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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为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第9部分阅读

    江山为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肉书屋

    他会用自己的车驾送她,更没料到她已是那般小心,却还会被人看见。

    沈知礼又道:“朝中有多少女官,偏你一人能在门下省供职,且又颇受太子宠信,如今连廖从宽都肯对你示好——”她顿了顿,没再往下说,却是猛地一弯腰,干呕了起来。

    章四十四 进状(中)

    孟廷辉低叹,从袖中抽出巾子递过去给她,“你也莫要这样折磨自己,世上的好男子多了去了,便是当日的狄校尉……”

    沈知礼一把拍开她的手,浑身发抖。

    马铃轻响,沈府上的小厮从车厢后探出半个身子,“大小姐。”

    孟廷辉收回巾子,见她神情不比往常,脸上泪珠扑簌簌地滚粉而落,不禁一时语塞,也不知沈府的人望见这么一副情景心中会作何想法。  沈知礼抬袖抹了抹颊,迎风冷吸一大口,然后大步过去,临上车前却回头望了她一眼,可又终是没说什么,只揽了帘子上车走了。

    身后有廖府的人过来请询,说是可遣马车送她回公舍去。

    她这才感到手脚冰凉,隐隐觉得自己不该知道这一切,可却偏偏阴差阳错地知道了,一时微恼,半晌才反身应了那人,坐了廖家的马车往回行去。

    西津街头夜市刚开,灯亮如昼,各色铺子叫卖声远远传来,夜风夹杂着果子和肉的香味,令她有些恍惚起来。

    马车从东市子桥上行过,下面河水静淌无声,细小的水纹漾起一棱棱的镜样光芒,衬得这夜色更深。

    这城中如此繁华,一副太平盛景,那街上人人都在笑,幼女少年牵着手乱跑嘻闹,大人赏一颗从夜市摊子上买的金丝梅儿便会使他们乐得手舞足蹈。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丝格格不入。

    本就是平凡人,可这么平凡的生活她却也从来没有享受过。

    爹娘是谁她不知,合家欢乐她不晓,这么多年来都是孤灯茕影,一方屋舍独处之。

    高官贵宅中的酒宴上,她纵是一直在微笑,可心底里也终究融不进那些家世显赫的承荫子弟们中去。

    这诺大一个天下,她有谁人可倚可靠?

    便是连像沈知礼那般任性地为情而醉酒流泪,对于她而言也是万分荒唐不可为之事。

    她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偏偏恋上了那个手握全天下的人。

    因为思其人不得而去流泪,终不过是至奢无用之举。

    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因为得不到他而伤心?

    风吹车帘,马车轱辘咯吱一声,竟是停了下来。

    透过帘缝望出去,见已是朱雀门外贡院一带,闹市已去,路宽且暗,有个宫里的小黄门在下拦驾,道:“太子口谕,着门下省左司谏孟廷辉即刻入东宫觐见。”

    廖府的小厮松缰,不知如何是好。

    孟廷辉已然撩帘下车,将他遣回去,然后对那小黄门道:“有劳带路。”小黄门步子飞快,转向行去,她跟在后面,过了御街才又道:“敢问太子为何知道我会从这里过?”

    那小黄门瞥她一眼,不答,足下又快了些。

    就这么一路逆着夜风直入宫门,近东宫时她抬手摸摸发髻,又拉拉衣裙,才随人迈阶而上。

    殿内暖意逼人。

    门板在后一合,她便躬身向座上道:“殿下。”

    英寡斜坐着,一手快速翻着案上的折子,眼不抬地道:“廖家的酒可是美酿?”

    她知他定是知道她去了廖府,否则也不会让人在贡院处等着她,更知他这话意不在问她,满腔诘意甚浓,倒好像她去廖府是一件劣举似的。

    于是便低眸视下,不吭声。

    他又问:“左司谏一职是做什么的?”

    她就算再傻,也知自己定是哪里触怒了他,不由上前小半步,轻声道:“掌规谏讽谕。凡朝政阕失、大臣至百官任其非人、三省至百司事有违失,皆得谏正。”

    他终于抬眼看她,“入门下省还不及三个月,便能去廖从宽府上赴宴了?”

    她抿唇不语。

    他忽然扬手甩过来一本折子,砸在她脚下,冷声道:“我看你是身在门下省便不知自己姓什么了。”

    她也不多语,弯腰捡起那折子,还没看时心中便隐约有些明白,待一翻开,只匆匆一扫,便阖了眸子,嘴角一划冷笑。

    折子是御史台侍御史严叟上的,参劾她与中书舍人廖从宽相交过密,而二省谏官最忌与给事中、中书舍人相通,遂进言限令她今后不得入内都堂等政事之地,而入中书省亦不得由正门出入。

    她合上折子,想了想,方道:“御史台群吏每逢月末便要寻些事端以拟弹章,否则是交不了‘功课’的,殿下对于这点应当比臣要清楚。想来殿下也没打算要按这折子所奏之法来限隔臣,只是臣不知殿下为何如此动怒。”

    他眉峰陡扬,字字有如寒潮掀滚:“数朝中多少女官,谁人像你一样入朝一载便能官至从五品?出入中书门下二省,又有内都堂谏正之权,这二省当中有多少人都恨不得你能踏错一步,好看你狠狠地摔下来,你知是不知!”

    她面色恬淡,微一点头,又道:“臣自是知晓。只是臣不知,纵是臣狠狠地摔下来,那也是臣自己的事,殿下为何要动怒?”

    英寡脸色一僵,眉紧紧皱起,半晌一推案,起身走下来。

    她拢袖站着,头低垂,看着那双墨靴一路而来,停在她面前半步,不禁一扬睫,道:“殿下若是因臣亲附廖从宽而动怒,便依严叟之奏,限臣不得入内都堂等政事之地,臣绝不自辩。”

    侍御史严叟乃是古钦一手提拔的,身处东班臣党多年,这封弹章虽是弹劾她与廖从宽交游过甚,可那暗下之意分明是针对他对她恩宠过甚,而她决不信严叟这封折子是无人在后指使、自行而拟上的。

    连她都会怀疑,他又岂会不疑?就冲他眼下同东班老臣们这张甚于驰的关系,他也不可能真的依了严叟之请,限隔她于政事之地外。

    他不语,她依旧半垂颈首,只是眼中稀光渐凉。

    她虽是人处门下省、又颇多亲附太子,可却从未想过要真要与这些东党朝臣们——毕竟同殿为臣,政见不同不足以成为党争之祸——可却不料这些人会当她是好欺善压之辈,以为一两封弹章便能将她吓退了不成?

    她兀自想着,又道:“殿下,臣……”

    他峻眉忽而一舒,打断她:“你退殿罢。”

    她不由抬起头。

    又是如同上次那般,怒气来了又走,情绪一阵阵儿飞也似地变。

    她这才开始纳闷,不知他这几次三番对她态度多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想来想去却不敢多想深想,生怕自己是自作多情。

    他比她高那么多,看着她的时候双眸低眄,那瞳中异色愈发蛊惑她心,脑中不由自主地就想起来之前在闹市街前所念所想的事情。

    于是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她轻咳,试着问他道:“此事并非大事,殿下遣人斥臣一顿便好,何必还要夜里传臣入东宫?”

    他脸色变了些,不答她话,可目光却没离开她的脸。

    她触上他的眼神,声音瞬时轻了下来,慢慢道:“殿下,臣之前回来的路上行过东市子桥,看那西津街头的夜市很是热闹……臣当时在想,若是能和殿下一同去逛逛便好了。”

    他眸子略阖,眼底尽是拒人于千里外的凉意,嘴唇微动,似是欲言。

    不待他开口,她便扬唇,抢着道:“臣只当自己是在做梦,胡言乱语罢了,殿下别又斥责臣。”

    他果真没有诘责她,反而盯紧了她,慢慢地问:“为何是想要同我一起?”

    她受不得他这似能洞彻人心般目光,立时便垂了眼,心头在颤,好半晌才启唇,笑道:“臣倒是想答殿下之问,可臣不敢犯皇上与平王的尊讳。”

    他何等多智善思,不可能听不懂她的意思,可他却偏过头去,半天才道:“你在廖府酒喝多了,早些回去休息。”

    她料到他会是这反应,当下轻应,敛袖行了礼,慢慢退出殿外。

    外面夜雾正浓,遮蔽了天上稀星地上繁树,将她的心浸得潮润湿重,万般深情,点点生寒。

    殿内烛光正耀,映亮了紧闭高门一案长折,将他的脸晃得忽明忽暗,两个朱字,笔笔跋扈。

    喜,欢。

    她说——

    她喜欢他。

    章四十五 进状(下)

    夜里喝了酒,清晨醒来时必是会头痛的。

    孟廷辉拥被坐着,下巴搁在膝上,眯着眼将昨晚的事情回忆了一遍,才微微恼着穿衣下床,暗怨自己怎会一时冲动,在他面前说出那种话来,这叫她以后再看见他时该要如何是好。

    外面春日暖照,烘褪了她一心潮寒,走在路上,耳边鸟儿脆鸣声不断,花香扑鼻,心头的褶皱一点点被挤散开来,甚是惬意。

    入门下省时恰见曹京慌慌张张地要出去,孟廷辉伸手拦他,蹙眉道:“怎么了?”

    曹京一偏头看见是她,立马拉了她一道往前走,语气颇急:“孟大人怎么现在才来,赶紧随在下一道去南阙门罢!”

    孟廷辉微怔,边走边道:“南阙门?莫不是登闻鼓那边……”

    曹京点头,脸色极是难看:“天未亮时便有人来击鼓,说是要要呈章申冤,鼓院的人以为又是寻常之事,接了奏疏便想将人遣回京尹那边了事,可谁曾想那人进上来的奏疏竟是状告太仆寺主事王奇强索民马、伤人性命!”

    孟廷辉大惊,脚下紧跟着曹京转了几个廊道,一路往南阙门行去。

    登闻鼓院一向由左司谏及左正言共掌,供文武官员及士民百姓章奏表疏、经鼓院阅后可直禀天听,但寻常百姓通常不会轻易来击登闻鼓,纵是有人来击鼓诉冤,那些鼓院的值吏们也都是退转至京尹那边断状,非重大之事不会轻扰皇上来断。

    孟廷辉虽知朝中的登闻鼓制,也明白鼓院属左司谏直隶,可却没想过她才补左司谏一缺不到半年便会遇上这种事情,不由眉蹙愈紧,脸色也是越来越难看,待走到鼓院门口,见了值吏便问:“此事太仆寺那边是否已闻?”

    值吏没见过她,转头看向曹京,目光犹疑。

    曹京忙道:“这是新来的孟大人,自翰林院调补左司谏一缺。”

    值吏忙行礼,垂了头道:“两位大人来得晚,下官之前已遣人去太仆寺那边呈过情了。”

    孟廷辉脸色登时就黑了,“我和曹大人还未来得及详议此事,你安敢自作主张?”

    值吏只垂头不语。

    曹京见她动怒,便劝道:“先要状子来看看再说。”随即问那值吏道:“状子呢?人还在否?”

    值吏点头,赶紧让两人进去,呈了奏疏,又让那击鼓的人出来与孟廷辉及曹京二人相见。

    孟廷辉看了状子,又细细地问了那人一堆问题,才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之前沈知书的一封弹章令王奇被革青州通判一职,归京暂任太仆寺主事,待御史台详察后再迁它职。一个半月前王奇自青州赴京,未及十日便闻御史台呈奏,言青州大营一事证据不足,而以皇上之名在青州行豪夺渔民之举亦非其本人所为,因是请暂留其太仆寺主事一位。

    谁都知道王奇与朝中东班老臣们关系颇密,此番入京必得老臣们相护,御史台群吏又怎会真的察议王奇之罪,且沈知书在青州现如今已是独掌衙事,更不会再千里上折弹劾王奇,因而也就无人再就此事追究下去。

    本以为王奇理当收敛一阵儿,可谁曾想这还不到一个月,便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来诉状的人正是京郊芾县的百姓,代十保近百户的民众来击登闻鼓的。奏疏上言,三月初时,王奇带着太仆寺典厩署令二人、丞四人一道去芾县收买民马以充京畿诸路大营军马之用,而朝廷往年向京郊诸县的百姓买马皆是按比市价高一成的价格来买,谁知今年王奇竟言芾县民马品次质低、只肯出市价的三成付与卖马的百姓,百姓自然是气愤不肯——想那京畿诸路大营中的上等战马,十有八九出自芾县,这些马哪一匹是品次质低的?——当下便有人出来与王奇争论,王奇二话不说便让随行衙兵持械押民,又让人将数百匹民马强行带走;芾县的百姓们无法,便推举一人写了状子,到京府衙门诉冤,可京尹乔舟不问不查便将百姓的状子退了回来,芾县的百姓们三诉三败,一气之下才壮着胆子来宫城南阙门下击了这登闻鼓!

    孟廷辉垂眸闭气,半晌才睁眼,看了一圈这屋里之人,将那奏疏揣进袖袋里,转头对曹京道:“此事必得呈至天听。”

    曹京却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将她拉去一旁,低声道:“孟大人,随在下去偏厅说话。”

    那个来击鼓的百姓拘谨地站在原地,一双眼颇为恳盼地望着她,喃喃道:“孟大人……”

    孟廷辉咬咬嘴唇,“你且稍等等。”然后便随曹京去了鼓院偏厅。

    曹京关上门,扯了把椅子来让她坐,竟是语重心长地道:“孟大人不会不知王奇的背景,这状子连京尹乔舟都不接,登闻鼓院就更不能接——孟大人凭什么要把这荒唐事儿往你我身上揽?”

    孟廷辉盯着他:“荒唐事儿?凭什么?”她微微冷笑,“曹大人亦是举进士为官的,难道没读过圣贤之书?”

    曹京嘴角扬起,“孟大人莫要拿这些话来压人,谁都知在二省为官不易,在下十年寒窗苦读方得今日尺寸之功名,怎愿就这样断送了前程?”他顿一顿,继续道:“在下倒有个主意,孟大人若是拒了这状子,那百姓定会呈奏疏至登闻检院,而检院隶于左谏议大夫郭大人,到时郭大人接也好不接也好,此事都与孟大人和在下无关了。”

    孟廷辉一撇嘴角,默声不言。

    门下省谏院中的人有谁不知左谏议大夫郭合昌是东班老臣们的心腹?郭合昌又怎会不保王奇?这状子若是被鼓院拒了而呈至检院,那个来进状的百姓可还有再诉冤的机会?

    她一按桌沿,站起身来,冷冷道:“曹大人的话我今日记住了,可我也想告诉曹大人一言——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便是我这苦读而来的功名因为此事而断送,我也不悔一分!”

    章四十六 心(上)

    曹京亦起身,看向她的目光颇凉,唇动似是欲言,可却再没说话,只是上前拉开了门,同她一起走了出去。

    一进鼓院正厅,却见有个紫袍官员负手站在当中,正在等他们。

    而那个来诉状的百姓已被人带至外面,看不见影儿了。

    孟廷辉脸色不善,想到先前那个值吏说此事已遣人去太仆寺呈情,当下便冲那官员拱手道:“想必是太仆寺少卿魏明先大人。”

    魏明先微笑,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孟大人。”他看看门外,声音不由低了些,开口倒是直截了当:“王奇之事我已听人说了,特来此地向孟大人讨个人情,可否将这状子退回去?”

    孟廷辉闻言忽而笑了笑,“好说。”她又揖了揖,道:“在下还有事,须得先行一步,待退了这状子后必当遣人去太仆寺禀魏大人。”

    魏明先没料到她应得这般爽快,脸色有些讶然,可仍是微笑道:“那我便在太仆寺等着了。”

    孟廷辉点头,垂睫拢袖,转身快步走出鼓院,让门外值吏将那百姓带出宫门找地安歇一阵儿,然后自己飞快地往门下省走去。

    待到了左掖门处,她才蹙眉回头,想起曹京没有同她一道出来,可念转脑际也未多想,便自己一个人回了谏厅。

    先找了起居郎问过眼下太子人在何处,然后取出状子封了,写了张呈情奏疏附上,然后命人将那状子直呈东宫太子案下。

    人刚走没多久,曹京便回来了。

    孟廷辉正色坐在案前,低了头看卷簿。

    曹京望着她,口气迟疑:“你当真退了那状子?”

    孟廷辉未抬眼,只是随口乱应一声,没有答他。

    他便也未再细问,目光在她脸庞上逡巡了几圈,便归案治事,许久都未再与她说话。

    待至酉时左右,谏院外来了人,进门便道:“孟大人?”

    孟廷辉与曹京双双抬头,见是太子身边的黄衣舍人,忙起身相迎。

    那人走过来,未看曹京,只对她道:“孟大人呈上去的状子与奏疏太子已阅,朱批直送御史台,使人明日清晨前羁太仆寺主事王奇下御史台狱,谕令此事并同之前的青州大营一事彻底详查,二日后由大理寺卿潘大人、刑部侍郎刘大人会同御史中丞薛大人三司会审。”

    孟廷辉听得心惊,原只当王奇最多被勒令归府以伺查案,却不料王奇竟会被下御史台狱,更没料到太子会让大理寺、刑部会同御史台三司会审此案!

    没想到她呈上去的状子他批得如此之快,又是如此之狠。

    想来之前青州二事因朝中东班老臣们相阻而未能将王奇革职问罪,他心中必也是存了许久怒气,此事正是让他再拿王奇开刀的好机会,他怎可能弃之不用?

    曹京面色亦惊,转眼看向她,开口却道不出一字,半晌才皱了眉头,朝那舍人微微一揖,撩袍走了出去。

    她望着曹京背影,半晌才收回目光,低低一吁,想来曹京心中此刻定是将她恨透了。

    那黄衣舍人又向她道:“太子问,孟大人可还有话要呈禀的?”

    孟廷辉低头,轻声道:“殿下英明。”

    黄衣舍人瞧这谏厅内左右无人,这才面露微笑,上前几步到她案前,一展阔袖,从里面摸出一个小方木盒,轻轻搁在她案上,道:“这是太子让下官带来给孟大人的。”

    她挑眉,看向那小木盒。

    四周方整,木色朱正,上面细细密密地雕了瓶纹,又拿彩漆勾绘过,精致夺目。

    她心里忽然一紧,伸手去拿木盒时指尖竟在发抖,然后当着那舍人的面打了开来,就见木盒里面分了四个小格,每个小格里都放了些吃的。

    一个个看过去,有梅子姜,有香糖果子,有间道糖荔枝,还有水晶角儿,无一不是剔透诱人,引人发怔。

    孟廷辉捧着木盒僵在原处,脸色微红。

    黄衣舍人轻声道:“孟大人,这是太子昨夜遣下官去西津街头的夜市上买来的,在御膳房的冰屉里搁了大半天才拿来的。”

    她低眼,合上木盒盖子,抿抿唇,才道:“替我回禀太子:臣谢殿下好意,臣愧不敢受。”

    虽言不敢受,可她却握紧了那木盒,掌心滚烫。

    黄衣舍人见她这样,也没再说什么,只笑着揖了一揖,然后便走了出去。

    她蓦然腿软,坐了下来。

    忍不住又将那木盒打开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里面的小食,看来看去,总也舍不得合上。

    舍人方才说的话仍在她耳边荡来荡去——

    西津街头的夜市上买来的……

    夜市上买来的……

    夜市上……

    她抑不住嘴角的笑意,眼底湿漉漉的,生怕这是一场梦,下一瞬便会惊醒,发现这一切都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木盒上的细细纹路硌着她的掌心,一条条印进她心底里去。

    厅外忽然有人影晃过,她这才回神,赶紧将那木盒盖起收好,脸色亦转,端起一副正经的模样,执笔低头。

    ·

    虽是春日,可日头仍落得早,天色未几便由昏灰转作深青。

    门下省诸厅里人声已少,几间大屋子里的宫烛也已熄了,孟廷辉这才掩了卷簿,收拾了东西,吹灭烛火,走了出去。

    初春夜风扑面依旧寒,她拢紧了衣襟,足下飞快,脑后发髻微散,掉出来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

    走着走着,手便不由自主地伸进袖袋里去摸那个梅红色的小木盒。

    嘴角又扬起一丝微笑。

    连这夜风也变得悦人起来,脚下的长长砖道也好似不那么长不那么难走。

    她将下巴收进官服高领里,咬唇轻笑。

    到底……到底不是她在自作多情。

    脑中闪过他那一张冷峻的面孔,心底顿时变得暖暖软软的,好似浸了蜜一般的甜。

    她深深吸了一口冷风,握着那木盒,大步转过街角。

    朱墙下的阴影中突然窜出几道人形,直扑向她,从后面勒住她的脖子,捂住她的嘴,然后将她飞快地拖向不远处的一处死角。

    她喉间火辣辣的疼,惊地想叫,可却被人捂住嘴出不了声,只觉背后重重一痛,天旋地转间整个人便被压到了硬梆梆的石地上。

    胸口跟着一痛,不只有几只男人的手探上来,开始大力撕扯她的官服,布料被撕碎的悉娑声细小却令人恐惧,在这寂夜中轻轻震漾。

    她拼命挣扎,长发碎乱地披了一身,可却挣不过压住她四肢的数双手。

    寒风过肤,刺痛了她裸露在外的身体。

    有男人粗糙的嘴唇压上来,用力咬吻她的身子,大手探下去扯落她的长裙,一边挤开她的双腿。

    耳边传来其余男人的粗喘声。

    她眼角一片湿,眼前模糊不已,在夜色中看不清这些人的面孔,只觉身子僵痛不已。

    伏在她身上的男人稍稍一撑,开始伸手解裤带。

    她觉出膝盖处松了些,心跳飞快,拼了力地抬腿朝前一顶,狠狠撞上了那男人的下身。

    男人低低吃痛声响起。

    下一瞬便有一巴掌朝她右脸上用力扇了过来,力道又猛又重,登时扇得她眼冒金星。

    她浅咳,嘴被堵住发不出声,只觉呼吸不能,然后左脸处又被扇了一掌,脑侧重重地磕在石砖一角上,尖锐的刺痛一刹间抹杀了她的神智,再无知觉。

    章四十七 心(中)

    夜色如墨,东宫外的长道上有人快步急行。

    离殿门不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震鞭之声,一人一马逆着宫灯之光,倏然而至。

    劲峭的身形微动,弓剑长影轻晃,翻身欲下。

    长道上急急在走的人看清,赶忙叫道:“殿下!”然后便小步跑了过去,“殿下去了哪里,让小的好找!”

    神卫军至麾校尉狄念今日奉旨入宫谒上,太子日落时分与其共赴殿前司校场习阅弓剑,天初黑时狄念谢辞出宫,而太子却没直回东宫,东宫一众属吏们皆不知他去了哪里。

    英寡人在马上一斜,看清来者面上焦急神色,不由又坐正回鞍,皱眉道:“何事如此慌张?”

    小黄门道:“半个时辰前沈太傅府上来人至宫门传报殿下,说是门下省左司谏孟大人出事儿了。”

    身后殿前悬着的宫灯亮目刺眼,他逆着那光,五官模糊不清,仅留一脸寒朦夜色,许久才慢慢道:“孟廷辉人可安好?”

    未问为何是沈无尘府上之人来报,也未问这皇城地界是出了什么事能让沈府不顾避嫌而深夜来报,只是问——她人是不是还好。

    小黄门拾袖一擦汗,声音轻下来:“沈府来人只说了大概,小的也急着没细问孟大人情形,就赶忙来寻殿下了。只是看沈府那人神色尚安,想来孟大人并无大碍。”

    英寡听清,直身催马上前,声音隐隐透寒:“是因何事?”说着,右手已探去取了本已收起的马鞭,屈指攥起。

    人转马动,侧脸微现,那宫灯晕光斜扑过来,映亮了他的半张脸,平静无惊,甚是冷峻。

    小黄门似是有些开口难言,踯躅了片刻才上前,踮脚凑高了些,待他倾身而下,才在他耳边低声飞快地说了几句。

    最后一字尾音未落,空中便响起一声令人胆寒的震鞭之音,下一瞬黑骏已如利箭一般冲了出去,长鬃一抖划过夜色,徒留一地月光清辉。

    男子低沉狠戾的斥马之声自前方传来,小黄门浑身一抖,连忙回身往禁中外的皇城司走去。

    过横门,马儿四蹄狂尥震地,鞭催愈急,宣德楼前宫门处的守卫躲闪不及,险些被这一人一马掀翻在地。

    长长御街一路冷清,铁蹄踏地声愈发凛人,疾驰之影一刻不停,直直冲过宫城北阙门,直往城东沈府奔去。

    夜里寒露凝了眉梢,凉意层层渗下去,心头满是霜色。

    一路而去脑中只有她那双清湛无杂的眼。

    马儿急行,腰间冷剑嗡嗡在颤,缰攥愈紧,鞭震愈急,恨不能下一瞬便可以看见她。

    沈府高楣在前,一院皆亮,门外小厮看见他驭马驰来,忙上前接驾,又有人入府去禀。

    英寡不顾勒缰,马儿仍未减停时人便已纵身跃下,横踏几步进了沈府,开口问人时语气却是异常平静:“人在哪里?”

    小厮答:“在大小姐屋子里。”

    他走得飞快,冷不防一人从廊前拐角处急急走出,撞到了一起。

    “殿下?”那人语气又惊又急,声音颇为熟悉。

    他眸光直扫过去,见是狄念,脸色微变,“你怎么在此处?”

    狄念侧身让路,同他一道往里面走,口中道:“非三五句能言,殿下还是先去看看孟大人罢。”

    深宅内廊回道转,他却走得极为熟路,大步之下未几便到了沈知礼闺院外,就见沈知礼抱膝坐在一旁廊下,脸色颇暗。

    她看见二人,马上站起身来,“殿下。”又看了看狄念,没多说话。

    狄念停在外面不进。

    英寡走了两步,却在门口顿住,伸手缓缓解了腰间挂剑,回身交给狄念,目光探向沈知礼,“……人可安好?”

    沈知礼脸色愈发黑了些,眼中皆是怒气,半晌才道:“还算安好。”

    他这才又望向狄念,“怎会被送来沈府上?”

    狄念挑眉,一副理所应当的神情:“臣出手救人时未考虑那么多,当时那情形,总不能送孟大人回女官公舍罢?”

    英寡未语,才知果真是狄念救了她,可却不愿在此时多询详况,只是慢慢地抬手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面甚是暖和,长长的香帐自上垂下,逶迤在地,轻飘飘的梅瓣纹样,柔美至极,却显凄清。

    他站在门口,半晌未动,只是望着床上之人。

    隔着纱帐看不太清,只见那纤瘦的身形被掩在薄被下,下巴尖摩挲着软绸,听见声音后,略有不安地动了一动。

    随后那双眼便睁了开来,直直望向他。

    他反手合门,向里面走过去,脸上漠不动色,可目光却始终没有从她身上挪开。

    孟廷辉看着他一路走到床边,脸色亦是淡然,手从被子里抽出来,去掀帐子,“殿下。”

    声音轻到不能再轻。

    英寡仍是不言语,替她将纱帐撩起来,挂上床头两边垂钩,缓缓撩袍,坐在了床边。

    她眼底洞亮,神色异常安然,又开口:“殿下忘了,君臣有别。”说着,便撑身而起,可才动了两下,手就被他蓦然压住。

    “没忘。”他道,语气寒凉。

    她低眼看了看他覆在她手上的大掌,胳膊忽然微微发颤,抬眼看去,就触上他那辨不明道不清的目光。

    他盯着她,异色瞳底有火浅浅流过,怒气横涌,又搀杂着不忍怜惜。

    她身上穿着沈知礼的衣裙,露在外面的脖颈上有刺眼的淤青痕迹,显是被人用力抓勒过;她的长发被高高束起,右耳根处红肿着,上过药,可却仍有血丝渗出。

    她似是不知痛一般,看着他的双眼仍是清湛如常,微微扬唇,对他道:“臣无大碍,只是殿下让人带给臣的那个梅红木匣儿被弄丢了,臣还没来得及尝尝那些小食……”

    话未说完,她便被他猛地拥入怀中。

    她微喘,心中蓦起惊澜,下意识推拒,手刚抵上他胸前,身子便被他紧紧地一箍,再也动不得一寸。

    他滚烫的唇息贴在她耳旁:“孟廷辉。”

    她忽然泪涌。

    可却抑住不出声,眼一垂,泪珠儿无声地落在他肩头。

    手抵之处正是他的左胸,暖热,他的心跳沉稳有力,一下下敲击着她的掌心。

    他抱着她,不松手。

    就如十多年前的那一个雨夜,她浑身上下都在抖,蜷缩在他怀中不语不动,过了许久许久,终是怯泣出声。

    他听见她抽噎,不由稍稍放开她一些,手移上去捧住她脑后,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

    长指穿过密束长发,触上她脑侧被撞后高高鼓起的一个肿块。

    她闷哼,肩颈一颤,显然是痛极。

    他马上放开手,侧眸就见她耳后血丝脸上红印,一刹间心火又窜,烧得他整个胸腔都火辣辣的疼,五脏六肺被层层燎过,血肉模糊。

    多年来被道无情寡欲,似是今日方知,心长在身上,心是会痛。

    章四十八 心(下)

    他从未像这般主动拥抱过她。

    可这一抱,却令她觉得这么多年来所图所想的不过就是这样的一个拥抱,温暖有力,坚硬悍然,足以让她倚靠放心。

    他以为她会泪流不止,可她只小小抽噎了一阵儿,便埋了头在他胸前,湿漉漉的长睫微微垂下,呼吸也跟着淡下来,好似气力已尽。

    这一夜她定是又惊又惧,想必是疲累非凡。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屈臂揽着她的腰,让她就这样靠在自己胸口睡过去,低眼注视着她状似恬静的脸庞。

    一看见那触目的掌括指印,他心头的火苗就隐隐在跳。

    露在衣裙外面的肌肤上尚有这么多的伤痕,他几乎可以想像得出来她之前是怎样被人欺侮的。

    撑在床边的手不由自主地攥了攥。

    还好,她没大碍。

    否则……

    她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怒气,浅睡易醒,眼皮微微一动,又睁开了眼,一双黑眼仁儿仍透着水雾,望向他。

    他慢慢把她放平,又替她掩上被子,“睡。”

    她在头挨上软枕的时候蹙了蹙眉,他顿时明白他又碰到了她的伤,脸色不禁一黑,冲门外喝道:“来人!”

    沈知礼推门进来,看见里面的情形,不由又往外退了半步,才低头道:“殿下。”

    他横眉,“着人去宫里传御医。”

    沈知礼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轻轻掩上门。

    孟廷辉伸手轻扯他的袖口,“殿下又何必为难沈大人?”她转动身子,微笑道:“臣还没醒来时,沈大人便找了郎中来瞧过了,”她又指了指床头放着的几个小药盒,“郎中说都是外伤,拿这些药捈抹几日便好了。”

    他看见她微微带笑的脸,眉目愈发冷冽,一张脸黑到底,不语,探手去拿过那几个药盒,一一打开来,放在鼻下仔细闻过,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开些,挑了其中一个浅||乳|色的药膏,划指抹了一层,另一手去捧她的脸,然后一点点地抹在她的伤处。

    药膏软凉,他的手指却极硬烫,虽是小心,可下手仍是不自知地有些重,她被他碰过的地方会痛,但却忍着未说,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她知他一向认真专注,任是什么事情到他手中都会做到无人可比,可她却从没想过他会这么认真专注地……对待她。

    他的脸色黑冷不豫,可看着她的目光却是温温漠漠,令她心跳逐渐加快,到最后脸色竟也泛红。

    想起那一夜她对他袒露心迹时,他偏过头不看她的神色。

    想起白日里她接到他命人送来的夜市小食时,心里那且惊且喜的感觉。

    她尚未问过他心思究竟如何,便遭了此事;可她看着他此时的模样,突然觉得,有些事不是非要问了才能确认的。

    就这样,也好。

    他替她的脸、耳根和脖颈上的伤痕都抹了药,然后合上药盒盖子,拊掌于膝,定望了她半晌,才哑声道:“……可曾看清那些人?”

    她闻言,脸色登时转寒。

    心知他必不会轻饶那些人,更知他定是忍了许久才问出这句话,可她却是无言以告。

    夜色那么黑,挣扎之时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分毫便被打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在沈府里,连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甚清楚。

    半晌,她才摇了摇头。

    他看出她目光复杂,可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只当她是又想起那令人惊惧的事情,不由伸手抚了抚她的发,起身道:“这几日便留在沈府里,待身子无恙了再入朝。”

    但她神色镇定,不像是回想起不堪之事的模样,看他要走,又突然开口叫住他:“殿下。”

    他回头,挑眉。

    她半撑起身子,“殿下,臣有一请。”

    他见她眼中水亮,就知她心头必又是盘算了些什么,不禁皱眉,不解她怎会在此时此刻还有心思一本正经地向他求请,于是冷眉冷眼地看了她半天,但终是不忍驳她,只道:“说。”

    她的声音却凉下来,一字一句道:“臣请殿下准臣参审王奇一案。”

    “荒唐!”他想也不想地便驳了她,脸色作怒。

    且不说她现在一身伤痕,竟不多想想自己身子如何,单说王奇一案他已交由大理寺、刑部并御史台三司会审,又哪里容得门下省去参一脚!

    她看他脸色变了,也不多言,只静静地一拢薄被,眼睫掀起又落,一脸苍淡之色。

    纵是她再傻,也知今夜此事必与王奇一案有关——先前御史台侍御史严叟那封参劾她的折子被他压下不表,想必御史台的人私下定会议论太子对她恩宠过甚,而她这佞幸之名必也少不了;今日王奇又因她一封奏疏便被太子下了御史台狱,此事放在旁人眼中,定会以为又是因她擅谀所致。

    那些东党朝臣们……

    她想着想着,额角就开始痛起来。

    她还是太天真,以为不与人恶争便可安然无事,却哪知她不蓄意害人,别人却不会因此而放过她。

    说到底,此事必也是为了恐吓她而行——想来王奇一人还不值得东党因此事而报复她,不过是因风闻她颇受太子宠信而担心她日后会更加得势,所以想要使些手段让她知道知道厉害,莫要一日到晚只知希意谀上。

    她脸色愈冷,手在被子里轻轻攥起。

    若是要将她逼到这个份上,那便不要怪她不走为善之路。

    她抬睫,看向他道:“殿下今夜来此必又是不掩而行,想来此时大内禁中人皆已知。御史台群吏已言臣受宠颇甚,臣这清誉以后哪里还找得回?”

    他对上她的目光,语气不善:“你不满?”

    她忽而一笑,柔声道:“臣怎会不满,臣只是……”纤眉微展,声音低下去:“臣只是觉得,既已背了这希意谀上、佞幸宠臣之名,殿下若不允臣所请,臣这一身伤也是白受了。”

    他哑然,峻色一缓。

    忽而,忽而有些想笑。

    他知道她的小心思,更知她这是要耍小手段,可此时看着她这副模样,他竟再也驳不出口。

    更何况,伤她之人罪不可恕。

    他虽会背她彻查,却也知她会不甘。

    既如此,也罢。

    他斜眉侧眸,低声道:“允你。”

    她抿唇,看着他推门出去,心底蓦然一颤。

    是谁说过,久不见太子笑,殊不知太子笑亦慑人……

    确是不虚。

    章四十九 意凶(上)

    屋外月影清斜,狄念倚在树干上,把玩着手中的那把剑,时不时地看一眼沈知礼,却也无言,直待英寡从屋内出来,才站直了身子,“殿下。”

    英寡扫一眼沈知礼,又看了看狄念,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你怎会这般巧地遇上此事,出手救了她?”

    狄念跟上去,轻哼道:“殿下也不细想想,此事怎会是恰巧?臣离宫未行多远,便碰上了门下省左正言曹京,是曹京说孟大人许是有难,才让臣返身向回女官公舍的路上去看的——”

    英寡足下僵了僵,皱眉打断道:“曹京人在何处?”

    狄念把长剑交还给他,“臣之前顾不上多问,可又觉得此事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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