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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离第11部分阅读

    归离 作者:肉书屋

    震,竟然把持不住,长剑脱手飞出,人亦闷哼一声,便向后跌去。

    古秋同离得最近,手掌向前疾探,欲助楼樊稳住脚步。不料两人身子一碰,楼樊身上陡然泄出一股奇寒的真气,凭空震得他大退一步,脚下猛使一个千斤坠,方才勉强站定。

    此时褚让、司空域齐声断喝,双双自两侧抢出,直取飞上半空的长剑!

    一只手比他们更快!白影忽闪,长剑仿佛原本便就在那手中,两面劲气夹攻之下,下沉的剑峰突然微微一侧,抓向剑柄的两只手便成了自己疾速撞向锋刃。

    两人大惊之下同时撤掌,子昊唇角微挑,收剑时手腕几不可察地一振,人却不停留,倏地后退。

    几人交手只在眨眼之间,先前剑阵中阻拦子昊的两名女将甚至还未来得及归位,眼前再见白衣飘拂,子昊人已出现在阵心,一笑间脚步微错,便与且兰擦身而过,趋入阵法转变时稍纵即逝的空隙,不知如何便取代她踏定了全阵中枢星位。

    褚让和司空域这时才落回地上,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显而易见的震骇。身侧拳头越握越紧,掌心一丝极细的血痕正缓缓渗开,冷汗浸入其中带出轻锐的刺痛。古秋同等虽不清楚那剑光一炫的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他二人脸色也猜到了几分,心中无不惊凛。

    取剑在手,子昊已不愿再浪费时间,他因左肩有伤行动不便,一手始终倒负身后,此时便是单手持剑,忽然在身前三尺之外画了一个圆。

    剑锋递出的一刻,九夷族女将们手中长剑同时一窒,紧接着便听“嗡嗡”剑鸣之声迭起,人人手中长剑无故震颤,似在某种气势威压之下突然战栗不已。一道无可匹敌的剑气自阵心透出,形成完美的浑圆,四周长剑被这剑气牵引,再不受主人控制,齐齐飞向圆心。数十柄长剑同时钉入一处,铮然一声整齐的鸣响,而原先持剑之人,已纷纷身不由己单膝跪地,心头皆涌起无力相抗的感觉。

    场中只余子昊独立阵心,一剑在手,襟袍轻扬。不仅仅是身旁女子,山谷中所有将士无不生出朝见君王的感觉,明知不可思议,却有种俯首叩拜的冲动,臣服之意自灵魂深处强行升起,使得场中万人噤声,一片屏息静气。

    九幽剑境,王者之剑。

    夫刺客之剑,血溅三尺,将军之剑,光寒九州,而王者之剑,君临天下,睥睨苍生!

    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夜色下唯闻“噼啪”轻响,篝火燃烧的声音。所有人都像在等待什么,望向湖畔那清冷的身影。

    子昊独自负手静立,目光遥遥投向夜色下浩瀚无际的星空。过了片刻,方微一合目,淡淡一笑:“周天剑阵,可圈可点,叔孙将军可曾想过,由四分而大衍,或者更有可为?”转身时望向叔孙亦,那清朗话语消冰融雪,猛地令这军中的智囊人物回过神来。

    叔孙亦看向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如梦初醒一般,谷中气势竟完全被对方控制。暗吸一口气定下心神,斟酌说道:“古六历以四分法定二十八宿,建子、建寅、建丑、建亥,十二中气应历而生,章岁罔替可成阵法,大衍历却始于中五,三微而生四象,两者似乎难以相济。”

    子昊含笑道:“大衍历议,何取天地之数?”

    叔孙亦一怔,答道:“天地之数取于易,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

    子昊微微颔首,再问:“何谓三微生四象?”

    叔孙亦道:“夫数象微于三、四,而章于七、八。卦有三微,策有四象,故二微之合,在始中之际焉。蓍以七备,卦以八周,故二章之合,而在中终之际焉。中极居五六间,由辟阖之交,而在章微之际者,人神之极也。”

    “三微四象,何以纪日月?”

    “策以纪日,象以纪月。故乾坤之策三百六十,为日度之准。乾坤之用四十九象,为月弦之检。日之一度,不盈全策;月之一弦,不盈全用。策余万五千九百四十三,则十有二中所盈也。用差万七千一百二十四,则十有二朔所虚也。”

    “数象相合,何谓遁行之变?”

    “夫遁行者,以爻率乘朔余,为十四万九千七百,以四十九用、二十四象虚之,复以爻率约之,为四百九十八、微分七十五太半,则章微之中率也。”

    两人就历法一问一答,问者固然信手拈来,答者亦准确迅速,毫无滞怠,可见于此极为精熟。周围将士不知所然,皆听得一头雾水,却只见叔孙亦面色由思而怔,由怔转惊,最后由惊而喜,先后几度变幻,难以自持。子昊引他背诵历法算经,手中剑尖微斜,就近点出几个阵图。叔孙亦目光一凝,盯着地面半天不曾抬头,口中自言自语,尽是大衍术之推算法决,眼中竟慢慢现出狂喜神色,待终于抬头,语气中已隐含请教之意:“敢问王上,四分月建十二地支,何合中五之数?”

    子昊方要做答,心脉处忽觉一阵悸痛,利刃般锥来,身子一僵,急以长剑撑地,唇角紧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掩饰得及时,就连身前叔孙亦也未看出异样,只以为他是在垂眸思索,从旁耐心等候。过了会儿,方听一声压抑的低咳,子昊缓缓开口道:“天数五阳十阴,地数十五阴,五居阳数之中,舍天五退藏于密,合二十五双。故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说着略作停顿,心知这般下去,怕是三天三夜也不能尽述,遂将话锋一转:“五十完满,万物各归本位,静极无为,若虚其一,则余四十九象三万六千之数,生息流转,无有穷尽。天道以变迁为不变,数由一始,亦从一终,阴阳幻化,唯一而已。古六历法取四分,大衍法天地中五而立,实际万法归一,万变不离其宗,此为阵法之根本。”

    叔孙亦眸中露出深思的痕迹:“难怪方才无论阵法如何变化,王上却如在无人之境,处处先其道而行。”

    子昊微微一笑:“不错,破阵如是,立阵亦如是,大道之行,充盈于万物,周游于天地,苍天浩海、微尘草皆如一是。知其一而守,则归玄黄混沌未开之圆满,得其一而用,则天下无不可立,无不可破。”

    叔孙亦闻言浑身一震,似若有所悟,良久之后,突然后退半步,长身一揖到地。

    子昊不动声色将长剑收回,倒负手中。剧痛过后,心神竟阵阵虚弱,突然只觉疲惫不堪,眉心微紧,遂将右手向下一带,左边肩头的伤口顿时一阵裂痛,神志却随之清醒几分,“此三阵之后还有三十六变化,你可推算得出?”

    叔孙亦稍加思索:“取大衍三十六周天之数,末将省得。”

    子昊淡淡道:“这阵法威力虽大,但用于战场却欠于灵动。明日你斟酌一下,自军中挑选四十九名擅长剑法的战士出来予我备用。”这番话已是命令的语气,叔孙亦却也不问为何,当即恭敬应下,顿了一顿才问道:“王上可是要以小阵辅于大阵,取四分、大衍之所长,相互为济?”

    子昊不想他反应如此迅捷,倒是有些意外,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缓步踱向楼樊那边,将剑还与他,笑道:“多谢将军借用。”说话时徐徐看向周围诸将,古秋同、褚让、司空余都默不作声,但几乎是不约而同,几人将目光一垂,皆如先前叔孙亦一般,抱拳躬身拜下。

    第二十三章 月泠雪霁

    酒尽宴散,夜已近半。几日前九夷族军队便在谷中建营驻扎,子昊、且兰等不愿麻烦,亦随军住在营中。辞别众人,离司跟着子昊往暂住的营帐走去,一路上只觉得他越走越快,自己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待到帐中,一直默不作声的他匆匆吩咐了一句“莫让人进来”,便径自进入后帐。

    这间营帐颇为宽敞,由两幅布幔从中隔下,分为前后两进,外面是议事会客之所,里面则是子昊日常起居之处,离司在外帐停下脚步,垂幔扬起的瞬间,瞥见他身子踉跄一晃,似是急急伸手扶住几案方才稳住,随即便被落下的垂幔挡住了视线。

    几乎是跌坐在榻前,身边再无一人的时候,子昊眉心终于紧紧蹙起,体内气息逆冲带来的痛楚尽显无遗。药毒入酒本就不易压制,方才又强行动用真气,尤其是最后那一剑,真气贯入剑境,直接以九幽玄通压慑场中所有人的心神。九幽剑境,这世上怕是没有几人能够与之抗衡,那样的结果早在预料之中,但九幽玄通的境界每上一层,就意味着体内的毒又深了几分,两相纠结,此时经脉中翻腾不息的已分不清是真气还是毒势,他微微合目,紧攥的指节冷冷发白。

    没得他准许,离司不敢随便入内,只听帐内不断传来低抑的咳嗽声,好不容易止住,却又静得令人焦虑难安。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里面子昊低声叫道:“离司。”

    那声音低沉疲惫,若不是离司全副心思都在帐中动静上,几乎就听不清楚。匆忙掀帘入内,只见子昊盘膝而坐,显然刚刚调息完毕,一手撑在几案上,听她进来也未抬头,只简单地道:“去沏茶来,要酽一些的。”

    离司见他脸色十分不好,心下担忧,但知他性情,也不敢多问,只小心地劝道:“主人,子时都已过半了,再饮酽茶恐难入睡,主人若觉得口渴,稍饮些清露可好?”

    子昊似不愿多说话,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离司心中一紧,立刻垂眸应道:“是!”

    “一会儿苏陵和且兰过来,让他们直接进来见我。”子昊撑起身子坐正,闭一闭目,开口时便又一阵吃力的咳嗽,心脉间仍觉闷痛隐隐,便是九幽玄通的真气也不能完全压制,竟大异于往常药毒发作时的情形。离司答应着退了出去,帐内极其安静,他双目半合,一动不动地坐着,似是想到什么事情,眉宇间依稀现出一丝隐忧,然而也不过瞬间,就又重新恢复了淡然与平静。

    离司出去煮水沏茶,想了一会儿,特地挑了一品“月泠雪霁”。洗马谷中山泉甘澈,正适宜这采自雪岭深处的清茶,注水入盏,玉瓷底色之下细叶如钩,一层清高淡爽的雾气随之浮起。她一边熟练地做着这些,一边心想都已经这么晚了,苏公子他们怎么还会再来帐中,不料刚刚弄好了茶,苏陵已在外求见。

    离司有些愣愕,待到苏陵催了一声,才想起端了盘盏引他入内。

    “主人!”

    子昊点了点头,暂未说话,只是接过杯盏饮茶,很快一盏茶便空了下去,他垂眸令离司再添新的,这才问苏陵:“见了古秋同还是叔孙亦?”

    苏陵道:“两人都来过了。”

    “如何?”

    “古秋同年长稳重,话并不多,看得出他一向尊重且兰公主的决定。叔孙亦心思十分敏捷,考虑的也比他人要周密,问了不少帝都旧事,包括九夷族女王,当然,他问得最多的,还是昔国。”

    “昔国这三年来待九夷族仁至义尽,对之影响非同小可,他们自是要亲自确定你的想法才行。”子昊对此毫不意外,只淡声道:“以古秋同为帅,叔孙亦为副,且兰这两个人用得倒是不错。”

    “是,此二人且兰公主显然是精心考虑过。”古秋同之沉稳辅以叔孙亦之机智,身为主将的人在做出重大决策的时候要能明白并支持自己的决定,又同时重用颇具才略的副将,不但发挥他的最大作用,更能从旁对主将造成隐形的牵制。权衡取舍,不失用人之道,苏陵一边想着,随手便拿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只一口,突然蹙眉。

    这盏茶极浓,至少多放了两倍的茶料不止,“月泠雪霁”以其味清香缈为品鉴之道,如此冲泡不但可惜,更失了应有的灵淡之气。苏陵为人风雅,深谙茶道,盯着这茶极为费解,一抬头,却见子昊已经又饮下一盏,离司也在他的示意下再次添茶。心中一震,这分明不是品茶,而是借了浓茶强自提神,瞥向他的脸色,表面似只见些许酒后的薄醉,细看竟是精神极差,苍白中透着不正常的浮红,显出几分身心皆疲的虚弱。苏陵目光便往离司那边一落,离司也正好抬头,眼中担忧显而易见。

    苏陵和她交换了一下目光,忽听子昊问道:“且兰呢?”

    苏陵放下茶盏:“古秋同和叔孙亦从我营帐离开,便去了且兰公主那里,九夷族的几位长者和其他将领先前都已经都在公主帐中了。”

    “嗯,那再等一等。”子昊合上双目,下意识地用手撑了撑额头,面上瞬时深见倦意。苏陵虽不想让他太过劳神,但有些话此时却不得不问:“主人,若九夷族今晚的决定不尽如人意,请主人示下,该如何处置?”

    帐中安静了刹那,离司斟茶的手不由便一紧,忽听子昊的声音自那薄霜样的水雾中淡淡响起:“弃子无用,斩草除根。”

    漠然,漠然而决绝。

    指掌间暗影之下,那般清寒的眼,不见分毫醉意,那般静冷的目光,仿若孤峰之上千年玄冰,不含一丝情绪,不带一分迟疑。

    心头震荡,离司手底的茶险些便自杯中溢出来,慌忙收手,耳边传来苏陵同样平定的回答:“属下明白了。”不必动用昔国的兵力,终始山中五万精兵便有把握完全控制整个洗马谷,那么一日之后,九域大地之上便不会再有九夷族的存在。只是倘若如此,必要做到万无一失,走脱一人都会惊动诸国势力,引起无谓的麻烦,那么倒也需费些周折。

    子昊轻轻一拂袖,抬手取了茶盏啜饮,无须看,便知这得力助手心中必已有了恰当的布置,复又一笑:“苏陵,多虑了。”

    苏陵抬起头来,脸上亦露出温雅淡笑,根本看不出心下正在筹谋这样的事情,“谋定而后动,不失先机,主人以前曾这般说过,苏陵一刻不敢忘。凡事多想一想,总比不想要好。”

    子昊向身后软垫上靠去,抬眸示意,离司便取了两片熏香置于镂花银炉中燃起,服侍他多年,早已能准确理解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无须他多说一句话。他腕上的黑曜石串珠滑下,习惯性地把玩在手中。苏陵和离司都知他正在想事情,无人出声打扰,一缕幽雅的竹木香气袅袅散开在帐中,隐有雨后初霁的清致,缈远怡人。过了片刻,子昊淡淡说了四个字:“且兰不会。”

    苏陵道:“应当不会,但是,且兰公主毕竟是女人,女人善变,有时候行事会出人意料。”

    子昊笑了笑:“且兰很聪明,她刚从终始山回来,有些事情应该已经看得很清楚。这三年征战早已使她成为九夷族真正的决策者,对于九夷族,她就是那个可破可立的‘一’。”

    苏陵此时才完全明白他这几日一直要且兰随行的用意,对于九夷族,且兰是那个足以控制全局的“一”,而对于天下,九夷族同样是那个至关重要的“一”。征伐九夷的战争,使天下棋局出现微妙的转折,九夷族背后牵扯的势力错综复杂,有帝都,有昔国,有楚国,就连穆、宣等国也无不想要插手其中,只是被楚国那个风头极盛的少原君用各种手段压制了下去。三年之前,尚未完全控制王城的东帝亲手在棋盘上落下了这样一枚棋子,牵制诸国的同时促成了帝都王权的更替,如今翻手乾坤,又使之成为各方势力博弈的关口。

    千丝万缕,牵之一线。所以无论花费多大的代价,收服九夷族是必然的一步,决不容有失,但事情若要做得再把握些,其实还有个更好的法子——且兰公主,是一个女人。

    苏陵这样想着,便将这想法说了出来,子昊似乎一愣,随口道:“我知道,我并未把她当男子。”话一出口,苏陵、离司,连他自己都不由笑了。苏陵笑说:“主人,且兰公主不但是女子,还是个十分聪慧美丽的女子。”

    离司亦笑道:“公主不但人生得美,而且性情温柔,沉静大方,极好相处的。”

    “哦?”子昊略扬了扬眉梢,但笑不语。

    苏陵斟酌了一下,其实那日在终始山时有些话便已想说了:“主人,以前是怕王太后借机安插凰族女子入宫,主人一直托病不立后妃,这一拖就是好几年,如今已没了这顾虑,主人何不考虑一下此事?”

    子昊随意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垂眸静了会儿,突然抬头看向他,问道:“且兰确实是个不错的女子,你一样未纳妻室,不曾想一想吗?”

    “我?”苏陵极为意外,不由怔住,离司却“扑哧”一声笑了:“主人,依我看……且兰公主的心思可不在苏公子身上。”

    苏陵接着道:“是啊,离司说得对,于情于理,这都和我并无关系,主人怎会突然有这般想法?”

    目光微微一停,子昊轻扬唇角,却不知为何没有再说话,重新垂下眼帘。墨色的玄石串珠在他修长苍白的手指间一颗颗落下,偶尔闪过幽亮的光泽,深潭般映着那双清静的眸子,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他才缓缓开口道:“此事无碍大局,以后再说吧。”

    面前两人不约而同生出一种感觉——每当遇到且兰的问题时,他的态度总会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他似是对且兰另眼相待,在她面前时常会流露出一些愉悦的情绪,那无人可以抵抗的微笑显然让且兰逐渐放开芥蒂,对他越来越亲近,越来越信任。但令人费解的是,于此同时,他又刻意保持着和她的距离,似是出于某种顾虑,不愿让她太过依赖自己。

    这情形落在苏陵和离司眼中都有些奇怪,但又想象不出原因。子昊却没有注意他两人神情中的这点异样,低头再饮了一盏浓茶。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盏茶了,茶虽酽,但效果似乎并不大,一层层淡渺的轻烟缭绕在身畔,神志竟不受控制地有些昏沉,指尖微微用力,冰凉的串珠便紧窒在手中。是有些累了,或许今天事情想得太多了些,究竟该如何安置且兰,曾经亲口做出的承诺,那张静美温婉的面容,那一次深宫中短暂的交谈,便先暂且放一放再想吧。时间太过宝贵,所有事情才刚理出头绪,面前还有更加曲折的路要走,累了又如何呢?撑起身子,串珠重新滑回手腕,他抬手握了下左肩,尖锐的疼痛立刻自伤口扩散开来,利刃般激得精神一振,他面色越发苍白,言语却一如既往的淡定,对苏陵道:“有件事要你去办,过些时候我会以仓原战败为由免去靳无余右卫将军之职,你找时间去见一见他。”

    苏陵见他转移了话题,心知此事也急不得,顺着他的思路想过去,不解道:“靳无余一直身在军中,近些年来多有战功,虽然经仓原兵败,但罪不在他,主人何以突然要免他的军职?”

    子昊道:“此人性情过刚,不宜在中枢周旋,但却是个将才,人亦忠诚难得,这些年追随文老将军,历练得也足够了。今后你可逐步让他分担终始山这边的事情,自己多花些心思在大局上。”

    苏陵沉默了一会儿,大局,这份责任似乎并不该由他来承担,这般的交代无由令人生出疑惑,但还是先点头应下,而后立刻道:“主人,楚国肯自息川退兵,看来九公主和那少原君谈得还算顺利,公主既在楚国找到了歧师,当务之急是先设法解了主人体内的毒,主人是否会考虑去一趟楚国?”

    子昊淡淡道:“再说吧。”

    苏陵对他的态度太过熟悉,一听便知他根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刚刚想劝,看到他抬手时披在身上的外袍往下一滑,吃惊道:“主人,你的伤……”

    子昊衣袍底下不知何时竟渗出一片血迹,血色染上白衣分外醒目,竟是肩头伤口裂了开来。离司亦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来看。“换药吧。”子昊扭头淡声吩咐了一句,心中却还是思虑未停,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事情还是必要早早谋定才好。方想了会儿,离司自外帐转回来禀道:“主人,且兰公主来了!”

    那个身着白色劲装的身影出现在帐中时,子昊目光轻微一抬,半空中和她相遇,两人谁也没先说话。过了稍会儿,且兰嫣红的唇角忽然向上轻挑,对他露出个俏美而明亮的笑容,子昊稍一合目,眼中深深的疲惫便在这一刻化作欣慰浅笑。

    随着他两人的神情,帐中气氛变得柔和轻松,苏陵也大概知道了结果,起身道:“主人,没什么事的话,我便先回去了。”离司和他对视一眼,将取来的伤药硬塞到了且兰手中,匆匆福了一福,头也不抬:“公主,我……我外面好像还熬着药呢,主人肩头的伤口裂开了,麻烦公主!”说着根本不等回答,紧随苏陵掀帘而出。

    出了营帐,离司大大松了口气,继而又有点儿俏皮地眨眨眼睛,扭头问道:“苏公子,你看主人会让且兰公主入宫吗?”

    苏陵低头踱了几步,“势之所趋,或者可能。”

    离司回头看着帐中,主人心里应该很在乎公主吧,若公主真的能入宫,那可是再好不过了。多少年空阔幽深的长明宫,和主人一样,冷清到寂寞,安静到孤独的宫殿,即便是仆从如云却依然岑寂如水的宫殿,若是多了女子清亮明媚的笑声,会不会在那样的美丽中变得和以前不同呢?心中存着几分期许,深深呼吸一口清凉的空气,离司脸上便露出了期待的微笑。

    第二十四章 美人如玉

    帐中垂帘一掀而落,子昊有些啼笑皆非,如此拙劣的借口,离司这丫头真是连一句谎话也不会说,无奈摇头,耳畔响起且兰的声音:“先前还好好的,伤口怎么会裂开呢?”遇上她温柔的目光,他淡淡笑了笑,“一时没留意。且兰取了干净绷带半跪在他身边,小心地帮他褪下外衣。她在军中常亲自替受伤的将士们包扎伤口,这些事情驾轻就熟,子昊手臂下意识一紧,但随即恢复了自然。微微垂眸看向眼前女子,这七年来除了离司外,就连子娆都不会同他如此亲近,夜阑人静,灯火如画安然,女子柔软的指尖拂过肌肤,灯下剪影随之略略晃动,似水中涟漪,似风儿微漾。

    注视着那张柔美的容颜,心中忽有说不出的感觉慢慢洇开,合着唇边无声的低叹,恍如一点血色落上那月白丝衣,渐渐地,在纯净中渲出丝缕繁复的纹路。

    “好在血还没有凝结,否则就会……”正说着话,且兰手突然停了下来,原本轻松的神情被一丝惊诧取代,僵了片刻,才抬起头来,声音涩然:“我这一剑……竟然伤你这么重?”虽知浮翾剑锋利无比,虽知当时自己恨极用了全力,但真正看到这几乎贯透身体的伤口,仍是惊在当场。那是浮翾剑,随手挥出便足以断筋裂骨的上古神器,看这伤口的位置,只离要害部位不过数寸,剑气定然已伤到了他的心脉,难怪这些日子他看起来一直十分乏累,频繁的咳嗽总也止不住,即便是常人受了这样的伤也至少要静心调养数月才行,何况离司说过他的身子并不太好。

    且兰抚过伤口的手禁不住微微发抖,心头纷乱,是惊是痛是掺杂了懊悔的自责,自己根本分不清楚。子昊在她还没来得及注意前将衣袖一拂,恰好遮住了小臂上那些细密的伤口,淡道:“已经没事了,这本就是我欠你的,不必在意。”看她还愣着不动,复又笑道:“怎么,不会是想要我就这么等下去吧?”

    且兰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替他换药止血,轻柔的动作之下嘴唇却越咬越紧,始终一言不发,直到处理完毕,才轻轻说了一句:“其实你从来没有欠我什么。”

    子昊收回手:“王族有负于九夷族,举世皆知。”

    且兰摇头:“可这并不是理由,你只是做了你必须做的事,而我……”

    子昊截住她的话:“那般情势,不知者不罪,怪不得你。”

    且兰收了伤药,沉默着帮他披好外衣,而后方道:“错了就是错了,知与不知并没有什么区别。即便你不怪我,我也不愿找这样的借口原谅自己。”

    子昊散拢衣襟,低头看她半晌,轻轻抬手抚上她的秀发,目光平淡而柔和:“且兰,你的族人所受的苦难,你家国的毁灭,你这些年所承受的一切,甚至还有你母亲的生命,与这些相比,这一剑实在并不算什么。我说过,我做出的决定,我便会承担带来的后果,该付出的代价我也一定会付,我不喜欢和老天做不公平的交易。”

    且兰蹙眉道:“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上天造人造世,何曾真正公平过?”

    子昊一笑,道:“我倒觉得有,对我来说,天下诸事都公平得很。”

    且兰道:“我不信每一件事情都是公平的,就像……就像你自己,”她抬头看他,迟疑了一下才道:“你一直痼疾缠身,难道不觉得自幼便要受这样的苦,是苍天对你太不公平吗?”

    “是吗?”子昊向来不愿和人谈论这个话题,此时却并不以为忤,只是淡然道:“我倒不这么认为。我要得到什么,将付出什么,所得所失价值几何,我自己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别人眼中的看法,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那只是他们所认为的得失公道罢了。”

    天道负阴而抱阳,有盈有虚,有动有静,有生有死,此消而彼长,此出而彼亡,周流轮回,从来就再完美公平不过。人们常常以为世事不公,不过是因为只看别人所得,而忽略他们的付出,或者是自己付出的不够,但想要的又太多。而人生各异,即便是相同的付出和得到,对每个人来说意义也可能绝然不同,人以己之所思、所患、所求、所愿为理所当然,但世事循环,却不会因为某个一厢情愿而改变它固有的循环,那么所谓不公平,无非是被扭曲的执着,求之不得的怨念罢了。

    早在多年之前,身为东帝的子昊便知道自己肩上是怎样一副担子,亦清楚自己手中将有着怎样的力量。心境清明,不需也不必怀疑世事公平与否,背负着与生俱来的身份和责任,单纯与软弱带来的只可能是毁灭,处处患得患失,不如坚持自己选择的道路,义无反顾。

    且兰在灯火下微微侧头,觉得他的话似乎无可辩驳,却又好像不合常理,“所以你认为这一剑很公平?”

    子昊道:“且兰,你不妨记住,我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的,我受你这一剑,只是用来交换我需要的而已。”看向且兰眼中泛起的波动,笑意微深。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淡到冷酷,且兰在一瞬震动后却有暖意自心底升起。这种感觉太过意外,透过长长的睫毛落下的阴影,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此时此刻,分明和他如此相近,偏又感觉如面渊海,广阔的海面似乎永远风平浪静,令人无从窥探那至深处究竟存在着怎样的世界。但越是如此,他越是吸引着她,越是让她感到亲近。

    是的,是亲近的感觉,令人可以完全放松的亲近。灯火之下那双眼眸,含一点儿淡倦的暖,温雅的柔,望过来时若有星辰幽光坠落,那样清静和安宁,似乎可以漂浮在里面,就此沉沦也无妨。方才是因为什么而挑起了这样的话题,已然在意识中冲淡,落入了他的思绪,面对着他几近冷澈的清醒,一切哀怨自责无病呻吟都是多余,他只会平静看在眼中,了解但并不需要。

    “那么这一剑,你要交换的是什么?”她轻轻一扬眸,朦胧灯色在眉间落下清丽的光泽,冰肌玉骨,剔透的眼神。

    子昊唇边渲开淡笑:“我要你,和九夷族的忠诚。”

    且兰眸光轻轻闪耀,片刻之后,在他的注视下侧首问道:“你想不想知道刚才在我帐中,古秋同他们议起今天的晚宴都是怎么说的?”

    子昊缓缓向后靠去,含笑摇一摇头。

    “你以那般手段,将他们几人压得话都说不出一句,难道就不想知道他们心中的想法?”

    子昊低低轻咳,再次摇头:“我只关心结果。”

    且兰又盯了他一会儿,一声轻叹,长身跪起,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托在掌心,而后笑容微肃,以诚敬的姿态双手举过头顶,俯身低下头去:“且兰此来,是代表所有九夷族人将月华灵石奉于主上,并在灵石之前盟誓,九夷族愿重新归服王族,为之生,为之战,为之存,为之亡。无论何时,无论何事,九夷族人将用生命遵从主上的一切决断,绝不背叛!”

    一字一句,重复了曾经古老的盟誓。她将灵石奉至他面前,连同九夷族的命运,她的真意。灵石中传承自千百年前天地初开时神秘的力量,在她的真力催引下发出清明灵光,照亮四壁,营帐中一片清辉如水,净彩纷呈。

    九石出而天下一。

    灵石光芒映入了子昊岑寂的眸中,明亮与暗沉交替,仿佛风云变幻,沧海桑田,落下千年光阴遥远的痕迹。天下之大,九域分立,无论王族如何尊贵,终究是九域、九族、九国、九王,所有纷争,由此而始。唯有天下一,同国政,同疆土,同君臣,方可能减少各国间对立带来的战争与杀伐,由分而合,由乱而治。第一步已经迈出,只是不知还有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完成心中长久构想。

    轻轻扬了扬唇,子昊开口道:“可是心甘情愿?”

    且兰答道:“爱也好,恨也罢,且兰从不做违心之事。”

    子昊抬手覆上她的掌心,指尖相触,九幽玄通真气透出,月华石骤然光芒四射,与他腕上黑曜石交映生辉,一室流光璀璨。九幽玄通能将玄石的灵力发挥到极至,传说中九转玲珑石的秘密,便在于其中蕴藏的无尽的灵力,但究竟九石齐集会发生何等逆转天地的事情,其实连他也十分期待。

    光华落尽,收敛在子昊指尖,月华石在他手中重归平淡。且兰微微松了口气,子昊闭目调息一会儿,“今后你和九夷族可有何打算?”

    且兰道:“我想率族人迁回故国旧地,不知你意下如何?”

    子昊低咳一声,轻轻紧了紧眉,抬头道:“为何?九夷故国一片荒乱,此时并不适合回去,洗马谷相对来说反而更好一些。”

    且兰道:“刚才和古秋同他们商量过,大家对目前形势各有些看法,几经斟酌,才有了这个打算,但你若不同意,那便作罢。”

    子昊道:“是怎么想的?不妨说说看。”

    且兰方要说话,却见他低咳不止,面上尽是无法掩饰的疲倦,忍不住道:“已经很晚了,你……还是早些休息吧,这些事也不急在一时,我们改日再说不迟。”

    子昊潜运内息,自知这般情形如以前多少个夜晚一样,便是躺下也难以安稳入睡,抬手取了案前常备的帛卷:“你若不觉得困乏,便将心中想法说出来,我们斟酌一下。”

    且兰被他手中的帛卷吸引,如此细致入微的王舆江山图,十分难得一见,也只有王族手中才会有。一时忘了其他,俯下身来细看,在图中找出九夷族故国的位置,指尖沿夕水向北移去,道:“是这样,你看,九夷故土北接昔国,南据楚国,西邻昭国,虽然地域不算广阔,但与昔、昭两国正好连成一道拱卫帝都的防线,这三年战争下来,九夷族的国土有小半沦为残城荒野,但更多地方却落入了楚国的掌控……”

    子昊突然问道:“这是否是你当初去楚国借兵的条件之一?”

    且兰沉默了一下:“话虽不曾这么说,但其实当时我和皇非都清楚这个结果。即便能够抗击王族大军,九夷族也根本无力保守国土,楚国插手乃势之所趋。对于楚国来说,这便是打开了面向王域的前线,王域西面穆国、北面宣国都有天险可守,现在唯有南面楚国可以随时发兵入境,只要皇非心有此意。”她看向子昊,子昊微一抬头:“说下去。”

    且兰道:“你发了那道罪己诏,兵不血刃平定战争,让楚国也碍于仁义之辞暂时放弃了进一步的军事举动,为王族争取了有利的时间,所以当务之急是尽快重建王域南面防线,否则楚国便会是王域最大的威胁。以皇非用兵之利,他可以随时进攻帝都,想要阻拦烈风骑并非易事。虽然我相信以你之能加上终始山中的兵力完全可以和烈风骑抗衡,但也极可能是两败俱伤,从而使你和皇非一直都费尽心机牵制着的穆、宣两国有机可趁,那么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天下混战,我想,这应该不是你想要的局面。”

    子昊淡淡道:“继续。”

    且兰道:“我不敢保证楚国一定肯归还到手的城池,但如果你以王族的名义发布诏书,明令九夷族重新建国,皇非或许不会与我为难,至少他不会料到,九夷族与王族的对立可以消除,而且不管怎么说,我和他毕竟还有些师兄妹的情分。”

    “你与皇非这对师兄妹似乎有些与众不同。”一句波澜不惊的问话,切中的却是看似无关紧要的重点。

    且兰无声低叹,复又一笑:“你应该是早有所觉了吧。”

    子昊言简意赅:“各取所需?”

    且兰点头道:“师父只有皇非一个弟子,至于我,你将此看作是一场交易也未尝不可。”

    子昊道:“难怪你的武功和皇非大相径庭。”

    且兰问道:“你见过皇非吗?”

    子昊摇头道:“没有,但我深知其人。”

    且兰知他虽深居禁宫,却自有一套方法掌控外界,对九域诸国军、政、人、事了如指掌,也不再多问,“师父对王族很有偏见,他花费半生心血教出皇非这样一个出色的徒弟,最大的目的便是与王族作对,其实就连收我这个记名弟子也是一样,所以楚国对王域的威胁不容忽视。”

    仲晏子,子程王叔,皇非,楚国。看来若有机会,还是得和王叔好好聊上一聊才行。子昊随手轻挑那银盏中的灯芯,灯焰在他掌心摇曳一暗,忽又亮起,映得那张淡漠的面容越发幽邃,唇角丝缕薄笑便显得有些深远:“事无绝对,最大的敌人也可能变成你最好的帮手。”

    且兰道:“何以见得?”

    子昊便将仲晏子与王族的关系简单告之于她,但对往日宫中诸事只是一言带过,未加详述。纵如此,且兰还是吃惊不小,低头沉思一会儿,说了一句特别的话:“皇非是个非常骄傲的人。”

    子昊道:“骄傲而又有资格骄傲的人,一般都很有野心。”

    且兰道:“所以有皇非在的楚国,也必然会有称霸的野心。”

    “那如他所愿便是。”子昊漫不经心地道:“但你的提议我同样接受,两日之后,帝都会颁下九夷族复国的诏书。”手边帛卷一展,已有的定计一一与她道来。两人谈到细处,浑然忘了时间,一盏明灯光影如玉,伴着女子轻柔的话语,浅浅丽影投落在近旁削瘦的肩头。静夜阑珊,不再见往日孤灯下独思无眠的寂寥,帐外星河璀璨,漫漫无尽……

    第二十五章 穆国质子

    一叶轻舟,迎着天光水色顺风扬帆,如平川驰马,直放楚都。玄衣劲装的男子独坐船头,合目入定,神色静穆,一任江风扬起衣角发带,沿途风物变幻,而他却一直静坐不动,仿佛已然融入了广大的天地之中,任何事情都不能影响他分毫。

    船行顺水,轻浪隐隐,身后突然“嘻”地一声轻笑,江中水波扬起,十余尾白鱼出其不意地跃出水面,水花漫天,散如雨落,眼见连鱼加水便要落到他身上,船头剑光一闪,一柄长剑不知自何处弹起,吞吐如电,“噼啪”轻响声中,高高跃起的白鱼不断被长剑侧锋击中,阳光下纷纷化作耀目的弧线,重新坠入江中。

    “呀!漂亮漂亮,居然一条都没伤到啊!”随着一阵清脆的笑声,含夕大呼小叫地扑在船舷上往水中看去。夜玄殇收剑回头,正见子娆慵然步出船舱,江风中衣袂荡漾,?br /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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