过不去,好不好?”她的双眼又潮润起来,有如黑暗中的明珠,令他心头猝然一明,“我虽不知你是如何得罪了皇上,可皇上向来仁圣,绝不会因字墨之事而降此大罪于文臣。你罪不及死,为何要逼自己死?倘是你死了,我也不能好过。”她微微泣道:“你不要死,好不好?”

    他迎着她这泪,胸口突然沉沉一涩,霎然想起那一日傍晚,那个华服男子在他面前提到孟廷辉时,眼中的情,话中的狠。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合该去死的。

    当年是这样,如今更是这样。

    万民百姓是这样,孟廷辉更是这样。

    他微微攥住拳,朝她道:“好。你出去时,替我向廖大人通禀一声,就说我欲见皇上。”

    从楚州向西入建康,一路顺遂。

    正如岳临夕之前所说,甫一近建康路的地界,没过三十里,便有灰衣暗甲的人马前来接她。

    岳临夕一一向她引见了几个带兵之人,她便波澜不惊地一一见过,然后略为倨傲地与众人一道继续前行。

    从建康路再往南,路就好走得多了。

    寇军之前一连拔了建康路数座州府重城,眼下气焰正是嚣张之时,一路上的情景虽不至于像楚州邸店中的老民形容的那样,却也极是惨掠不堪。

    孟廷辉一路上脸色都不为所动,待入永州城歇整时,方对岳临夕吩咐道:“我欲与这几位将军说说话儿。”

    岳临夕应了去,没过多久便将人请到了她跟前。

    她静静的坐在上位,低眼看这些人在下面冲她行礼,然后微微一笑,“不必多礼,诸位将军坐。”

    中宛遗臣中的肱股之辈尚在舒州候她之驾,眼下这几人虽是统军打仗的。可却不算得什么位高权重之人,但见她语气如此暖煦,一时都道不敢。

    孟廷辉将人一个个都大量了一番,才又开口道:“不知往日里诸位将军都是听谁之令,只是今日既已见了我,便不得不听我插手一问。”

    第一百四六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

    “这建康路上的士兵掠民之举,不知是将军们允授的,还是下面的人恣意妄为的?”她不待人开口,便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几人面面相觑,一副不敢答的样子。

    岳临夕在旁边听见了,脸色有些变动,却也没说什么。

    孟廷辉看也看得懂这些人的神情,毫不客气道:“尔等高攀复国大旗,口口声声说大平新帝无为、平王无德,欲为天下苍生立命求福。现如今尔等攻城拔寨不说,这滋扰民生、残掠百姓一行,可真称得上是为万民求福了。”

    她见几人只低头不语,便冷笑道:“倘是照此下去,就算是我中宛得以复国,又安能坐享的了这疆土?今日我既已承命复国,便允不得尔等行此逆举,毁我中宛皇嗣名声在外。”

    岳临夕回身冲几人道:“国主所言极是。你们下去后须得严令勒持校兵们,切莫再行那扰民之事,否则严惩不贷!”

    众皆应声而退。

    岳临夕转头道:“国主多日来舟马劳顿,今日到了我军所辖地界,便可放心好好一歇。”

    他行过礼便要退下,可却被孟廷辉在后叫住。

    岳临夕便垂首而立,,“国主请讲。”

    她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坐着,轻声说道:“我知方才那几位将军之所以肯应,无非是惧你岳临夕之势罢了,与我这个国主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国主此话···

    孟廷辉笑笑,“怎的,嫌我说话太直?”见他闭嘴不言,她才继续道:“我好歹在大平朝中摸爬滚打了这几年,世间权势人心这种东西,多少能分辨得清的。我虽为孟氏之嗣,可在此处一无根基二无亲腹,那些手握兵权的人凭什么要听我的话?你们尊敬我善待我,无非是想要借我皇嗣身份行此大事,至于究竟做些什么,又岂会真听我的摆布?”

    岳临夕轻叹一口气。

    她道:“你岳临夕在中宛遗臣中可谓肱股,亲上北戬一手促成三国乱事,地位自是不同。但你之所以到现在都肯依我之见,无非是因为我知晓大平禁军兵务诸事罢了。其实你们举兵复国,纵是找人假冒中宛皇嗣,亦非不可行的。但你们偏要找我,宁可大费周章将我从大平朝中一路接到此处,不外乎是看中我对大平朝政军务的了解,我说得可对?”

    他坦然地点头,道:“是。

    她轻轻笑出来,“既然如此,倘是你们一旦从我这里得知大平军政详细诸事,你们又岂会还想眼下这般尊重我?势必会将我凌空架起,空有皇嗣外壳,内不过傀儡一具罢了。而我既然能看得透这些,又岂会轻松便让你们知晓那一切?”

    岳临夕轻一皱眉,“久闻国主聪瑞多智,今日乃知其详。

    既然如此,国主想要如何,不妨直言。”

    孟廷辉敛了笑意,正色道:“我孟廷辉向来贪权恋势,你们既是欲令我称帝复国,我便要真正坐稳这个帝位 。如今大平皇帝御驾亲征,非北三路一方之事,乃大平国中二十八路之事﹔我虽不会告诉你们大平禁军诸路详末,但却能令你们率军夺胜,只消你们听我调令可。

    见岳临夕迟疑不决,她便又道:“北戬重夺金峡关一事你是亲眼看见了的,我断不会骗你的。更何况,我如今身受天下人唾弃,大平朝中绝不会再容我,你也毋须疑心我会中途变卦、弃此地而回大平。

    岳临夕敛眉道:“大平于国主乃是亡国破家之恨,臣断不会疑国主会再回大平。

    “甚好。”孟廷辉怡色道:“倘是你肯听我之计,待复国之事成,你寻的好处势必要比眼下多得多。至于我身份一事,则先不必告白于天下,如此方能让大平君臣以为我人在北戬,不会对我军大起防备之心,而只会将重军引向北面、重布北镜筑岩防略,我军便可趁隙南下侵它重镇。

    岳临夕沉默许久,然后微微点了一下头。

    她神色有些懈怠,道:“与北戬之约乃我所定,此一番攻城掠地之后,就算你们想要择旁人取代我,北戬大军亦不会依。

    他抬眼,目光迥然,“国主识策如此,势必无人能取而自代,当日在北戬只知国主善辩,今日才知国主真女杰矣。”

    “退下罢。” 孟廷辉脸色恬淡。临了却又加了句:“你岳临夕亦非寻常人士,所图又岂止寻常名利?

    岳临夕深望了她一眼,遂行礼退了下去。

    在永州城内歇留三日后,才又启程继续南下 。

    越往南,建康路的寇军便越重,大凡重镇寨皆已被寇所占,大平禁军因之前连败、不得剿寇章法,一闻北镜烽火又起,便愈发不敢冒然折进。

    行过琼州时,才传来确切消息,道大平皇帝已于八月二十日从北京北上,统京畿诸路禁军共十三万御驾亲征。

    除却京畿诸路,西面的奉清路、永兴路、平德路,北面的河阳南、北路的北梁路、中宁路等七路禁军亦有抽兵北调之势,大平大有举倾国之兵力北戬之意。

    不及十日,北面又有消息传回,大平骁将韩澎下晖州。

    北戬倾兵压向临淮路,欲退韩澎之部回师;时狄念之部屯兵已久,再次出兵击金峡关。

    大平禁军虽在北镜上屡屡得进,然却没有对建康、潮安、临淮三路南面的近十万寇军大举攻围,又令人有些不解。

    天下风云一时大变,岳临夕咨请孟廷辉,孟廷辉遂令岳临夕调潮安北路屯军向西进犯成府路,又令临淮路收兵止战,暂观后态。

    越近舒州,山林越多,路也就越不好走。

    虽是已在中宛腹地,可岳临夕行事慎重,不到舒州便仍不敢放心,路上又抽调了近千万人马前后护行。

    孟廷辉为图方便,早已弃车骑马,随护行人马慢慢前行。

    初秋的风有些微凉,吹得这山道上碎叶落花层叠凌乱。因着战乱,一路上的民宿皆是空空荡荡,徒有秋日美景,却是无人赏。

    过了边县数十里。日过正午,前后不着村落,岳临夕便令众人在山道一侧暂歇一番,实是怕孟廷辉累着了。

    然而未几,前面便有探路的士兵纵马驰回,神色慌张地对岳临夕耳语了几句。

    岳临夕脸色遽变,喝道:“当真?!”随即又道:“再去探清楚!”

    士兵领命而退,动作甚急。

    孟廷辉本是靠在苍树下小寐,此时见了不由撩裙起身挑眉道:“何事?”

    岳临夕走近她,压低了声音道:“方才探马回报,前方十里处见有大平禁军出没。”

    她微微眯眼。

    此处正是中宛遗寇腹地,各部兵马星线相连,大平禁军就算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纵深直入此地:更何况,她一路南下都未闻有大平军队进剿健康路这一带,此时怎会无端端的出现大平禁军的影子?

    除非······

    是附近哪个州县才起的战火,而战报未至,那些大平禁军便已攻近此处了。

    正文 章一四七 别时容易见时难(下)

    她眼底一颤,抬头去看岳临夕,就见他眼色凝重,想必是如此猜测的。

    倘是如此,那她身前身后这不到一千人马的扈从,怕是没法儿与十里之外的大平禁军相抗的。

    转想间,又有探马回来,所报正如先前,却是那大平禁军看样子只有数千骑,想必亦是探路的先头之部,正往这边而来。

    孟廷辉返身上马,疾声对岳临夕道:“令人马在山上林中避一避,山下有道,那些大平禁军或许会从山下绕行而走。”

    岳临夕点头,转身飞快地吩咐了下去。

    她在马上眺目远瞰,似乎已能望见极远处那随风轻扬的尘土,漫漫黄沙下有细小的黑影在疾速前行。

    岳临夕在侧道:“国主也请一避。”

    “不。”孟廷辉蹙眉,“须得看清楚是何处的人马,才好再做下面的打算。”说着,她低叱一声,策马向前,一直攀到山头才停下。

    岳临夕跟过去,勒马立在她身后,陪她一道向远处眺望。

    渐近的,那些黑影人形慢慢变大,果真是数千骑兵一路驰冲而来,阳光照得那片片铁甲反射出刺眼的寒光,战马衔枚无声,鞍下湛然发光,那是大平禁军所独有的环锁马铠。

    阵行飞快,又有数面浓紫色的军旗自阵中疾闪而过,随风扬展,那是京畿诸路的禁军骑兵们才能用的旌旗!

    孟廷辉看清,心口蓦地一紧。

    照此说来,此处出现的大平禁军,当是皇上御驾麾下的兵马,一路随征至此,终于要在建康路大举剿寇了。

    她一想到他御驾就在建康路,瞬时连这些兵马是如何深入此地的都无暇去想,只一昧念着他御驾何在。

    岳临夕凑近道:“国主可看清了这是何人之部?”

    孟廷辉一下子回神,强作正色道:“当是奉清路那边的禁军人马,没什么可担心的。先头人马太少,尚看不出是谁麾下的。”

    岳临夕眉头紧皱,“也不知是附近的哪个州县被大平禁军所伐,眼看着就快到舒州了,却在此处遭遇大平兵马阻道,当真可恨。”

    她抿唇,道:“莫要打草惊蛇了,倘是叫这些人马看见山上有兵马藏避,后果可想而知。”

    劲风卷土而过,不多时,便有铁衣人马从山上窄道上倏然闪过。

    岳临夕又轻叹道:“可惜眼下只有千余人马,不然此处倒是个伏击的好地方。”

    孟廷辉凝神望着远处那一阵人马,见其驰速渐渐缓了下来,不一会儿便传来一片勒疆止马之声,随后兵马皆自整齐有序地立在山脚下,不再向前。

    她微微垂眼,心底亦轻叹了一口气。

    连岳临夕都能想出来的兵法,大平禁军又岂会不知?何况这京畿禁军是大平诸路兵马精锐中的精锐,论攻伐利战,个个将兵都是一等一的实材。

    她本以为皇上此次御驾亲征,所率京畿禁军定会直逼北境,谁曾想竟是来了这寇祸重乱之地。

    山下窄道上又传来快马蹄踏的响声,先前才驰穿而去的几骑又飞奔了回来,一路跃至阵前。

    岳临夕的神色有些担忧,“看来这些大平将兵们亦怕两山会有埋伏。倘是他们转道上山,这该如何是好?”

    阵中突然传出动静,有人纵马出列,受那几骑探马报禀过后,又转身回阵左右吩咐了些什么,没过一会儿数千人马便如浪般层层转向,看似是要返身而回。

    孟廷辉轻声道:“这些人马也不过是打头阵探路来的,想必不会轻易过山,还要回去与大军会合的。”

    岳临夕见果真无甚可担忧了,这才舒缓了脸色点头道:“走罢。”

    战马毛色通体黑亮,环锁马铠套在高大骨壮的马身上,愈显坚不可摧。

    马上之人一身轻甲淡淡泛光,长枪在手,腰间长剑寒色灼人,盔上雉缨随风微晃,那刚毅挺俊之姿纵是转过千百个日夜—

    依旧令她一眼便为之失神。

    猎猎秋风吹透她衣裙身心四肢百骸,吹得她绯色裙裾轻轻飞扬,吹出她心头一阵滔天巨浪翻滚不休。

    半天云彩映日,碧天轻薄澄透,可这周遭却黯然失色,黯然失色……直到除他之外就再无一丝颜色。

    她疆立在马上,心知该走,却不舍得就这样走。

    那一匹马,那一个人。

    他策马踱到山前,长枪银尖入地,放眼重新打量这条窄道。

    她隔着峻山苍木落花细苔,眼不眨地盯望着他的一举一动。此时她高高在上,她手握兵马,她美丽华贵,可她却无法走近他一步。

    甚至连唤他一声都不能。

    岳临夕觉出她的异样,立即回身上前,道:“可是有何蹊跷之处?”

    她轻声道:“并无。”

    岳临夕顺着她的目光探眼看过去,又问:“国主可是认出了那个年轻将领是谁?”

    她摇头,利落道:“我不认得他。只是看他打量着山口,怕他一时又策军转上这山道来。”

    心口如鼓在擂。

    一下一下,又重又快。

    很疼。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竟会亲自率这几千骑人马来打头阵,倘是在路上遇个万一,他天子之身将要如何是好!

    她狠心欲退,然而那一匹黑骏却蓦然尥蹄转首,他的目光如飞刃一般随风刮了过来。

    直落入她眼底。

    隔了这么高这么远,他依然望见了她,继而目光一锁,再未收回。

    她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他看见了她。

    可他怎能够在此时此地看见她!

    而她孟廷辉,又怎能在此时此地被他看见?

    她应该在北戬,应该续享那投敌卖国之名,应该永永远远地消失在他面前,今生不再见。

    手心里满满都是汗。

    他的出现,打乱了她早已计划好的一切。

    她真的没想到,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巧的事情…

    岳临夕就在她的身侧,同她一道望着山下。她不能让岳临夕知道他就是大平的皇帝,否则岳临夕必会派人向来时的邑州拨令调兵,将他这几千人马围死在这一带;她也不能让他发觉这身后山林中藏避着近千寇军人马,否则便免不了一场激战,事态更会超出她所能掌控的范围。

    她遂不敢动,亦不敢出声,甚至不敢挪开目光。她怕他会在下一瞬就做出什么她无法应对的事情来。

    可他却只是立在那里,头侧扬,眼明亮,纹丝不动地望着她。

    他立在那里望她,他身后数千人马的目光亦如火穿风般地烧了过来,一路望向他。

    她浑身发热,又发冷,脊梁寒湿一片。

    他的身形挺拔如万年寒松,又如风力冷剑,倨傲且坚韧地在下面等着她,堵着她,截断她从今往后所有的路。

    纵是她心怀千策万计,在触上他这一身铁甲硬片后,也再无可以施展的余地。

    吾皇万岁万万岁正文 章一四八 谁曰相思(上)

    国主?

    饶是岳临夕再听她的吩咐,在看见此时此刻这种情景时,也少不得会生出怀疑之心。

    孟廷辉终于挪开眼,回头瞟了一眼这苍翠山林。

    事已成此,她别无他法。

    “事太蹊跷,”她脸上故作疑色,转身冲岳临夕道:“只怕是他看见你我二人在山头上,心中生了疑。倘与其正面交锋,我等必会吃亏。不如你我装得坦荡些,策马下山,佯作路过商贾,代你我走后,他们必会退走,到时再让山上的人马下来。”

    岳临夕颇疑,迟迟不肯点头。

    她生怕拖久了会遭他亲自上山来,遂暗下一咬牙,急喝一声,猛抽了一鞭马臀,纵马沿山冲驰而下。

    岳临夕一愣,自然不敢放她一人下山,顾不得多想便也策马奔下山去。

    风扫鬓发,心跳飞快,马儿奔驰腾跃时人也像是要飞出去了似的,脑中陡然闪过以前的许多画面,皆是欢乐,今却惘然。

    下了山,还没等她勒马转向,他便已纵马驰至她身前,狠狠替她喝住坐骑,然后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她抬眼触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眸底不由一潮。

    身后岳临夕亦下得山来,她来不及有所反应,就见那边阵中横冲两骑出列,一前一后将岳临夕夹往一旁。

    岳临夕怔愣之后便是大骇,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

    她却无言,手微抖着攥着缰绳。

    “孟廷辉。”

    他薄薄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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