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度伽有时候会想起他们毕业舞会上发生的事情。那是被灿烂喧嚣的背景装饰着的一桩傻气的事情,因为过于灿烂于是傻气的部分也变得令人羡慕起来。
兰莎、金月、拜因雅德和他自己恰好在那年一同毕业。白鸦山中学是那种傲慢又夸张的私立学校,毕业舞会当然也不会安分地在校内礼堂举办。安度伽毕业那一届的舞会是在永昼区的沃丹酒店举行,高中生的愚蠢自大和酒店本身的豪华考究气派相加,形成格外炫目的排场,甚至连狗仔队都跑来一看究竟。
当时塞伊远在半个地球之外的尼普尔古城以实习生身份在遗迹打杂,因此金月叫了拜因雅德作为自己的舞伴。原本只是普通地挽着舞伴出示一下邀请卡,然后走进酒店大门就好。但是正当她踏上酒店大门的台阶时突然回头——天知道她是怎么想到要在一片混杂模糊的噪音中突然回头张望,总之她忽然回头看了看,四周的灯光闪得几近光污染。安度伽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只看到了拜因雅德迷惑不解的脸以及金月突然欣喜若狂的神情。
接下来的事情有如商场内千篇一律的广告大片一样俗套,穿着某d字头品牌当季高定的金月跑下台阶穿过人群,以考拉一般毫不优雅的姿势紧紧抱住塞伊。直到兰莎说:“好了,她可以上明天的娱乐版”的时候,安度伽才看清楚塞伊穿着仿佛本市地铁维修工一样的制服,裤子上还有些干掉的泥巴,皮肤被中东的太阳晒得黎黑,头发乱七八糟,胡子临时刮过但下巴上还贴着创可贴——这幅鬼样子为什么还能上得了飞机,安度伽事后思考也觉得十分难解。
兰莎一边带头鼓掌一边说:“你知道我想起哪篇童话了吗?”
安度伽不假思索地回答:“《公主与牧猪人》?”
兰莎带着二十分满意的笑容亲吻他。“那么我们是要当好女巫还是坏女巫?”
“当然是好女巫——因为我们有飞猴。”安度伽说着把车钥匙连着一张房间卡扔给拜因雅德,拜因雅德心领神会地去把他的车子开出来,载着公主和绝不是王子的塞伊走了。
安度伽永远记得兰莎那天晚上的笑声,直到跳舞的时候她都在笑。“我是好女巫的话,安度伽是飞猴才对啊哈哈哈哈……真是冤枉拜因雅德了哈哈哈哈。”
“好吧,”安度伽回答。“那么今年万圣节我们就扮成好女巫和飞猴。”
但是他忘了这个提议最终有没有实现。也许那年他们根本就没有过万圣节,因为兰莎在法学院的课业十分繁重。不过关于“公主与牧猪人”的后续他却记得很清楚。
如兰莎所言,不到凌晨金月在酒店门口拥抱塞伊的照片就出现在八卦网站上。那几张照片完全说不上好看,即使酒店门口灯光闪闪也未能给那画质粗糙的照片增添丝毫梦幻的感觉,反倒是有种美梦被现实打碎的意味。由于金月不是名人,因此照片重点不在于宣扬当事人的八卦,但标题之俗套仿佛暗示白鸦山中学的毕业舞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一样,让人很不愉快。
兰莎在第二天早上八点给金月打电话,告诉了她照片的事情。当安度伽八点过十分带着衣物赶到酒店的时候,恰好看到金月的姐姐湖月推着妈妈的轮椅进入电梯。等他手忙脚乱地乘坐货运电梯冲上位于第12层的餐厅时,金月已经穿着日常的服装端端正正地坐在靠露台的座位上了。塞伊站在她身后,虽然换掉了地铁维修工一样的衣服,但也只是从“公主与牧猪人”升级到了“公主与仆人”的程度而已。
金月的妈妈似乎心情很好地说:“我还特意给你把衣服带来了,看来你已经处理好了呢。”
安度伽在隔壁的桌子后面竖起菜单遮住脸听着这句话不禁为金月担心——要是他在外头和异性过夜,还被拍照放上八卦网站,第二天早上母亲大人带着换洗衣物来酒店堵人,这也太可怕了。
“妈妈,你操心太多了。”——咦咦咦?安度伽躲在菜单后面内心连连惊叹,这是什么相安无事的亲切对话?妈妈和姐姐大人不是来教训人的吗?
“塞伊,对不起,今天早上你就和安度伽一起用餐吧?”金月的妈妈还是那种和蔼又愉快的语气,自中毒之后长期卧病让她看起来虚弱枯瘦,但是谈话时的气势依然让人不能不服从。湖月在一旁顺便朝安度伽挥手再见。
离开餐厅之后安度伽回头透过玻璃幕墙偷偷看了看里面的情景,母女三人看起来还是开开心心的样子。
他们两个返回一楼的餐厅。安度伽盯着菜单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说:“其实金月的妈妈不反对你们,对吧?”
“要说不反对……嗯,确实不反对。但是不是那种意义上的不反对……怎么说呢……是某种方向上的不反对……”塞伊陷入沉默。
“好了,我明白了——虽然也不是特别明白,但是意会地明白了。总之回头给你介绍其他女孩。”
然后又是一阵很长的沉默。塞伊忽然说:“要是有时间机器我一定跑回昨天早上去阻止我自己。”
“不行,绝对不行。昨天晚上太经典了。太……”
“愚蠢。”
“不,干得太好了。”
“弓月大哥会找机会把我告到破产。”
“相信我,他没那么闲。”
塞伊犹豫了一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但是,金月,第一次。”
安度伽手一抖,咖啡洒了一桌子。“我什么都没听见。”
这顿早餐是伴着自我厌恶的抱怨和傻气而真诚的安慰吃完的。安度伽完全没注意到金月是什么时候出来的,直到塞伊起身他才发现金月已经在酒店门口了。
她把车和酒店房间钥匙还给安度伽,“对不起,害你这么早出来。”然后对塞伊说,“好了,我们按照原计划去机场吧。”
安度伽急忙问:“你妈妈说了什么?”金月忍不住露出那种看笨蛋的眼神。安度伽已经被嫌弃得习惯了,不在意自己是不是笨蛋,“就说一下结果,一句话就好。”
“没事。”
安度伽松了口气走了。
时至今日他也没明白塞伊所说的“某种方向上的不反对”是什么意思,而且金月的母亲大人已经仙逝,所以今后也无从得知了。
但是在这个台风来袭前乌云重重的中午时分,他半醒半睡地回忆起那件事时忽然意识到:其实在那24小时中,童话的情节并不是舞会门口的重逢,不是的,那只是个无比俗套的场景而已,俗套得长大之后回忆起来会觉得有些丢人。真正的童话是那天早上,金月带着颇嫌弃的语气说“没事”,仿佛她才是神仙教母,不但一切刁难和阻碍都会被她收拾干净,而且还能顺便照顾一下见不得悲剧收场的安度伽的心情。
安度伽心情沉重地翻了个身,抱着律师刚刚拿整理给自己的一大堆新材料,胃疼似的在毯子深处缩成一团。啊啊,虽然是要准备作为控方提起新诉讼拿回自己的合法财产,但是想到漫长的流程和陶贝那怪物似的存在感……他不禁觉得还是趁着台风天气出门让风暴把自己刮进大西洋淹死比较方便——多么遗憾他不是那个故事里的人,神仙教母的魔法永远不会降临到他身上。
乌有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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