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事手札 作者:祁桑

    这把我俩都惊到了，般招魂问话这事,问的人不发话,鬼绝不该自己主动说话或是有其他任何动静。这个很好理解,方面是鬼会忘记自己为人时的记忆,只靠本能活动，可以看作它们较之人为木讷吧。另外就跟因果关系样,有因才有果，有问才会有答。

    见此情境，朋友眉心骤然紧，我以为是出了什么岔子,谁晓得他动不动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只给我使了个眼色，看那意思好像是让我不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变，看看徐老爹到底想做什么。小碟子在字符上飞快动着，朋友则继续敛眉目不转睛地盯着瞧。每当这种时刻我都会暗自感叹知识就是力量，然后回忆起学生时代，每回考试都悔青肠子，恨早点为啥不好好听课。我鼻孔里重重出了串气，算了，虽然那些字符我看不懂，但我还能观察朋友的反应。我看他改往日面瘫本色表情越来越凝重，就知道徐老爹所说的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儿。

    那碟子在字符间翻飞了好会儿终于停下，我俩默契地都没动，静默看着，确保它绝不会再移动后，才开始收东西。收拾时，朋友不禁意间轻叹了口气，我道：“怎么了？他说什么？”他望了我眼，还不及开口，声骇人又极响的吸气声从我身后遽然传来！我吓跳，几乎本能地跳开，扭头再看，不对！躺在病床上的徐老爹整个人僵硬地向上弹起，双目圆瞪，那拉风机般残破可怖的呼吸声正是从他长大的嘴里发出！

    “妈的，不好！”我大喝声，急忙冲到床边按下铃，朋友则迅速收拾东西，随后我俩就趁着医生护士进来时从墙角边上溜了出去。

    徐家兄弟见医生匆忙进屋又见我俩鬼祟出来，下都涌了过来，把我俩围在中间，你言我语地急切询问。我被他们问得有点烦了，就说我自己还不清楚具体情况呢，问个屁啊问，要问问另个大师去。这招叫借刀杀人，我把他们仨丢给朋友，他要说了，咱四个也正好块儿听。

    我真是低估了朋友那卖关子的本事，面对徐家人个接个的问题，他靠在墙上两手交错于胸前，任人说什么问什么，偏就语不发，好小子，还闭目养神起来了。我有点急了，沉声道：“你小子是不是哑了？”

    他朝我啐了口，说等我哑了他都没哑。我说你没哑就回答人家的问题啊，藏着掖着又不能生出钱来。这会儿他终于睁开眼，目光冷冷扫视了在他面前的所有人，他这反应叫我有些愣，被他那漆黑的眸子盯着总叫人看着心生不安，难道我刚才干了什么惹到他了？他看起来为何好像有点怒意？

    半晌，他复又垂下眼睑，说：“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徐老爹的情况吗？等医生出来问医生啊。”他这明显是不愿说的意思，徐家人估计也隐约感觉到了他的不耐，只得悻悻然到边去，焦急等待医生出来。

    我看他们都走开了，便悄悄凑到朋友跟前问：“刚才徐老爹到底有没有告诉你他为什么要害自己子女？”

    他点头，我又问：“那你为什么不跟他们说？”他扬眉轻笑了声，道：“有些话，从外人嘴里听没用。”

    “什么意思？”我疑惑，“现在这情况难道不是只有从我们嘴里听？还能叫徐老爹起来说完了再晕不成？诶，等等……听你这意思，你是不是能救他？”

    朋友对我翻了个白眼，却反常态没有对我冷嘲热讽，反而长叹口：“我要能救我还等现在？生死有命，由不得人去逆天改命，我也不是医生，无力去挽救个垂死之人，我们是做什么的，叶宗你不能忘。”“啊？”他这句“我们是做什么的，叶宗你不能忘”让我头雾水，这上下文承接不起来啊，突然冒出这句是什么意思？我满脸的疑惑也没能换来他对刚才的话哪怕句的解释，他继续道：“我决定让徐老爹自己把他想说的话转达给他儿女，就是可能要辛苦你下了。”

    我听得背脊登时凉，猛个激灵打到天灵盖，这是又要拿我招魂的节奏啊……我沉默了，脑袋里回忆的全是当年在小杨家那恶心的感受，这么久了，记忆犹新。个人来说我心里是百般的不愿，但最终我还是同意了。且不说家人和外人说话的分量，就说能让将死的老父和子女能够联系上回，也值得我再去恶心回。

    朋友见我答应，抬手轻拍了下我的肩：“别担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上回是那老鬼要害你才会那样，其实没那么可怕。”我撇了撇嘴心道没那么可怕？你奶奶个腿儿的，好鬼坏鬼咱先不说，有个鬼来上我身我还不能怕了？

    他对我脸的不满视而不见，兀自又叉着手开始闭目养神。没会儿医生从里头出来，将徐家人叫到边低声说了几句，徐莲听着下没把持住，漏气儿似的跌坐在走廊边的凳子上掩面而泣。

    “再进去看看吧。”那个年老的医生说了最后这句话便离开了。我与朋友对视眼，医生这意思恐怕是徐老爹已经为时不了。说实话我挺难受的，失去亲人的滋味我也尝过。我徐趋过去讲了几句安慰的话，但始终我都是个外人，要说自己感同身受也有点太过了，我只是比较容易接受这个事实——徐老爹的灵魂已经脱离*，*的消亡不过是迟早的事。当然这句话我没说，不然我就太欠揍了，我用了委婉的表达方式，希望他们能好受点。

    两个米八的大汉在病房门前沉默不语，时间仿佛停滞此刻，忽然，徐浩猛吸了鼻子，从我身侧走过去，作势要推门而入，我把扳住他肩头，道：“别急，徐老爹刚才告诉我们，他有些话想要跟你们说，但是现在他没法开口，我们只能特殊的法子让他把话传达给你们，但这法子不能看，是行内的规矩，等我们办妥了，你们再进来看他。”

    他看着我，密布细纹的脸憋得通红，听完我的话便点点头退到边。

    进屋时我顿时觉得周身凉，我想徐老爹的灵魂此时恐怕正在屋内游荡，已经回不去*了。

    如此想，又是阵心酸，朋友拉开两张病床间的帘子，指了指徐老爹旁边的那张病床，我瞧了眼儿，二话不说脱了鞋就跳上去。跟从前用过的手段相同，他给我脖子后头垫了个枕头，又在我脚指甲盖上封了白蜡，最后喂了我颗安眠药，接下去我就不省人事啥事儿都不知道了，这会儿把我卖到山沟里去给人生孩子我可能都不晓得。

    等我转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坐在床沿边上，手上拿着支笔，两条腿悬空，背绷得笔直，可能这个姿势保持很久了，我觉得后腰上酸疼得紧，浑身上下也都虚得难受，点力气都没有，好在没有我所担心恐惧的那股恶心感。朋友正坐在我对面，而我面前的桌子上放了张纸，看这尿性这纸上的字肯定是我写的，但很明显不是我的笔迹。白纸上的黑字方方正正，带有笔锋，看上去孔武有力，相比之下我写的字就是狗爬，完全不能看。

    我仰头喝了杯水，轻轻将纸张角的褶皱揉平，这封信上洋洋洒洒大致写了几百个字，不，我算是明白了，为啥他会“害”自己的子女，却又找到我们来救他媳妇，这看似矛盾的行为后面竟然还隐藏了这样件事。待到看完，我又次不知言何，沉吟良久，清清嗓子，只道了句：“古话说得好，当真字如其人。”

    朋友本定定地看着纸，闻言举目：“怪不得你的字那么丑。”

    “你奶奶个腿儿……”我骂了句便起身稳了稳脚，虽说看出去还有些天旋地转，但去开个门把徐家人放进来倒也没啥大问题。门开，他们仨冷不丁从缝隙里股脑儿都钻了进来，看样子是等得十分急切了。见徐老爹躺在床上毫无动静，徐莲又哇地声哭了出来。

    朋友将那张徐老爹亲手写下的纸递到徐浩面前：“你们父亲写给你们的。”

    他们没有问我们到底是如何让徐老爹写下这些字的，同时也没有作任何怀疑，因为那有力规矩的字体他们定再熟悉不过，恐怕从他们开始学习写字时，床上的那个老人就开始用这个字体，笔划地教他们了吧。教他们从最简单的“”写到做人的道理，可惜，“”都记住了，做人的道理却没有刻进孩子的心里，亦或是曾经刻入过，却被时光磨浅利益熏染，最终消失了。

    他们在老人的床前成排，看着老人最后弥留之际假人之手写下的这封信。

    孩子们展信好：

    卧床至今已有数月之久，为父自知时日无，这封信，算是为父最后次与你们说话了。首先要对你们说句抱歉，并非为父想要加害你们，而是找不到其他的方法来告诉你们我想要说的话。徐浩徐忠你们自幼老实肯干，吾心甚慰，将徐家秤这块牌子交给你们，我就是走了，也能走得安心。

    可为什么我躺到医院，你们就闹僵，对此我耿耿于怀日思夜想，某天夜里竟然发现自己回到了家中，能看见你们的举动，只是你们没法看见我。为父就这样在家中角，看到你们争执到水火不容之地，看着徐忠带着小豆儿搬走，却说不了话劝阻不了。

    也是那天我知道了你们反目的缘由。

    我们徐家秤百年老店，几代以来都勤勤恳恳，徐浩，你当百年老店的牌子是哪儿来的？不是买的，不是别人送的，是自己手脚做出来的！你现在为了减少成本偷工减料，为了赚钱，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可是在断送你爹你爷爷你那些祖宗的基业，在践踏他们为此流过的血汗，在片片剥掉他们的初心啊。

    我现在没办法说话，但你们平日里在床前对我说的话我都听在耳朵里。小莲的矛盾，徐忠的抱怨，徐浩你的“宏图大志”……你们知道我听到的是什么？是人心，是人心不足所发出的尖利刺耳的声音，难听！恶心！

    我恨铁不成钢啊，也罢了，归根结底我难辞其咎，是我没教育好你们。

    我只能再说句，趁现在还来得及，早日回头吧孩子们。

    徐成恩绝笔。

    看完信，徐浩颤抖着噗通下跪在床前，个四十岁的大男人拽着张纸嚎啕大哭，直到那封信在他掌中被捏成团。徐忠和徐莲也立在旁默默流泪，现在他们终于明白了他们家频频遭遇怪事是何原因——是他们卧病在床的老父亲在用消耗着自己的阴寿为他们上最后课。

    可能是招魂留下的后遗症，这回单子结束时我出奇地不想说话懒得来套叶式说教，个个年纪都比我大圈儿，比我活了那么年，他们好意思听，我还不好意思说呢。故而拿了报酬我跟朋友就往回去了。

    我们离开后两日，我接到徐忠的电话，说徐老爹去了，其实当时我特别想去送那位老人最后程，但我已身在上海。那天夜里，我看朋友不在，就将从徐家带回来的杆秤置于徐老爹去世之地的方位，磕了两个头。

    起身时却惊觉朋友正在我身前问我为何对他行此大礼，我没理他，只是平静地告诉他徐老爹过世了，他垂了垂眼，目光落在那杆秤上，轻声道：“秤，这东西好久不见了。”

    我笑道：“有很东西都像这秤样，无可挽回地渐渐消失。”

    说话间我突然想到他对我说的那句话：叶宗，我们是做什么的，你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