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 作者:阿堵

    被店里浓郁的麻辣鲜香气息惹得流口水，忙不迭点头：“我想尝尝，尝尝。”

    高诚实翻翻白眼：“卫先生不嫌脏？”

    这句听懂了，卫德礼摇头：“不会不会。我在祖父的照片里见过，七十年前的东安门市场，跟这里很像。”

    方思慎这才有空追问：“师兄，daniel他上课怎么了？”

    “你孤陋寡闻，大概不知道这位国际友人个星期就在国学院名声大噪。”筷子指指卫德礼，“当然他这身皮相跟行头引人发噱是方面。在过去的周里，此人几乎每堂课都跟教授起过争执，其中不乏奇谈怪论，且冥顽不灵顽固不化，把几个老头子气得够呛。”

    卫德礼悄声问洪鑫垚：“他是不是说我坏话？”

    洪大少比他强不了少，然而伪装功夫流，点头：“没错。你自己干了什么自己不知道？”

    方思慎拍他下：“别胡说。”向卫德礼道，“你是不是跟教授吵架了？”

    卫德礼急了，脸红脖子粗：“那是争论！学术争论！”

    这时酸辣粉上来了，高诚实让老板把额外加料的那碗摆在国际友人面前。卫德礼顾不上分辩他的学术争论，低头先喝了大口汤。

    “别！”方思慎制止不及，声叹息，不忍目睹。

    洪鑫垚跟高诚实瞪大眼睛看笑话。

    “咳！咳！”卫德礼呛得鼻涕眼泪齐飞。方思慎忙给他倒水漱口。那两个居心不良的哈哈大笑，连小店老板都凑趣呵呵直乐，转身拿了瓶冰镇汽水过来：“喝这个，解辣，免费赠送。”

    “谢、谢谢……咳！咳！”卫德礼手忙脚乱收拾自己，半天才安稳下来，看见高洪两人吃得津津有味，连向来斯文的方思慎也挽起袖子，擦着汗大快朵颐，学着他们的样子，口口往嘴里吸溜。吃得几口，最初那股强烈刺激过去，越吃回味越浓。酸辣粉就葱花饼，间或点缀冰镇汽水，好不痛快！

    卫德礼最后连汤都喝光了，高诚实忽然面色欢欣，拍着他肩膀道：“很好！很好！不惧辛辣，属血性男儿，你这人应该不错。”

    方思慎辣得眼眶鼻头全部通红：“师兄，你这是哪门子歪理？”

    洪鑫垚把自己面前的纸巾也递过去：“我觉得挺有道理。”

    高诚实却转脸叮嘱：“小洪，你们方老师人善，叫你的同学上课别欺负他。”

    “哪能呢，同学们最喜欢方老师了。”

    方思慎忙着擦汗，还没来得及插话，高诚实又跟卫德礼聊上了。

    “钱包丢了？钱吗？五百块？不不，买个教训。卡挂失了？好。自行车也丢了？你锁了吗？什么？二百块的锁？那你车少钱？三千五？娘哎，你活该啊！”高诚实拍桌。

    方思慎颇为歉疚：“是我疏忽了，没及时提醒他。”

    高诚实道：“谁叫他买这么贵的车得瑟！搁哪儿都招贼，迟早的事！”

    方思慎继续淌汗擤鼻涕，洪鑫垚连比带划翻译了“得瑟”。

    卫德礼问：“哪里卖便宜的自行车？”

    高诚实起来吆喝老板结账：“便宜的自行车？走，我带你们买去。”

    第〇二五章

    高诚实领着三人从小吃街那头穿出去，上了另条街。因平时没有需要，方思慎根本没来过这边。

    “你也真是，怎么让老外买那么贵的车？”高诚实对三千五辆的迈达斯耿耿于怀。

    方思慎并不辩解：“嗯，是欠考虑。”

    洪鑫垚好汉做事好汉当，主动承认：“不关方老师的事，我带他去买的。”

    卫德礼仗义：“车子很好，我很喜欢。”

    高诚实瞪眼：“不好能这么快就招人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懂不懂？”转向洪鑫垚，“老外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谁知洪大少委屈加愤怒：“我不知道？我他妈都丢了三辆了！”

    卫德礼又惊讶又钦佩：“啊？！”

    “第四辆买回去，老太婆非逼我天天扛上六楼，简直累死老子，不如扔阳台上闲着！”

    方思慎向高诚实解释：“他家里有钱。”

    高诚实看眼洪鑫垚，点头：“原来是纨绔子弟。”

    洪大少明白这不是句好话，正要发作，就见方书呆冲自己笑笑：“人还不错，纨绔是纨绔，肯讲道理。”

    顿时弱了气势，最终牙缝里挤出声：“切！”

    唯独卫德礼在那边追问不休：“都是被偷走的吗？不能找回来吗？为什么这么小偷？”

    不觉走到公车，高诚实率先上车，三人赶紧跟上。被周围乘客挤，对话就此中断。

    方思慎忽然喊声：“daniel！”见卫德礼回头，指指他的书包。

    卫德礼还没反应过来，洪鑫垚已经长臂伸，替他把挎在背后的书包提到胸前。卫德礼意识到自己又失了警惕，后知后觉地抱紧怀中财物，冲两人连连点头。

    坐不过地，高诚实便挥手示意下车。边顺着街边溜达边叮嘱：“听我指挥行事，别瞎插嘴。”信步往前，仿佛无聊闲逛，眼睛不时往人行道上停放的列列自行车瞟去。

    卫德礼小声问方思慎：“他在做什么？”

    方思慎正要答话，却被洪鑫垚扯袖子制止：“别坏事！”

    走出不远，树底下个小伙子，原本蹲着瞅人下棋，忽然踱过来，低声道：“几位，看车呢？”

    高诚实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看看。”

    “这辆成么？”那人停在辆旧车前。

    “大号的有没有？高个子骑。”

    “有，前边天桥底下。”

    天桥下停满了人们临时存放的自行车，角落里果然有几辆横梁高架型号。

    “什么价？”

    “百二。”

    “嗯……”高诚实故作犹豫，“价钱有点贵。”

    “这还贵？正宗老牌子，纯钢三角架！”

    洪鑫垚插话：“我靠！百二老子不会去买辆新的？链条都锈成这德性了，谁知道能不能骑！口价，五十！”

    那人四下望望，指着胡同里：“我们去那边慢慢谈，价钱好商量，怎么样？”

    方思慎直没说话，这时忽然开口：“高师兄，等等。”向卖车那人道，“对不起，我们商量商量。”把三人都拉到旁边。

    “师兄，这里卖的都是什么车？”

    高诚实吃惊：“二手车啊。”

    方思慎表情沉下去：“这么遮遮掩掩的，不是般的二手车吧？”

    高诚实大感意外：“你不知道？！”想想，似乎确实从没见过方思慎骑自行车，问，“就算没来过，听总听说过吧？”

    方思慎摇头：“没有。”

    “嘿！你可真是！我告诉你啊，这地方出手的车子，占据了咱们学校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自行车市场，另外百分之五十，由毕业生跳蚤市场垄断。通常新生入校个月，同乡会或者社团的老生都会带他们来，堪称京师大学新生入学教育三大基地之，你居然不知道？”

    方思慎却不回答，只道：“你还没告诉我这些到底是什么样的二手车。”

    卖车那人等得不耐烦，过来问：“到底要不要？诚心要再给你们便宜点儿。”

    高诚实正要说话，方思慎断然道：“对不起，我们不要了。”

    卫德礼嚷起来：“为什么不要？他说还可以便宜——哎！”

    方思慎抓住他书包带子就走，直拖出几十米。高洪二人没法，只得跟过去。

    卫德礼大惑不解，几乎要生气了：“方，为什么？”

    “因为……”方思慎词穷。他再如何耿直，也觉得此事难以向个外国人启齿。

    “因为我们突然发现那个人是骗子。”高诚实眼睛都不眨下。

    卫德礼看看三人，露出受伤的神情：“我知道不是这样，你骗我。”

    洪鑫垚搭腔：“真是这样。我们骗你做什么？”见卫德礼还是脸不相信，强调，“你信不过我们，还信不过方老师？方老师从来不骗人，是吧，方老师？”方思慎不吭声。

    卫德礼瞪着高诚实：“你们不告诉我，我去问别人。你刚才说了，很学生知道。”

    洪鑫垚哼道：“这还看不出来？当然是——”

    “说不得！”高诚实跺脚，“说不得！买不买没关系，别乱说话！”

    “当然是——steal来的。”洪大少把个西文单词咬得委婉动听，瞥眼高诚实，意思是少爷我有那么不上道吗？

    方思慎叹口气，用西语慢慢道：“daniel，这里卖的车都是偷来的，这是个赃物市场。”

    卫德礼愣住，不由得回头张望，卖车那人依旧蹲在店铺屋檐底下，路边列列临时存放的自行车挤挤密密，看不出任何异样。

    “你们，为什么不报警？”

    “没有证据，没用的。”

    “报警为什么要证据？找证据是警察的事。” 卫德礼伸手就往书包里掏手机，“他们偷自行车卖，我要报警，让警察来抓他们。”

    话音没落，这回换高诚实抓住他书包，恰好辆公车进，径直把人拖上了车。

    卫德礼怒了：“你干什么？！”

    洪鑫垚拍他肩膀：“别生气别生气，高哥是为你好。万叫他们看见你打电话，会怀疑我们的。”

    高诚实片好心当了驴肝肺，没好气道：“买不买随你便，别给自己找麻烦。”下了车，又盯住卫德礼，“你这副样子太惹眼，肯定叫人家记住了。除非真打算买，否则千万别再往那儿凑。”

    洋鬼子却丝毫不领情，质问：“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报警？偷自行车卖是不对的！为什么你们要去买他们偷的自行车？这是不对的！”

    高诚实摆摆手：“跟你老外讲不清楚。”

    洪鑫垚见方思慎脸色十分不好看，心里觉得书呆子迂腐得太没必要，却耐着性子给洋鬼子解说：“两千块以下，警视厅只受理不立案，等于没人管。你看那些破车，顶值二百块，报警，还不够麻烦的呢！这帮人做的无本生意，只图尽快出手，价钱高低无所谓。几十块便宜喽嗖买辆，丢了也不心疼，再来辆就是了，所以，”学着洋派头耸肩摊手，“这么着大家都省事，何必麻烦警察叔叔……”

    高诚实没想到这纨绔子弟江湖经验如此丰富，瞅他眼：“看不出你小子，懂得挺。”

    洪鑫垚回他个莫测高深的笑容，心说少爷我在河津黑白两道通吃，京城不过林子大些水深点，招数还不是差不。

    卫德礼问明白什么叫只受理不立案，忽道：“我的自行车三千五，我要去立案！说不定就是他们偷了我的车，我请警察帮我找！”

    社区巡检所就设在京师大学附近，拗不过他诉诸法律手段的强烈要求，四人前去报案。警察们热情洋溢地接待了国际友人，承诺尽切努力帮助找回失物。听卫德礼揭露黄帕斜街带乃盗窃分子销赃市场，那所长大惊：“竟有这种事？你放心，我们马上展开调查，定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绝不让犯罪分子逍遥法外……”特地请他进去说明情况。

    高诚实怕这直肠子不留神把买赃物的事捅出来，急忙在后头补充：“我们也是听别人说的，陪他去找车来着！”

    名警察拦住外间三人，进行严肃教育：“大学生要懂得维护国家形象，注意国际影响。什么叫内外有别？嗯？不该外国人去的地方，不要瞎领着人家去，有点儿觉悟懂不懂？那些个不尽如人意的现象，咱们正在努力改善，没必要把外人牵扯进来……”

    走出巡检所的时候，唯有卫德礼情绪昂扬满怀希望。方思慎心中有点儿不忍，那两人心照不宣地笑笑。

    洪鑫垚道：“过俩月就好了，铁定得入乡随俗。”

    高诚实调侃他：“你怎么不也入乡随俗？”

    洪大少潇洒地甩甩头发：“少爷我不纨绔子弟嘛，用不着！”

    下午就这么过去了。把洪鑫垚卫德礼都打发走，方思慎与高诚实同路返回宿舍。

    “师兄，对不起。”辜负对方番好意，这句道歉与是非无关。

    “没什么，这次是我欠考虑了。我是真没想到，你……唉，总之，你回头跟卫德礼再说说，以后警觉点儿，别这么冒冒失失的。他又不是待三天五天，整年呢，有他受的！”高诚实打个哈哈，“我可压根儿没打算泄漏国家机密给老外，是你觉悟太低。记着啊，由此引起的切不良国际影响均由你负责消除。”越说越乐，挥挥手，走了。

    方思慎进宿舍取了上周买的白烛檀香，坐车回家。下午的事并不愉快，但也构不成太大的心理负担，顶算又吃堑，长智。他自己肯定不会买赃物，不可能骗卫德礼去买。至于其他，无可奈何，亦无能为力。

    走进高等人文学院新校区，朦胧暮色中灯光闪闪，各家厨房飘出的饭菜香味渲染出片人烟活气。方思慎低头疾走，光线不好，倒也没有谁认出他。走到自家楼前，下意识地抬头望望，窗户里没亮灯。

    掏出钥匙打开门，伸手摸到开关，“啪”，白色灯光洒下来，映得素壁如雪。

    “爸爸……”他满以为家里没人，万没料到父亲竟会坐在地板上。

    方笃之抬起头，目光有些呆滞，过了会儿，才道：“小思……你怎么回来了？”

    方思慎这才发现父亲背靠着面果树的大花盆，箕踞而坐，身边立着两个酒瓶，手里只高脚玻璃杯，室内弥漫着浓郁的甜香酒气。

    “爸爸！”方思慎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喝洋酒，没见过方笃之教授这副狂放不羁的落拓样子，吓得赶紧过去搀扶。喝了酒的人格外沉重，怎么也架不起来，反被拖得半坐在地上。

    “回来了好。陪爸爸喝杯。”花盆沿儿上居然挂着另只空酒杯，方笃之拿袖子擦擦土，倒了半杯红酒。

    方思慎把两个酒瓶拿起来，个已经空了，另个也快要见底。虽然洋酒度数不高，这么个喝法，难保不喝出事来。挣脱父亲胳膊起身，先把酒瓶挪走，还没来得及抽走酒杯，就见方笃之把后倒的半杯酒尽数洒在花盆里，自言自语：“对了，小思不能喝，还是你喝吧。”

    “爸！”方思慎抢过杯子，“酒精对植物不好！”

    “呵呵……”方笃之拍着花盆，“没事，我都浇了三年了。”

    见儿子表情惊愕，笑道：“你放心，不，每年就今天回。”掌心在花盆沿上来回摩挲，“你不肯回来陪我，还好有他陪我。”

    方思慎低着头了会儿，最后只说句：“别喝了，对身体不好。”放下书包，从沙发上拿个软垫递给父亲。在书柜里翻找通，找出个赏玩用的青瓷孔插架，点燃蜡烛和线香，小心翼翼插在上头。再给自己也拿个垫子，盘腿坐到父亲对面。

    方笃之专注地盯着他的每个动作，眼神近乎贪婪。直到儿子在面前坐下，才惊而醒，转而去瞧那青烟烛火。半晌，喃喃道：“既有香烛，把灯灭了吧。”

    方思慎起身关了灯，又坐回来。

    烛光跃动，重叠明灭。檀香本就细致清甜，混合着葡萄酒的气息，竟全无清明祭祀的凄凉惨淡之意，反而缭绕出股慵懒闲逸的消遣韵味来。

    父子俩默默对坐，方思慎正要开口，便听父亲慢悠悠道：“我们这帮子第次喝洋酒，都是在你、你养父家里。”

    “论生活条件，各人都不见得比他差，偏他们家派头大，花样。喝洋酒、吃西餐、开沙龙，别说假日里这些热闹活动，就是平时随便吃个饭，也必定点起蜡烛，放点儿音乐。何妈妈是出了名的美女兼才女，饭菜弄得那叫个精致讲究。可惜每回上他们家吃饭，总也吃不饱，呵呵……”方笃之沉浸在回忆之中，脸温柔笑意，“饭都吃不饱吧，还老想去，就觉着比别人家有意思。那会儿他除了西语古文，数理化烂透了，说他爸是科学家，谁也不信。人又笨，明明蹲了年留级下来的，瞅着反而比别人都小，玩心比谁都重……”

    年以前就该诉说的往事，怎料到今日这般突如其来。方思慎双手紧紧抓住膝盖，生怕自己过于激动，打断了父亲的思绪。

    方笃之说得很慢，时断时续，内容跳跃性很大，调子却始终平淡没有起伏：“可惜，这样的日子，统共也没过久。后来，是真的饭都吃不饱了，有阵子，他爸爸享受特种津贴，他就从家里偷东西出来分给别人……

    “第三次大改造开始，他是家中独子，按说托托人情，可以不必下去。然而针对他父母的风声越来越紧，他们直跟海外亲戚有书信往来，这时候便成了铁证如山，离京反是最好的选择。我们同行共三十个，都是国高的学生，半道又汇合了从外地来的几十人，块儿前往芒干道。”

    方笃之低声笑着：“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少爷小姐，路差点斗个你死我活，他便当了路的和事佬。等到了芒干道，人往那没边没际原始树林子里撒，就跟小河沟的鱼虾冲进了大海似的，连最好的短波收音机都没了信号，才慢慢回过味儿来。去青丘白水改造的年轻人好几万，送往芒干道的却只有我们这批。没久，半夜逃跑迷路冻僵的也有，突然发疯上吊自杀的也有，拼命立功被木头压死的也有……唯独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方思慎听了这许久，心中个疑问越来越强烈，终于怯怯出口：“我妈……妈妈，那时候，在做什么？”

    方笃之似乎没料到他会有这样问，呆了半晌，才道：“你妈就是半路加入的。后来才知道，她家里是越州的大商人大地主。共和以前，涵江两岸各大码头，都有他们家的商号。共和十年以后，陆陆续续交了公。她父亲，也就是你姥爷，当时是东南商协会的会长。”

    见儿子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方笃之微微侧头：“我打听过，蒋老爷子据说早在共和28年便过世了，蒋家人丁单薄，只剩了几门数不上号的远亲，整个蒋氏家族，几乎烟消云散，也就没有特地跟你讲。”

    方思慎浑不知自己脸倔强忧伤，逼得对面那人无处可逃。

    “你妈那时候……漂亮极了……不过小姐脾气也重，娇气得很……”方笃之心想：被扔在暗无天日原始森林里，除了何慎思那笨蛋，谁还有闲情迁就女人？

    口里却竭力捡动听的说：“还好她会做饭，就是做得太仔细，木耳蘑菇切得跟头发丝儿似的，拿兔子肉炼油拌着吃——好吃是好吃，越吃越饿，又费功夫，半天弄不出盘子，存着吃个月的肉让她顿就用光了。队里开会批斗，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就知道哭……”

    方笃之伸手去够茶几上的烟，没够着，仰头靠着花盆发呆，记忆深处早已模糊的面孔渐渐浮出轮廓。蒋晓岚，人如其名，真是婉约美丽的名江南女子。何慎思在家常说方言，绝境中陡遇同乡，又在对方身上看到母亲的影子，如何能不亲近不维护？如今回头再看，后来种种，皆是必然，而当日方笃之切挣扎苦斗，纯属徒劳。

    “上头不让她做饭了，跟男人块儿抬木头，回回拖后腿挨批斗，弄出身伤病。我们几个男生实在看不过去，和上边派来的人大吵架，还叫她回去做饭……”想当年，方笃之要护着何慎思，何慎思要护着蒋晓岚，方笃之没法，只得手个，凭股少年狠勇之气，统统拼命护在怀里。

    方思慎听闻母亲跟男人起抬木头，整个人都抖了下。他当然知道在芒干道抬木头是什么滋味。哪怕是彪形大汉，刚开始也无不新泡垒旧泡，旧茧叠新茧，手掌肩膀红肿好些天，才能慢慢适应。冰天雪地里四杠八人根大圆木，边吆喝边行进。步伐稍有不稳便可能受伤，腿短力弱的那个首当其冲。零下三四十度，室外受伤根本麻木得没感觉，唯有过后回暖，那针刺刀割般的疼痛强烈反噬，什么药都止不住。

    方笃之不再往下说，直愣愣地瞪着即将燃尽的蜡烛。随着“噗噗”两声轻响，烛光熄灭，唯有暗红的香头仿佛点荧光，定定悬在父子之间。

    “咕噜噜……”阵不合时宜的奇怪声响传来。

    “啊……”方思慎反手抹了把眼泪，在黑暗中挤出个笑脸，“是我的肚子在叫，我没吃晚饭。”

    起身打开灯：“爸，你也没吃饭吧？我煮面条好不好？”

    “好。”方笃之坐在地上，望着走进厨房的背影，从往事中反省：总觉得这孩子举止神气像何慎思，那些不经意间的细致稳妥，其实像蒋晓岚。

    “当！”方思慎心思不属，锅盖掉在灶台上。

    方笃之心道：嗯，还是像那蠢呆些。走进厨房接手：“小思，让爸爸来吧。”

    第〇二六章

    方笃之不怕麻烦，用鸡蛋西红柿单炒做卤拌面条，再冲个海米紫菜汤。边吃边问儿子近况，温柔和煦，彻底恢复常态，仿佛之前那些感伤放纵根本不曾发生。听方思慎说给华鼎松鞠了躬，浑不在意般“嗯”声，笑问：“知道华大鼎这绰号怎么来的吗？”

    “不是因为名字的缘故？”

    “跟名字当然有关系，不过据说主要还是因为‘后空鼎’的命名之争。”

    “我知道点，老师直坚持叫‘司空鼎’。”

    “后空鼎”乃楚州出土的尊战国方鼎，精美绝伦，堪称国宝。因鼎身正中有“后空”二字铭文，故名。

    方笃之道：“上古文字未定型，笔画组合随意，书写自由，‘后’与‘司’确实存在通用现象。但到了战国时期，文字体系已经相当成熟，因此‘后空’二字，学界基本没有异议，所以华鼎松刚提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