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 作者:阿堵
奋笔疾书。明显变瘦了,五官无端锐利几分,看去反而加成熟。此刻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答题,收起装傻卖乖嬉笑模样,沉着中满是无法忽视的张扬跋扈,点忧郁气息也无。
有种人,天生就是属弹簧的,压得越狠,反弹力越大,果然用不着别人操心。
洪鑫垚似乎感应到什么,猛然抬头。视线胶着片刻,冲讲台上那人招招手。他坐在最偏的角落,除了方思慎,谁也看不着。
方思慎抬腿往前走,走了两步,意识到什么,从另列座位绕过来,低头装作查看学生答题状况,其实什么也没瞧见,磨磨蹭蹭踱到角落的位子前。
洪鑫垚从桌子底下伸出胳膊,抓住了垂在边上的那只手。顺着手指点点往上交缠,渐渐全部包在掌心里,搓捏揉弄。就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好似包含着说不尽的柔情密意,浓稠得令人窒息。方思慎只觉左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热,指掌间湿滑粘腻,竟至呼吸都有些不稳起来。
冷不丁清醒,狠狠反捏把,把手坚定地点点往外抽,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到讲台,端坐在椅子上。
对老师来说,监考的时间本是最难熬的,方思慎却觉得这场异乎寻常地快。提醒学生还有十五分钟交卷,照例做最后圈巡视。洪鑫垚举手,他只好走过去:“有什么问题?”
洪大少指指卷面:“写不下了。”
方思慎低头看,最后的论述题居然密密麻麻写满了,可惜字太大,直挤到最边上。
“写背面吧,标清楚题号就行。”
“哦。”
方思慎正要离开,忽见他摊开左手,掌上写满了字:
“别担心,你之前要我背的个也没忘,肯定能过。别打电话,有监听。他们没拿我当回事,所以能回来上课。我爸还没放回家,我得忙这个,搞定了告诉你。你瘦好,要吃饭,好好睡觉。”
方思慎看完,鼻子微微发酸,冲他轻轻点头。就见洪大少口唾沫吐到掌心,在裤腿上蹭蹭,字迹顿时不见了。
方思慎呆呆看着,莫名想到,他真要作弊,自己恐怕是抓不住的。
第〇八七章
共和六十年国诞假日前天,方思慎没课,忙了整天课题,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出来。黄昏时分,办公楼走廊里没什么人,光线也暗,布告板上贴着的白底黑字张大纸反而格外显眼。“讣告”两个字墨汁淋漓,眼望去,仿佛哭泣的鬼脸。
因为挂念着华鼎松的病情,乍看见这个,方思慎心里头不由自主就咯噔下。放慢脚步凑过去,默诵遍:“我院古典文学退休教授叶遂宁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十月十六日逝世,享年七十八岁。遵逝者遗嘱,切从简。欲参加遗体告别仪式者请速与院办联系。联系人……”
方思慎不是没见过德隆望尊者的讣告,相比之下,这张寥寥数行的白纸寒酸到了极点。望望冷清的走廊,明天就放假了,这个时候贴出来,能有几个人看得到?他并不认得这位叶教授,如果退休后没有继续活跃在学术圈,不被年轻人所知十分正常。享年七十八岁,与华鼎松同年,这点让方思慎感到加凄凉。
边走边忍不住惦着这事,又想老师肯定认识这位教授,不知关系如何,到底说还是不说呢?忽然脚步顿,他想起来了,叶遂宁三个字,并不是完全陌生的,曾经夹在某些八卦秘闻当中出现在自己耳边过。
他不是别人,正是在京师大学操场边树林里指天斥地的夜叉王,大名鼎鼎。
这么个人,居然死了。怪不得前不久去跑步,清静得不习惯。方思慎想了想,决定不把这个消息报告给老师。到食堂随便要了点吃的,坐下来心不在焉地嚼着。思绪纷乱延绵,不经意间想到,在这个物质变换迅速而又彻底的世界,代人逝去,那个时代也就真正随之而逝,连追思怅望的凭据都灰飞烟灭,历史似乎到达了虚妄的新顶点。
如此消极的念头可能摧毁切原动力,他便不再去想。今年国诞日连着秋假,共放十天,洪鑫垚想必已经回家,不知道他家里的事怎么样了。兴衰起伏,史书上数不胜数,现实中随处可见。至于金钱权势,方思慎向看得淡,因此他心底里觉得只要人还在,就不算什么。见过洪鑫垚面后,猜测他父亲那里花些钱,估计最后总能换得人出来,便不怎么着急了。这时候想想,纯惦记。
第二天去疗养院看华鼎松,恰巧在走廊里碰见主管大夫,当场就被拦住。
“小方,你做好准备,拖不过这个冬天。”
方思慎点点头。了会儿,悲伤的情绪很快压下去。理智清楚地告诉他,有许准备要做,然而脑子里片空白,不知道具体该做些什么。曾经两次送别亲人,如今回忆,只留下若干混乱的画面和声音,程序上的内容根本想不起来。何况那时候有连叔手扶持,几乎包办了所有实际事务。眼下老师身边唯能够主事的就是自己,真到了那刻,应该怎么办?
华鼎松早已移入看护病房。方思慎等了很久,才等到老师清醒。他知道,这是老人家身体机能衰竭的表现。老头儿认出他,眨眨眼睛,拍拍边枕头,再把脑袋挪开点。方思慎伸手轻探,枕头底下有个薄薄的文件袋。抽出来打开看,是份经过公证的遗嘱。内容极其简洁:应后事均由学生方思慎负责处理,所有个人财产都归学生方思慎继承。
从跟着华鼎松去银行开保险箱那刻起,这切就已经决定了。方思慎看过遗嘱,红着眼睛,默默将文件妥帖收进书包里。
老头子笑起来,呲牙咧嘴指指自己鼻子,意思是我还没死呢,然后摸出助听器戴上:“中秋节国学院来了人,看我还活着没有,问小白楼里的东西。倒是提醒了我,趁着还不糊涂,做个交代。哼,这帮兔崽子,这时候想起‘探望老教授’了,我呸!”
毕竟虚弱,话说得张狂,气势却大不如前。
几句话又得意起来:“我告诉你,压根没人知道究竟有些什么。当初没收的东西就是偷摸发还的,经手人比我老头子短命得,死了怕有十好几年。谁问你都不要理,把自己喜欢的先搬回去。郝奕若是回来,就在剩下的里头叫他挑几样。”华鼎松早年脾气臭,毕业的学生都断了联系,最近十年,不过个郝奕,个方思慎。
“书太你没地方搁,也可以考虑卖个好寄存到图书馆……”
亲祖孙也不过如此。方思慎便只是点头,听完了,体贴伺候老师吃点喝点。
自此课题先扔开不管,每天除去上课,间或回家陪陪父亲,就在华鼎松身边守着。方笃之等国诞日过,神采奕奕出了院,光荣返回工作岗位。
秋假结束后两个星期,某天从食堂出来,方思慎忽然意识到,次也没在校园“偶遇”过某人,洪鑫垚竟似根本没有回来过。
旦发现这点,立时就忍不住了,疾步回到宿舍,上网搜索消息。
《晋州查处7.23河津重大矿难事件》
《7.23河津重大矿难事故嫌疑人已被拘捕,即将审判》
《黑色的眼泪——7.23河津矿难之觞》
《晋州州长指示妥善安置遇难者家属,充分合理赔偿》
《金银海矿业集团涉嫌包庇瞒报事故,阻碍调查》
《金银海矿业集团董事长自辨与矿难无关》
《晋州金银海矿业集团可能面临起诉》
《金银海矿业集团被举报严重偷税漏税,或面临巨额罚款》
《是谁为乌金黑幕撑起保护伞?》
《金银海矿业集团历年行贿览》
…… ……
仿佛夜之间,打开了某个封锁关卡,有关河津矿难及洪家的消息喷涌而出,惊得屏幕前的方思慎半天没能动弹。他再不通世务,也明白,事情只怕……糟糕透了……
发生事故的是家小乌金矿,遇难矿工二十几个,刚够“重大”级别,远不到“特大”档次。表面上看,与金银海矿业集团并没有直接关系。然而这家矿主是从洪要革手里转租的开采权,单凭这条,就严重违反规定。矿难发生后,消息瞒了好几天,直到有人辗转捅到首府晋阳,才得以公之于众。谁都知道,整个河津就是洪家的天下,事情能够瞒得住,自是洪要革手遮天的缘故。
即便如此,事故本身,与洪家还是没有直接关系。若无意外,无非是动用人脉,砸几个钱而已。
方思慎并不知道这里边的曲折,却能很清晰地感觉到,比起三个月前,矛头所向,已经悄然转变。场义愤悲情的矿难渐渐落下帷幕,而金银海矿业集团的税务及行贿丑闻,被大力推动,前台亮相。
方思慎望着满屏新闻标题,开了个文档窗口做笔记,拿出研究课题的架势,条条细看起来。经过番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归纳概括演绎推理的工夫,又找出相关法律条文研读几遍,最终得出结论:只要媒体报道的偷税金额和行贿情节大半属实,洪要革就可能面临现行法律规定的最严厉惩罚: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并处没收财产。
这个结论让他呆坐许久,才从电脑前起来。也许新闻里说的那些并不完全属实,但也可能实情比报道出来的加严重。何况……方思慎如今也懂了,很时候,属实不属实的,其实并不重要。
方笃之见儿子没按时回家,便打电话来催。方思慎匆忙动身,路过个报刊亭,想起最近方院长照常上班,办公室里最不缺报纸,那么父亲应该早就知道了,竟然个字也没提。
“爸爸,洪歆尧家里的事……”
不等儿子说完,方笃之便点头:“你也看到了?”
方思慎答得很小心:“我今天才看到。您说……”
方笃之放下手里的材料,抬起头:“洪家恐怕好运气到头了。连地方官员都未能幸免,看这意思,怕是有人想把河津锅端,重新洗牌。”
这话说得冷酷又无情,方思慎呆了呆,才反应过来:“爸爸?”
方笃之不管他什么表情声调,自顾道:“洪大少爷这个学,不见得还能上圆满。你也稍微注意点,在学校别跟人说。”
方思慎心里阵刺痛。望了父亲半晌,撑着门框慢慢道:“爸爸,洪歆尧救过我的命,不止次。”
方笃之不说话了。低头沉默许久,才道:“小思,出了这样的事,你我都无能为力。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凭洪家的实力,就是倒了,也不至于山穷水尽。再说洪歆尧本人这几年直在京里,应该不会受太大牵连。他是救过你,但咱们也并非没有回报过。他还年轻,又有能力,过了这坎,以后要东山再起,未必不是指日可待。这会儿正乱的时候,旁人谁也凑不起这热闹。将来有机会,再看能帮上什么忙吧……”
方笃之泛泛地安慰着儿子,心里却想:连媒体都公开宣称是有人举报,洪家只怕出了内鬼。两军对垒之际,偏偏后院起火,洪要革垄断河津乌金二十余年,想必早有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伺机已久。这会儿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甚至赶尽杀绝斩草除根,都不是没有可能。
皱了皱眉头,心里涌起股厌烦情绪。党部提倡的举报体制,每逢必要时刻,其显著效果便彰显无遗。方大院长装病住院期间,他自个儿当然觉着是韬光养晦,落在某些人眼里不免理解为潦倒失意,就有那喜欢锦上添花的,几封匿名举报信寄到了学政署高教司监察处。前些时候金帛工程审计复核不了了之,才松了口气,不想这几封举报信又被翻了出来,隔三岔五请方院长说明情况。
好比厨房里的蟑螂,不时在眼前恶心硌应下,杀不光赶不尽,有什么办法?方笃之面谨慎地应付着上面的调查,面不动声色寻找背后捅刀子的罪魁祸首。儿子面前,他自认还不到要交代的地步,暂且瞒住。
方思慎极少看见父亲摆出这样阴沉的脸色,了会儿,转身回自己房间。无情的话往往也是有道理的话,在现实的世界里,百无用是书生。然而知道归知道,对于父亲如此势利的态度,心里忍不住有些发寒。与此同时,他又非常确定,父亲之所以把态度摆得这样清楚,乃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爱护。
这样别扭着,接连几天没回家,在疗养院过夜。华鼎松精神明显好转,方思慎来不及高兴,医生就暗示他,回光返照而已,不过是两三天的事。
这天刚下课,忽然接到个陌生号码的电话,听出是高诚实,方思慎奇道:“高师兄,你换号了?”
那边答得又轻又快:“不是,临时借的。小方,你听我说,你爸爸这边有点事,这两天可能不会回去……”
方思慎心头紧:“我爸高血压又犯了?”
“不是不是,教授身体挺好的,是,是工作上的事。有人乱说话,污蔑教授,我们正在配合上级调查,可能会找你了解情况,你可千万稳住,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知道的……”高诚实停了停,咬牙,“事物都有面性,你以为你知道,其实不过管窥蠡测,根本不能算是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爸爸在院长这个位子上,办了少大事,难免招小人嫉忌。你是他儿子,这种时刻若是都不在他这边,只怕他要伤透了心……”
高诚实的声音从话筒传出来,在耳边化作嗡嗡回响。方思慎好不容易听明白话里暗含的意思,莫非他在担心自己会“大义灭亲”么?
定定神,问:“高师兄,我爸他还好吗?”
“还好。方教授的品格,上面也是信得过的。切行政及学术职务照旧,对外只说出去开两天会。”
既没有公开,就是预留了回转余地。方思慎虽然不了解监察处的作风,听高诚实这么说,也稍微放下心。
“师兄,谢谢你。我爸的公事,我确实点都不了解,不可能乱说什么。”
高诚实还是啰嗦了几句,匆匆挂断。
原本就沉甸甸的心情,这时又压上块石头,方思慎觉得腰好像有点直不起来。既然父亲不在家,他也就决定不回家,潜意识里想以此躲开所谓来“了解情况”的人。
然而第二天下午,他准备去疗养院,刚走出校门,就被人拦住了。
“请问你是方思慎吧?”
方思慎看眼,不认识。见对方脸正经,便回答:“我是。”
“能借步说话吗?”那人说完,到路边树后比较僻静的位置,很有耐心地等着。
方思慎这时候已经想明白怎么回事了,老老实实跟上去。
两人前后,拐进书店街家茶馆。窄窄的门脸夹在两家书肆之间,不留神根本注意不到。茶馆里个客人也没有,那人在角落里的桌子前坐下,等方思慎也落座,从口袋里掏出印着徽章的证件,打开给他看看,又默然收起。
“别紧张,只是向你了解点情况,实话实说就好。”态度很温和,甚至还笑了笑。又招来服务员要了两杯茶,自己喝口,伸手示意方思慎别客气。
方思慎没有动,抬眼道:“您想了解什么,请问吧。”
“听说你是国学博士?果然书香门第,家学渊源。”
方思慎摇摇头:“我爸爸的研究领域是文学文献,我的专业是古文字,和他并不样。”
那人微微愣,笑道:“都是国学,脉相承嘛。听说方博士曾经参与甲金竹帛工程的研究工作?”
没想到问起这个,方思慎虽然意外,但没有犹豫:“是。”
“能说说具体是什么时间,负责哪个部分吗?”
方思慎边想边道:“我是硕士第年就开始跟着导师做预备,那是共和54年10月。第二年,也就是共和55年,3月的时候,金帛工程正式启动。我的导师主要负责梳理秦汉简帛,我帮助整理民间这块儿,前后加起来,做了两年半的样子吧。”
“怎么只有两年半,金帛工程不是去年才结题?”
这番明知故问装腔作势,连方思慎都看出来了,直直盯着对方,道:“跟导师研究理念不合,主动退出了。”
那人也不再装下去:“听说你发现了工程作伪的证据,后来却遭人诬陷,迫不得已退出项目,所有研究成果都被人拿走,难道你不想公布真相,洗刷冤屈?”
因为带了警惕心,方思慎很容易便听出引诱的意味来。
他点点头:“想。”
“不如这样,你写份材料,我们可以帮你。”
方思慎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那人被他看得有点没底:“你可以相信我。我们只尊重事实和真相。只要你的陈述属实,就定能还你清白。”
这时方思慎开口了:“刚才看您证件,是学政署监察处的调查员。而竹简真伪,属于学术问题。我不知道,原来国学领域的学术问题,归监察处管。”
这话下噎住对方,方思慎却又接着道:“学术问题,终究要在学术领域解决。这件事其实很简单,只要提请最高学术委员会成立专项调查组,请权威专家研讨鉴定即可。但我个人并没有这个资格,以金帛工程的地位,至少必须三名以上本专业高级教授联名,才能申请调查。您若真的肯帮我,不知能不能动员动员那些教授委员?”
没有人比方思慎清楚,最高学术委员会根本不可能接受这申请。金帛工程把整个国学界都拉了进去,转身来这出,不等于自己抽自己耳光么?
果然,那调查员期期艾艾几声,换了话题。
“听说你父亲对古董文物很有研究?”
“研究说不上吧,毕竟不是他的专业。不过做国学的人,感兴趣是肯定的。”
“不知道方博士是不是也对文物收藏感兴趣?”
方思慎长期钻研学问,条件反射般发现对方偷换了概念。
“对文物感兴趣,并不定对收藏感兴趣。收藏成本太高,我和我爸爸都没有那个钱跟时间,有空的时候,不如逛逛博物馆。”
调查员摆出副咨询口气:“文物收藏成本确实太高,不知道当代艺术品投资怎么样?”
方思慎摇摇头:“我对这个不了解。”
三番五次绕不出成果,调查员不耐烦了,直接道:“你父亲持有‘真心堂’百分之十的股份,想请方博士解释下这件事。”
方思慎陪他说了半天废话,眼看天色暗下来,着急去疗养院看华鼎松,闻言不由得反问:“什么‘真心堂’?你要我解释什么?”
话说出口,隐约觉得这三个字在哪里听过,时也想不起来,懒得特意费神去想。
“我从来没听说过我爸爸在哪里有什么股份,要么你弄错了,要么他没告诉我,总之我没法给你什么解释。”
那调查员看他实在不似作伪,旁敲侧击问起了别的话题。
场调查无果而终,方思慎急急忙忙冲到门口,电话在书包里尖锐地叫起来。他边小跑边接通,是疗养院的大夫。
“小方,马上过来,也许能赶上见你老师最后面。”
句话逼退了下班高峰时段水泄不通的人群和车辆,只剩下无边暝色,托着天际最后抹残阳。
第〇八八章
京师大学国学院办公区入口处的主布告栏上,张讣告占据了近半面积,十分醒目,过路师生都会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看个究竟。有人顺口就读了出来:“著名古文字学家、夏文字演进史专家、国家卓越贡献学者、高级教授、党员华鼎松同志于十月十八日因病医治无效逝世……”
方思慎远远着,越过堆叠的人头,看见白纸上纵横交错的黑色笔画,仿佛干涸大地上坼裂出数不尽的沟壑,倾九天之水也无法注满填平。
人群渐渐散去,他才步步走过来。
老师的去世,让他比任何时候都懂得死亡是怎么回事。年少时经历双亲离世,因为有过于广阔的空间和充裕的时间给他缓冲,供他想象,于是死亡好比天边缥缈的云,夜晚朦胧的梦,回味再三,才懂得伤心,用哭泣加以宣泄。而在如今所处的复杂现实里,死亡旦发生,无数人便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提醒你料理后事,催促你认清生与死的界限。在这个过程中,悲伤被飞快地碾压踩踏烤干,根本来不及凝成泪水。
方思慎在布告栏前。单就这张纸而言,华鼎松的死,不论内容还是形式,都比叶遂宁气派得。
这张讣告,是方思慎自己写的,也是他自己贴的。那时候,院办的工作人员为死者头衔争执半天,又打了好几个电话请示领导。方思慎本来脑袋浆糊,反被他们吵得回了神,对“党员”二字提出疑议。
恰逢党务办好不师太在场,冷笑道:“华大鼎可是三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了,他又没退过,怎么不是?”
方思慎疑惑:“我从来没帮老师交过党费……”
院办的人接话:“现在都是直接从工资里扣。党员才好,很手续办起来要方便得。”抄出张大白纸,“这个是有称号的高级教授,用对开,上上周那个叶遂宁,是普通教授,就只能用四开。”
说着,扯张公文纸打草稿。方思慎看他明显只会写简体字,试着道:“您起草好稿子,我来抄行么?”
“怎么不行?学生替老师写,天经地义。”稿子拟得很快,并不问他意见,“那边大桌子写去,贴正对着大厅那块布告栏上。”
方思慎取了笔墨,像临摹竹简帛书般笔画写起来。谈不上少书法艺术价值,可取之处不过在于凝重方正,有种类似雕刻的效果。
围观几人应景般赞了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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