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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余晖(一)

    扶风歌 作者:蟹的心

    永嘉二年春。

    从秦、凉讫于东海的广袤大地上,虽然胡晋各族无数势力犬牙交错,但光熙以来的连绵战火,终于告段落:

    凉州刺史张轨与陇西内史晋昌张越、西平太守曹祛争夺凉州权柄的战事于分出了胜负,曹祛受诛、张越逃奔邺城依附故旧,凉州遂定;成汉主李雄麾下大军两万盘踞汉中十余日后,为晋梁州刺史张殷所迫,尽徙汉中民户,退入蜀中。汉中人句方、白落帅吏民还守南郑;纵横青徐兗豫四州的石勒王弥贼寇终于将所到之处的军民bǎi xìng 屠杀殆尽,既无亡散可以收集,亦无粮秣资财可供掳掠,于是也只得暂停侵攻,四散就食。如果将视线放远到大江以南,荆扬交广等地的贼寇,也因为各种原因陆陆续续蛰伏。

    这样的景象落在洛阳朝诸衮公眼中,仿佛四海无事,天下重将太平了。入春雪化之后,度苍凉的洛阳城迅速huī fù 了生机。朝廷征用民夫,在洛阳城北的邙山乱葬岗挖了几个大坑,将冬季冻死饿死在城内的数千具尸体搬运出外草草埋葬,继之而起的,便依旧是奢华宏丽的富贵帝都胜景。

    这日下午,约莫申时刚过,前任吏部郎傅宣孤身从自家宅邸里出来,打了个哈欠,转弯上了铜驼街。

    不久前,东海王司马越帐下司马王斌率领甲士五千入卫宫禁,逼迫皇帝以太傅东海王为丞相、都督兖、豫、司、冀、幽、并诸军事。同时又诛杀了拥戴清河王司马覃的北军中候吕雍、度支校尉陈颜等人。时间,东海王声威大震,连带着阿附东海王的朝臣也随之趾高气扬起来。

    与之相对的,清河王的势力灰飞云散,而亲近皇帝的臣属无不灰头土脸。尤其是皇帝的两名亲信:中书监缪播、吏部郎傅宣,同被褫夺了官职,软禁于京中等待发落。

    缪播在软禁期间颇遭折辱,不仅心灰意冷,连带着身体也垮了,据说近月都在家中苟延残喘,任凭家人方延揽名医也未见好转。

    而傅宣的待遇要好得。来,此人决断极快,旦落入竟陵县主之手,便知事不可为,立即将自己与兖州刺史苟晞的往来机密交待了底朝天,态度之恭顺令人乍舌。二来,此人毕竟身为傅嘏之孙、傅祗之子,等名门出身,非同小可。傅祗虽非东海王系,但在皇帝驾前时常宣讲君臣谦光之道,竭力调和皇帝与权臣之间的guān xì ,是东海王也不能忽视的重要人物。因此,傅宣只被约束居住在傅祗宅中,行动倒是自由如常。反正皇帝的亲信已被扫而空,傅宣每日里也不过沉醉在烟花场所,唯事饮酒作乐而已。

    或许是因为昨夜通宵纵酒,清晨才入睡的guān xì 。傅宣只觉得nǎo dài 有些昏沉,迷迷糊糊地走了几步,结果横穿过了小半条铜驼街,身体jì xù 向前,足尖却猛踢到了中道两旁的土墙上。这下使他失去了平衡,摇摇晃晃地翻过矮墙,噗地栽倒进了铜驼街的中道。

    脚趾传来的剧烈疼痛让傅宣清醒了些,想到中道乃公卿尚书章服所用,自己如今乃是白身,此举大是逾礼,他赶紧起身,神神叨叨地向zuǒ yòu 各作揖。作完了揖,正dǎ suàn 回到街沿去的时候,突然发现夹道两翼的槐柳已显新绿,又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眼。乱哄哄地折腾了会儿,他才像是想起来自己出行的目的,沿着铜驼街向南去。

    虽说近年来屡遭战乱波及,洛阳毕竟是天下之中,海内财赋所集。每次都能在短时间内huī fù 元气,便如此刻,道路上依旧人潮往来如织,喧闹之声震耳欲聋。

    铜驼街北面是各种衙暑的办公所在,南侧则有诸楼苑台阁,达官贵人的府邸和富商巨贾的店铺鳞次栉比,乃诗酒逐欢、弦歌呕哑之处。街上每隔二百步,便相对安置着巨大的铜质异兽。如铜马、铜龙、铜龟、辟邪、麒麟、天禄之类,俱都高达数丈,个个张牙舞爪、形貌逼真。其中,当先的两座铜驼如马形,长、高数丈,足如牛,尾长五尺,脊如马鞍,乃是汉武帝为庆贺张骞凿通西域而铸造。魏明帝时,由长安迁移至此,沿途动用民夫上万,耗时半载。

    傅宣这时候在对铜龟附近,约莫走到里许以外铜麒麟矗立的wèi zhì ,就见占据连绵广厦、规模极大的酒楼。这酒楼的门面铺张锦绣,极其富丽堂皇,楼前空开数百步,溜系马桩排开,最前方高高立起面旗幡,旗幡上书三个大字:红袖招。

    傅宣溜溜跶跶地转弯,熟门熟路地绕进红袖招里了。

    这时候天光未暗,还没到洛阳城里的达官贵人们寻欢作乐的时候,楼前的空地上既无马、也无牛车停留,只有群服色不同,但大致都作仆役打扮的人,笼着手,贴着墙根候着。那是城中各家府邸的奴仆,早早地前来抢占歇马所在的,这红袖招的生意之兴隆可见斑。

    看着傅宣在红袖招前晃了晃,随即被群莺莺燕燕引进门里,几名仆役斜着眼,齐啐了口唾沫。

    “这厮又来了……芦柴棒也似的文人,天天沉迷酒色、狂嫖烂饮……我呸,也不怕精力耗竭暴毙当场!”

    “你这厮莫要胡说八道!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前任吏部郎傅宣!你知道他爹是谁么?尚书右仆射、司隶校尉傅祗!你知道他家门如何么?北地泥阳傅氏,传承三百年的名门!你这些言语,万落到他老人家耳里……他老人家只要发句话,主家lì kè 就把你打死!”

    “不jiù shì 个前任吏部郎么?”最先说话的那人冷笑声,在“前任”二字上加重了语气:“你难道不曾听说俗语有言,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这洛阳城里谁不知晓,如今朝中掌权的乃是东海王殿下,这些皇帝近臣能保住nǎo dài 就算运气,早就过了气啦!怕他做甚?嘿嘿,要我说,他成日里在这红袖招厮混,保不准便是想走通哪位大老的门路,搏个官复原职的机会,可惜,哪有他的机会?除非……”

    另人猛拍他的肩膀令他住口,hā hā笑道:“我们哥儿几个伺候好主家就成了。不去管那么,不去管那么!”

    前人也知自己不小心言语逾矩,连忙赔笑:“是是,不去管他们!”

    虽然如此,平白被人教诲了,他又觉得有几分不忿,于是眼珠转,转移话题:“说起来,这红袖招开张不过三五旬,生意居然如烈火烹油般兴旺,也实在是个异数。听说,这里的主事人还是个女流之辈,那就稀罕了。”

    有个年纪较老的仆役此前直在瞌睡,这时翻了个白眼:“这便是尔等无知。这红袖招刚开张,我就知他们背后必有大人物在。所谓生意兴隆,根本是理所应当啊!”

    “哦,你怎么知道的?”

    “咳咳,你们两个小毛孩子都不是洛阳土族,究竟眼界浅薄!难得我今日有空,便来教教你们。你们可知道,这红袖招所在的宅院,原先是谁的?”

    二人齐摇头。

    “先属曹爽,后属杨骏!”

    “曹爽?杨骏?那是什么东西?”两人作茫然状。

    “你们……”老仆咚咚地捶胸:“无知鼠辈啊,无知鼠辈!”

    “那曹爽,乃是曹魏大将军、录尚书事,昔日曾与本朝武皇帝同执朝政;后来因专权乱政受诛。那杨骏,乃是本朝太尉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惠皇帝的舅舅;也是因为权势太高而遭人嫉恨,最终死于非命。我老实说句:若非曹爽事败,大晋未必就能倾覆曹魏;若非杨骏事败,也未必有后来的宗室诸王争权……你说这两人,厉害不厉害?”

    二人虽然见识有限,久在宦门,那些官职代表什么含义总算还明白,听得老仆这般说,两人惊得咋舌,呆怔了半晌才道:“好厉害!好厉害!这两人都是威势震动天下的权臣!……能拿下这片宅邸来做生意的,果然背*景深厚!”

    这群仆役说得兴起,个个滔滔不绝,口沫横飞,直把适才的谨慎抛到九霄云外。满口胡喷的,都是些街头巷尾听来的前朝秘闻、本朝机要,时间,仿佛自己不再是受人驱使的低三下四之人,而化身为起居八座的达官贵人了。

    不提这些人胡扯,傅宣迈入红袖招里,被若干女婢簇拥着向前。这次却不进正面的华丽重楼,转而绕去另侧的小院。小院不算大,青砖黑瓦,花树扶疏,倒有些雅致,后门连接道走廊。踏上走廊,再折了几个弯,穿过几道门洞,才到座僻静楼阁。这楼阁四周无人,堂上连个匾额也没有,显然是宅邸中尚未启用的所在。女婢们拥着傅宣进入楼里,便即散去,环佩叮当之声远去了,便愈发显得寂静。

    侍女端上茶汤,随即也行礼告退,整座楼里似乎再无人。傅宣倒也耐心,便自饮茶端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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