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 作者:阿堵
何爸爸……当初让我捎给您的……那封信。”
“当啷!”方笃之手中药碗掉在地上,与木质地板相撞,裂成两半,声音清脆好听。
“爸爸!”方思慎慌忙过来扶住他。
方笃之稳稳心神:“没事。小思,我没事。”
方思慎扶他到沙发上坐下,担心地盯了好阵,见确实没有问题,才去收拾地上的碎片。仔仔细细打扫干净,洗了手坐过来。
方笃之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脸深沉。方思慎满肚子的话,不知从哪句说起。沉默许久,问:“爸,真的不头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方笃之睁开眼睛,“小思,其实你不用偷看的。你想看,直接跟我说,我会拿给你。”
“对不起,爸爸。”
“那天你回家收拾屋子,第二天就病了,是因为这个吧?”
方思慎张张嘴:“我……”
方笃之不等他说完,又道:“这么年,你从来没有好奇过那封信的内容,为什么突然想到找出来看?”
“我……”被父亲镇定自若的神气感染,方思慎总算能平心静气说话,“不是突然想到的,是因为爸爸您住院的时候,我第天去医院,半夜您不舒服,说了些话……”
“原来是这样。”方笃之想起了那夜的恍惚。他向沉稳自持,近年是城府日深,偶有失态,无不是在儿子跟前。没想到犯个高血压,会混乱到如此地步。
“你那时候就知道了,居然直忍到过年?”语气中不觉带出两分冷意。这孩子性格里这种优柔又沉郁的地方,像足了那个女人,他的母亲。
“我……实在太吃惊,总觉得是做了个梦,心里也就真当它是个梦。直到那天回家打扫卫生,才注意到书房里那个上锁的柜子,忽然就忍不住了,明知道非常不对,可就是忍不住……”
“你其实可以问我的。只要你问,我会告诉你。”
“我不敢。怕您生气,身体受不了,怕……”方思慎顿了下,“我怕,旦问出口,会真的……真的……没有爸爸了……”最后半句,几乎听不见声音,只有气流从空中滑过。
方笃之回忆起那些时日与儿子相处的点滴细节,竟不知他默默承受少煎熬,心头怜意大起。若非自幼跟着那个人,怎么能养成如此温和善良的品性?
但有些事,却不能不问清楚。
“所以你就趁着我出门,偷偷跑回芒干道去。要不是出了连富海这桩意外,你可是瞒天过海,神不知鬼不觉,四千公里个来回,嗯?”
“我那时候想,不管结果如何,就当了个心愿,以后……还跟从前样。”
方笃之心里舒坦些,脸上依旧板着:“那这趟,结果如何?”
方思慎微微摇头。
“没有结果?那还去吗?”
方思慎继续摇头:“不了。就算去,也是为了看连叔,还有……妈妈。至于别的……并没有什么意义。”
方笃之心里舒坦了。再开口,几句话缓慢而清晰:“小思,你听好,你惦记你母亲,在情在理。将来时机合适,尽可以去,又或者迁出来。不过,你可是认祖归宗入了方氏户籍。咱父子俩相依为命这么年,你怎么着也得负责给爸爸我养老送终。”
“我知道……”方思慎将声哽咽强压下去,“爸,您别这么说,我难受,我……”
方笃之叹气:“傻孩子。”
方思慎望着他:“爸爸,有件事,虽然现在说出来,已经没什么意义,不过我还是想告诉您,当年……何爸爸临终的时候,确实说过,我……不是他的孩子。我直以为……您知道,所以从来没提过。”
方笃之“嗯”声,神情辽远而萧索,竟似早有预料:“开始我是不知道,后来……慢慢就知道了。”
十五岁的少年突然孤身前来投奔,起初方笃之自己都没调整过来,自然顾不上细察他的情绪。后来便渐渐感觉到,对方态度从冷硬到软化的过程中,始终保留着的微妙的怨怼之意。直到大学毕业那年,发生了那件事,他那么激烈地排斥,甚至伤心到绝望,身为父亲的人猛然醒悟,拿出何慎思的信重新细读,下子都明白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个孩子,实实在在拿自己当了父亲。而安排这切的人,寄意深远,用心良苦。偏偏自己愚钝浅薄,把大小两个都辜负了。
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方笃之仿佛不敢直视儿子的眼睛,偏过头去,目光落在阳台上的面果树上。
“知道以后,爸爸很后悔。因为……爸爸曾经做了非常糊涂的事,伤了你的心。你上了博士,终于肯回家,爸爸不知有高兴,总想找办法弥补,可好像总也做不好。小思,你现在都知道了,都懂了……那么,能不能……真的原谅爸爸?你……能不能,原谅我?”
方思慎追随着父亲的目光,时分不清最后那句发自肺腑的重复请求究竟在说给谁听。
绵绵无期的隐痛刹那间充塞于天地四方,今昔两重,阴阳两处,令人感同身受。
“爸爸,那些……我都忘了。既是家人,说什么原谅……我想,何爸爸他……也定希望……咱们都好好的……”
方笃之把目光调转回来,整个人都变得轻松开朗:“家人,没错,家人。你从前跟他姓何,就是他何慎思的儿子;如今跟我姓方,自然是我方笃之的儿子。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咱父子俩好好过,别的都不用放在心上。”
方思慎笑里含着泪,点头:“爸爸,我明白。”
星期天下午,方笃之开车送儿子去学校。车停在京师大学国学院主楼侧门旁,早有洪鑫垚领着课题组另外两个男生等在那里。他提前借故给方笃之打电话,请教真心堂的事。然后水到渠成地约定了下午帮方思慎搬东西,不着分痕迹。
三个大男生当劳力,趟就搞定,方大院长根本不必露面,小方老师则完全不用伸手。方笃之望着洪少爷和那俩男生抱起东西嘻嘻哈哈往里走,儿子回头微微笑,跟自己招招手,然后走进去,忽然十分心酸感慨。
父子俩相依为命,自己当然有儿子养老送终,然而那之后呢?这般单纯耿介,沉静内敛,孤零零立身尘世,何等寂寞。默默感伤片刻,启动车子离去,瞬间又想开了:虽然这孩子不善交际,但真正有机会与之深交的人,却无不长情。自己女儿父亲可以不要,可真心认下了凭空出来的哥哥;华大鼎那老精怪,摆明了收他当关门弟子继承衣钵;高诚实那滑头,跟他有关的事从没动过歪心思;就连洪家小少爷,也独独对不肯钻营的方老师另眼相看。
也许,这样个傻孩子,自有其福慧慈缘。
回到学校,方思慎的生活也回归正轨,忙碌程度比上学期有过之而无不及。耽误了周课,需要赶进度。假期计划要做的没做成,得想法补上。另外件重要的事,是准备去见华鼎松。申请追加课题经费的手续极其繁琐,从学校内网下载了无数个表格填好,要带去疗养院请老师签字。许不清楚的项目需要询问财务,照例吃足了冷语和白眼。课题现状必须向老师汇报,有些拿不准的地方须请老师定夺。华鼎松人老眼花,又不习惯电脑屏幕,方思慎只得将要他过目的内容放大字体,页页打印整理出来预备给他看。
等他把这些都弄得差不,已经过去两个星期,时间到了共和六十年的三月底。
周五这天没课,早到华鼎松的办公室干活。他现在的习惯,清早过来干阵子,再去食堂吃早饭。正忙碌着,忽然闻到股食物的香味。刚要转头,个漂亮的纸袋子晃悠到眼前。洪鑫垚在后边嘻嘻笑道:“还没吃饭吧?起吃。”
挪开几本书,腾出块地方,把袋子里的粥和点心拿出来。
“新来了个南方厨师,我觉得你应该比较喜欢,尝尝看。”
方思慎低头辨认,桃仁粥,三丁包,青豆雪里蕻,都是只听过没吃过的江南家常早点,难为自己居然叫得出名字。看看,品相精致,尝尝,味道鲜美。
先称赞番,才道:“这些做起来应该很麻烦吧?大清早的辛苦厨师,不合适。去食堂吃就很好。”
“没事没事,厨师还在试用期,秋嫂说了,大菜做得好不稀罕,日常小菜做得好才是真功夫,要创造切机会给人表现。她正天天变着法儿折腾人家呢,咱们都是顺带吃两口。”
方思慎笑笑,认真开吃。
“再说咱俩都久没块儿吃饭了,老吃样的没意思,总得有点惊喜不是?”
进入三月以来,洪大少天比天忙。最近是除了上课照个面,其余时候几乎不见人影。恰逢国务会议期间,洪要革照例进京朝贡,父子俩事务繁,应酬无数,期间还罕有地吵了架。
吵架对洪氏父子来说,是件相当新鲜的事。过去洪鑫垚调皮捣蛋被父亲管教,从来动手不动口。至于生意场上的事,儿子对老子打心眼里服气,数言听计从,有不同看法也能积极沟通。何况除非闹到不可收拾揍顿,洪要革自来对儿子属于放养型培育。这两年看他做事有模有样,是随意,大方面过问下,其他可说基本放任不管。
吵架的由头,源于洪鑫垚向父亲汇报自己得来的关于汪太子可能出国的小道消息,奈何洪要革并不怎么相信。洪鑫垚费尽口舌,他爹也只表示,就算是真的,也属于细枝末节,于大局无关紧要。两人不由得争执起来,从件事的处理方式,进而上升到是否应该对上面给予大规模的金钱支持,以及洪家在改选连任中的立场,甚至整个家族的未来命运。东拉西扯间又谈到以往不曾认真交流过的问题,包括对乌金行业前景的预见,对艺术品投资的看法,对国内国外市场的理解,越深入分歧越大,说到最后,双方根本三观不合,直接谈崩。
在洪鑫垚看来,父亲的固执,简直就是不可理喻的保守愚忠。而在洪要革看来,儿子的想法,完全属于少不事的轻浮狂妄。但这种争吵跟他小时候在外边瞎淘烂混有着本质区别,洪要革生气归生气,倒没想抽出皮带揍人。
洪鑫垚跟老头子吵过之后,再不提这事,还主动贡献出另座新装修好的四合院给父亲专做招待应酬之用,御厨也特地调了过去。洪要革觉得儿子如今果真懂事,静下心来,也把他的话拿出来想想。再跟上面来的打交道时,便暗中留了份心。
他当然想不到,儿子这么配合,实乃另有私心,生怕当爹的征用自己放在心头的那座院子。故意借口容心小筑不够气派,另外搞了个富丽堂皇得如同行宫般的院子送给他。那新来的江南厨师,当然也是专为容心小筑招的
吃着饭,洪鑫垚冲方思慎道:“我今天天都没事,咱们出去溜达溜达呗。”所谓溜达,在洪大少心里,自然等同于约会,可惜旁边这位没感觉。
方思慎面露难色:“但是,我今天约了去老师那里。很单子要他签字,不能再等了。”
“那我跟你块儿去呗。”
“这……”
洪大少眼巴巴地瞅着他:“不能去吗?”然后低头在桌上画圈,“我就知道,你嫌我见不得人是不是?”
方思慎想想,道:“你真想去,那就去吧。”
第〇七五章
方思慎、洪鑫垚跟课题组几个成员起在学校食堂吃了午饭,才出发往疗养院去看华鼎松。方老师永远听的时候比说的时候,在原则问题上严格到苛刻,然而平时打交道却平易至极,对待学生公正不藏私。时间长了,不少学生都乐意泡在课题组办公室跟他混。如果有洪大少在,当然热闹,娱乐耍宝兼请客做东,被其他成员封了个总务部长的光荣称号。
两人溜达到停车场去取车,路遇辆豪华跑车擦身而过,绝尘而去。洪鑫垚把方思慎往边上拉,眯起眼睛眺望下车尾,骂了句:“靠,不长眼的孙子!”
出入校园的豪车年比年,新近的年轻富家子弟攀比成风,常有千万级别的跑车嚣张地停在宿舍楼下或教学楼前。反观洪大少,固定两辆车,常年放在校外京师国际会堂停车场里。平时代步的骁腾c3停在地上,两年直没换,如今开进校园,看眼的人都不见得有。另外辆专用于某些场合应酬,倒换了几次,然而停在地下停车场,从没开进学校过。
方思慎被刚才那车吓跳,忽然意识到身边人如今难得的低调成熟,与他那些幼稚狂妄的同龄人已然不可同日而语。又想起那年寒假去河津,在洪家老宅被招待的那顿饭,洪要革身上隐隐展现出的传统晋商做派,较之许因财富增长而急剧膨胀的新贵,亦颇有差别。
等走到停车场,看见那块洪大少姓名首字母缩写加01868的车牌,终究失笑。
上了车,洪鑫垚问:“你笑什么?”
“啊,没什么。”那缕盈盈笑意却停在嘴角。
洪大少扭头直勾勾盯住他:“笑得这么……嗯,我知道了,你在勾引我。”
方思慎顿时红晕满脸:“瞎说什么呢?走,走了,快点。”
洪鑫垚得意洋洋地开车,两人间缭绕不去的暧昧氛围直到下车才勉强消散。
虽然知道洪大少待人接物十分有套,方思慎还是忍不住叮嘱:“老师人很好,不过说话很直,你……注意点礼貌。要觉得没意思,就先走吧,不用等我。”
“都已经来了,我个人先走做什么,当然要有始有终。你们谈话,我正好,嘿,学习学习。”
还在走廊里,就听见华鼎松的大嗓门:“汉代的皇帝,念的唐朝的诗,皇后用水银玻璃镜子,那是明朝才有的东西。统统鬼扯腿!专门骗你们这种没文化的小姑娘,说出话来笑死人。要读书,懂不懂?”
个小护士从房里出来,满脸不高兴,撅着嘴嘟嘟囔囔。
“小丁,老师最近怎么样?”
小护士没好气道:“你没听见吗?好得不得了,有的是精神给人挑刺儿!”
方思慎赔笑:“是嘛……”
走到门口,看见华鼎松捧着他那掉漆的大搪瓷缸子,犹自叨咕:“不读书,又不受教,活该愚昧辈子!”
“老师。”
“来了?后头怎么还跟着个?”
“这是洪歆尧,国学院大二的学生,也是课题组的成员。”理由早就想好了,“今天东西挺,正好他有车,帮忙送过来。”
华鼎松双小眼充满探究意味地打量着。
洪大少捧着堆资料不撒手,冲他端端正正鞠个躬:“华老师,您好。我是洪歆尧。”
老头眉眼挑:“小子,你叫我什么?”
“叫您……华老师……”
华鼎松指指方思慎:“你叫他什么?”
“方,方老师。”
“你叫他老师,他叫我老师。论辈份,你就该叫我声师祖。还老师老师的,可不乱了套了吗?”
洪大少傻眼了。这年头除了武侠片里,谁还叫过谁师祖啊?
就见老头敲着搪瓷缸道:“如今新社会,不讲那套了是吧?个个的,连起码的礼貌都不懂。”
洪大少两手都占着,没法挠头,眨眨眼睛,憨憨笑:“叫师祖的话,可不把您叫得太老了?我觉着,得张三丰那样,活到二百岁,白胡子白眉毛白头发,才能叫师祖。要不……我称您华教授?等您也像张三丰那样,二百岁了,再管您叫师祖怎么样?”
华鼎松愣,随即哈哈大乐:“你这小子,有点意思。”问方思慎:“你打哪儿找来这么活宝?跟你可完全不是个路数。”
不等方思慎回答,又问洪鑫垚:“你刚说你叫什么名字?”
“洪歆尧。”
“哪三个字?”
“嗯,洪波涌起之洪,熹悦歆美之歆,致君尧舜之尧。”
方思慎睁大眼睛,在心里“咦”声。转瞬间想明白,大概这位少爷改名之初就找人预备好了这番说辞,此刻板眼道来,竟很有点儿欺瞒蒙混效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风雅呢。
华鼎松颔首:“名字起得不错。方思慎在我这跑了有三年了,还是头回见他领别人来……”
洪大少忙道:“是我久仰您,非要跟过来,有打搅,请教授……那个……海涵海涵。”
方思慎在边上听他这般不伦不类地跟华鼎松套近乎,想笑不敢笑。他反正横了条心,不管这段关系能走远,事到如今,总要试着往前走走。接触、理解、甚至介入彼此的生活,终究不可避免。是他主动提出要来,那就试试能不能过得了老师这关吧。
果然,华鼎松脸色正:“哦?你倒说说看,久仰我什么?”
洪鑫垚没想到老头还不肯放过自己,手里的东西越来越沉,几乎快要捧不住。
“那个,当然是,久仰,久仰您的学问。”不留神,差点“滔滔江水,黄河泛滥”都出来了,还好及时刹住,“方老师学问就够高深的了,对您还崇拜得不得了,我就时常想,您学问得高深成啥样?好不容易有这机会,怎么也得来拜拜真佛才行啊!”
华鼎松摸摸下巴:“这马屁可过了……巧言令色,非奸即盗呐……”
方思慎心头颤,吓出半身冷汗。
就听华鼎松接着对洪大少道:“你既参加了这个课题,学问想必也不差。把你手上那沓纸放这儿来吧。这么辛苦送过来,是哪里有问题,你替你方老师给我说说。”
“啊?!这……”洪大少咬牙跺脚,“教授,您不用再试我了。跟您说实话吧,我其实就是粗人,古文只认得几个最简单的象形字,人口手,上中下什么的。平时混在课题组打打酱油跑跑龙套,今天碰巧方老师要来,就冒冒失失跟着来了。不过,我虽然没什么学问,但确实有颗向往学问的心,十足真金,绝不掺假……”
洪大少说到“粗人”两个字,华鼎松正含着口茶水,想笑忍着没笑。等听到最后句,恰好咽下半,“噗!”剩下半全喷了出来,“咳!咳!……”
方思慎赶忙过去:“老师,怎么样?”瞪洪鑫垚眼,“别说了,把东西放桌上来。”
华鼎松接过方思慎递来的毛巾,边擦脸,边看他指挥姓洪的小子把材料分类摆好。忽听小弟子板着脸道:“上中下,不是象形字,是指事字。”
那个老老实实点头:“记住了。”
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十分严肃:“你怎么挑的人,这样的居然也能混进课题组?”
方思慎赶紧解释:“是这样,他挺积极,也不要劳务费,我想,就当个见习旁听的,不碍什么事。”
洪鑫垚在边上大点其头:“您放心,保证只帮忙,不要钱,不添乱。”
华鼎松斜眼看他阵,不再说什么,开始听方思慎提问,挨个讲解,间或师生俩研讨论证番。方思慎时而拿笔在纸上描画,时而在电脑上做记录,两只手颇有些不够用。洪鑫垚开始还装模作样听几耳朵,不会儿就觉得无聊乏味,又不好意思掏出手机来玩,坐在边上干挺。
方思慎伸手去够稍远处的资料,瞧见他目光呆滞杵在那,道:“洪歆尧,把那张递给我。”
“啊,哪,哪张?”
“你右手边那叠,最上面那张。”
洪大少立刻精神振,双手捧着递过来。
方思慎又道:“把这些拿过去,顺序别弄错了。”
过会儿,看华鼎松茶缸子空了,接着支使他:“给老师杯子里添点儿水,暖壶在你后边五斗橱上。”
洪鑫垚起身去取暖壶,摇摇,就剩个底儿,问:“哪里打开水?”
“出门右转,走廊走到头。”方思慎想起什么,又把他叫住:“顺便去食堂把晚饭定了吧,出楼门往左,穿过小广场就是。要个楚南风味小炒套餐,其余的你看着点,请他们送到117来。”
洪大少被委以重任,扬声应道:“得令!”提着暖壶兴高采烈出去了。
华鼎松嚼着茶叶,瞥了眼他的背影:“学问不行,跑腿倒挺行。”
方思慎停下敲键盘的动作:“老师,您还记得晋州河津乌金矿主洪要革么?”
疗养院不缺电视报纸,只是华鼎松几乎不关心时政,很少去看。但前年洪要革大笔资金捐助金帛工程,京师大学国学院因为他的慷慨解囊,得以租借“墨书楚帛”来大夏展出,是轰动圈内的件大事。当时就有夸张的媒体,将河津洪氏誉为新时代的“儒商”,华鼎松倒还记得他的名字。
听弟子这么问,老头儿微微抬眼:“不就是出钱给黄印瑜租“墨书楚帛”那个卖炭的?洪歆尧……难不成,这小子是洪家什么人?”
“您猜得没错,洪要革是他父亲。”
华大鼎摸着下巴:“哦?真没看出来……卖炭翁的儿子,有意思……”
方思慎想,话从老师嘴里说出来,总要带点格外的棱角。这句卖炭翁,真是相当有内涵。
他向来言行磊落,这时却不由得带上了几分遮掩,小心解释道:“我刚从金帛工程出来那会儿,因为手头紧,在国高带了年选修课,选课的学生里恰好就有他。后来……他大学上了咱们院,就又碰了面。虽说是富家子弟,本性还好。学业上没什么底子,非要跟着凑热闹,也算是……算是场缘分吧。”
华鼎松掐指算,这是认识快四个年头了,比方思慎跟着自己的时间还长。与小弟子相处这么久,难得看他肯专门为谁说话。这粗豪油滑的洪家少爷,竟似当真入了眼。华鼎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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